嗨特小说>耽美小说>娇婢>第57章

  秦玄策目中闪过一丝深沉的神色, 面上泰然自若,出座趋前,对高宣帝拜下:“臣恭贺陛下千秋万岁,龙体永康。”

  高宣帝目视秦玄策, 意味深长地道:“朕身康体健, 又见国泰民安,万般皆妥, 唯有一事烦忧, 时时记挂于心,卿可为朕分忧否?”

  秦玄策当即跪下, 铿然出声:“臣为莽撞武夫, 得陛下宠信, 臣无以为报,愿被甲执锐, 以此身为刃,为陛下开疆扩土,征伐四海,护我大周国门永固、山河常在。”

  高宣帝指着秦玄策大笑起来:“你这粗人, 只懂耍刀弄枪,全不解半点人情世故,你自十三岁起随父出征,如今已将及弱冠之年,也该考虑一下你的终身大事了,朕有一女,温良贤淑, 清姿婉仪, 年貌相当, 可为良配,朕意欲赐婚于你,你意下如何?”

  众臣的纷纷看了过来,不少人露出了羡慕之意。

  高宣帝有四个女儿,长女鲁宁公主、次女昭华公主皆已出嫁,幼女缁阳公主尚未长成,唯有三女云都公主恰在婚配之龄。

  众所周知,云都公主是高宣帝最疼爱的孩子,更何况她容姿瑰丽,是个难得的美人,京城中也不知有多少年轻的儿郎仰慕于她,原来今日花落晋国公府。

  那也是,大将军少年英雄,战功彪炳,手握天下兵马大权,又深得高宣帝信赖,这世间,也只有他配得云都公主这样的金枝玉叶了。

  朝阳殿宽敞开阔,坐在远处的臣子们还听不太真切,坐在近处的都露出了善意的笑容,有人小声地私语了起来。杜贵妃坐在那厢,以宫扇掩住半张脸,眉目间神情得意。

  当是时,众人皆待大将军磕头谢恩。

  然而,秦玄策却俯下身、低下头:“公主金玉美质,高贵无俦,臣粗鲁拙劣,恐非良偶,臣惭愧。”

  此言一出,左右的谈笑与私语声都小了下去,杜贵妃的笑意僵在了嘴角。

  高宣帝自从登上帝位后,从来没有人敢如此当面违背他的意思,这一下猝不及防,居然怔了一下,旋即大怒,勃然变色:“秦玄策,你大胆!”

  帝王震怒之下,声音响亮,连稍远处的臣子们都听到了,霎那时,乐声停止,满堂皆寂,众臣面面相觑。

  秦玄策面沉如水,没有一丝波动,他触首于地,拜伏在帝王座下:“臣有罪……”

  “太子!”此时,萧皇后倏然出言,打断了秦玄策的话,她端着皇后的威仪和尊贵,一脸肃容,大声道,“时候差不多了,钦天监的人在宝华殿上已经备好仪典,太子带着众人先过去吧,礼敬神明,好为皇上祈福延寿。”

  高宣帝的旨意被当面驳回,这般忤逆之事,若让臣子们再听下去,更是不可收拾。太子自然会意,急急起身,朝高宣帝拱手,镇定地道:“儿臣领命,先行告退。”

  太子遂率众臣鱼贯而出。在萧皇后的示意下,近侍们亦带着歌舞伎人纷纷退下,不到片刻,朝阳殿中就变得空空荡荡。

  高宣帝脸色铁青,他是个仁慈温和的君主,但并不代表他孺弱可欺。云都公主持着秦夫人所赠珊瑚簮来见他,言及秦家已经默认了这门亲事,谁料临到头来却突然变卦,这等背信之举,就连寻常百姓门户也忍不得,何况帝王天家。

  他用利剑一般的目光注视着秦玄策,这个他多年来宠信的武将,他的眼神逐渐变得冰冷,带着一丝阴晦的意味:“秦玄策,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秦玄策抬起脸来,迎着高宣帝的目光,神情刚毅而坚定:“臣有罪,只因臣心有所属,不敢欺瞒陛下,更不敢冒犯公主,臣为陛下尽忠、为江山效命,多年出生入死,无所求,唯有今日,恳求陛下开恩降旨,为臣赐婚心仪之人,成全臣的毕生夙愿。”

  高宣帝心中愈怒,他微微眯起了眼睛,用危险的目光盯着秦玄策:“哦,你有心仪之人,那又是谁家的女子?”

  秦玄策用清晰的声音回道:“她姓苏,是我家中婢女。”

  “放肆!”

  高宣帝抓起手边的酒杯,愤怒地砸了过去,正中秦玄策的额头。秦玄策不敢避让,生生地受了这一记。

  高宣帝出手极重,“砰”一声,翠玉酒杯砸得四碎。

  若秦玄策属意五姓七望的高门贵女,那勉强算是情有可原,毕竟这些门阀传承高贵,在诸多世家眼中,甚至胜过皇室,然而,今日秦玄策却以下等奴婢为由,拒婚于公主,此举实属狂悖,岂不令高宣帝怒发冲冠。

  “秦玄策!朕对你多有宠信,以大将军之位托付于你,如今你手握兵权,便狂妄自大、目无君上起来,若假以时日,岂不是要拥兵自重,犯上作乱了!大将军,你好大的威风!”高宣帝声色俱厉,几乎拍案而起。

  这话说得委实太重,不但左右近侍太监俯下身去,连萧皇后并杜贵妃也站了起来,垂首肃容。

  秦玄策的额角被瓷片划破了长长的伤口,鲜血滴落下来,滑过他的眼角,宛如血泪,而他面容刚硬如铁石,又带着一种说不出的金刃锐气,他挺直了腰杆,朝高宣帝抱拳,声音坚毅而低沉。

  “陛下圣恩,臣无以言表,万万不敢辜负,臣赤胆忠心,可以为陛下肝脑涂地、万死不辞。今日,陛下千秋华辰,臣请出战,愿为陛下征伐突厥,踏平漠北王庭,为我大周北扩疆土,若能得胜,不敢言功劳,求以此苦劳,换陛下一封圣旨,为臣赐婚苏氏,臣感恩戴德。”

  此言一出,高宣帝的脸色又变了。

  突厥之患,自古有之,屡灭不绝,本朝开国太.祖皇帝有不世之武略,也曾率兵亲征塞北,终究无功而返。突厥人生性彪悍,体格雄壮,弓马娴熟,凡民众皆可为士卒,且悍不畏死。历代周帝或绥靖、或挞伐,对其恩威并施,然终不能绝之,是为北方大患。

  要灭突厥,谈何容易。

  高宣帝面色阴沉:“秦玄策,朕再问你一次,朕有一女,欲赐婚于你,你意如何?”

  秦玄策叩首回道:“臣,不敢从命。”

  高宣帝倏然一拍龙案,厉声道:“秦玄策抗旨不遵,忤逆犯上,来人,拿下他,廷杖五十,即刻行刑,把他给朕狠狠打一顿,不可留情。”

  左右不敢有违,马上有金吾卫上来,对秦玄策低低地道了一声:“大将军,得罪了。”随即将秦玄策双手捆缚起来,带着他下去了。

  秦玄策抿紧了嘴唇,缄默不语,全程并无一丝抗拒。

  萧皇后上前一步,对高宣帝恳求道:“陛下……”

  “皇后不必多言。”高宣帝严厉地打断了萧皇后,“今日,有敢为秦玄策求情者,视为同犯,一并责罚。”

  萧皇后只得噤声,一脸愁容。

  杜贵妃却在旁懿驊冷笑了一下:“枉费陛下对秦玄策一片爱护栽培之心,他不思皇恩浩荡,反而妄自尊大起来,可见其狼子野心……”

  “你也闭嘴!”高宣帝怒斥道,“朝堂之事,岂容尔等无知妇人妄言,还不下去!”

  杜贵妃脸色煞白,变了几变,终究不敢造次,含着眼泪,低头退下去了。

  高宣帝坐在龙椅上,靠着椅背,一脸阴郁,深深地喘着气。

  萧皇后沉静地从宫人手里拿过一盏清茶,默不作声地奉到高宣帝面前。

  高宣帝看也不看萧皇后一眼,却接过了茶,仰头一饮而尽。

  宫人们屏息凝气,连呼吸都不敢大声。朝阳殿上悬着上百盏琉璃宫灯,儿臂粗的牛油白蜡烛燃烧着,发出轻微的“噼啪”声响,在寂静的殿堂中显得分外惊心。

  烛火通明,酒香犹温,高屏间沉香缭绕、金纱逶迤,说不尽的金碧辉煌。

  高宣帝久久地沉思着,面色阴晴莫定。

  过了良久,有金吾卫统领来报:“陛下,行刑已毕。”

  又不多时,秦玄策迈着蹒跚的步伐,慢慢的、一步一步地从殿门外走来,他的身后拖着一滴一滴血痕,一路蜿蜒而来。

  高宣帝端坐在龙椅上,沉着脸,看着秦玄策。

  终于,秦玄策艰难地挪到了高宣帝面前,他的身体摇晃了两下,站立不稳,歪歪扭扭地跪倒下来,险些跌在地上,挣扎了半天才跪好了,依旧对高宣帝叩头:“臣有罪,求陛下宽恕。”

  五十廷杖,若一般文弱的官员,此时大约一命呜呼了,也只有秦玄策这般悍勇之躯,还能自己走进来,饶是如此,他的臀部并大腿也是血肉模糊、一片狼藉,此时双腿战战,几乎软倒,但他咬牙忍住了,强迫自己保持着清醒的意识,向高宣帝俯首谢罪。

  “秦玄策,朕问你。”高宣帝的身体微微前倾,居高临下地望着秦玄策,沉声问道,“北征突厥,非同小可,不但耗费国库财力,更会耗费无数将士性命,此大动干戈之举,汝可有十分把握?”

  “臣不敢言十分,七八而已,愿一搏天命。”秦玄策肃容回道,“此次凉州之行,臣曾追击突厥兵马至敕勒草原,虽未能全歼敌寇,但对地貌河川亦有多方探寻,心中早有谋划,并非一时意气。”

  他重重地叩首于地,声音虽然虚弱,但语气却充满了刚硬:“突厥屡屡犯境,塞北无一日安宁,臣两次护卫凉州之战,皆见城中妇孺老幼上阵,悲壮惨烈,臣父与兄亦阵亡于斯,此毕生之痛。突厥不灭,不知还有多少子民家破人亡、妻离子散,臣无所能,唯有一身血肉,愿为陛下驱使、为大周效死、为塞北民众和军中将士请命,求陛下成全。”

  高宣帝目中精芒闪动,脸上依旧带着怒意,恨恨道:“朕乃天子,金口玉言,断无变更之理,竖子何其可恨,公然违逆朕意,岂非叫天下人耻笑于朕?”

  萧皇后站了出来,拜倒在高宣帝面前。萧皇后出身士族高门,高宣帝虽不喜她过分端方,却一向敬她贤德。

  此时,她神情沉稳,对高宣帝柔声劝解:“云都姻缘,乃家事,突厥之患,乃国事,臣妾为云都嫡母,恳请陛下以国事为重。”

  她顿了一下,回头看了秦玄策一眼,又笑了起来:“陛下当众臣面有言,将以公主妻大将军,此天子令,言出必行。若大将军得胜归来,臣妾愿收苏氏为义女,如是,陛下圣命无违,大将军得偿所愿,两全其美也,未知陛下可否恩准?”

  秦玄策大喜,阿檀胆小又怯弱,成天总拿“不配”二字来气他,叫他头疼,若得皇后这般相助,他的阿檀,也能是身份高贵的小娘子,以后再也没有人敢轻慢她了。

  秦玄策情绪激动,剧烈地咳了起来,方才的廷杖伤及内脏,这下震得生疼,喉咙里冒出血腥的味道,猛地涌上来。

  高宣帝未置可否,只是冷冷地注视着下方的秦玄策。

  秦玄策眼睛一阵阵发黑,已经快要支撑不住,他好不容易止住咳,咽下了口里的血沫,以首触地,低低地道:“求陛下恩准。”

  他额头上的血痕未干,在地上洇开一点模糊的影子。

  高宣帝重重地“哼”了一声,沉声道:“宋平,为朕拟旨。”

  “是。”左右备了笔墨,御前秉笔的宋太监跪在高宣帝的跟前。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长安苏氏有女,淑慎嘉柔,性行温良,克娴内则,安贞叶吉,着皇后收为义女,册封安宁公主,赐婚骠骑大将军秦玄策。钦此。”

  宋太监不敢怠慢,一字一句认真誊写下来,而后毕恭毕敬地呈给高宣帝。

  高宣帝看都不看,随手扔给了萧皇后:“既然皇后有心为这竖子求情,这道旨意就由你收着,若有朝一日,他班师回朝,再拿过来给朕加上朱批和玉玺。”

  他又冷笑了一下,“若他败了,或者死在北边,这东西也就用不上了。”

  萧皇后收了,恭谨地应了一声。

  秦玄策的胸口一阵气血翻腾,喉咙发紧,连话都说不上来,又重重地叩了一个头,这一下,天旋地转,伏在那里半天无法起身。

  高宣帝又是恼火又是心疼,斥道:“杵在这里作甚,快给朕滚,朕看着你就生气。”

  秦玄策在那里跪了很久,腿上的血滴下来,把汉白玉的地砖洇湿成一片狼藉的暗红,他抖着手,撑着身体,狼狈而迟缓,慢吞吞地从地上爬了起来,踉跄了几步,险些又要摔下去。

  左右有机灵的小太监赶紧上去,一把将秦玄策扶住,但他的身躯过于沉重,摇晃着,差点带着小太监一起跌倒,还是殿上的金吾卫见势不妙,急急冲过来,才把秦玄策架住了。

  高宣帝看得愈发心烦,挥手怒道:“滚!”

  两个金吾卫搀着秦玄策的胳膊,慢慢地走了出去。

  出了殿门,一个魁梧结实的金吾卫士兵马上在秦玄策面前蹲下:“大将军,小人背您回去。”

  秦玄策站在那里喘了一会儿,勉强摆了摆手。

  他回头看了一眼,大殿上依旧灯火辉煌,远处是更高的宫墙,高台下,歌舞依旧,隐约有乐声传来,他的身上依旧火辣辣地疼着,但心情却没来由地愉悦了起来,忍不住微微笑了一下。

  金吾卫的士兵在旁边看着,觉得十分惊奇,思忖着大将军是不是被打得糊涂了,居然还能笑得出来。

  这个时候,从殿内出来一个宫人,看着面善,原来是伺奉萧皇后的尚宫女官,她双手捧着一小包东西呈给秦玄策,小声道:“大将军,奴婢奉皇后娘娘的意思,给您送来千年老山参的切片,您先含着,娘娘嘱咐,请您务必保重身体。”

  金吾卫替秦玄策接过,打开来。

  秦玄策也不客气,直接抓了几片胡乱塞到嘴里,参片甘苦相间,回味生津,至少把他口中的血腥味给压了下去。

  他点了点头,低声道:“皇后娘娘大恩,玄策铭记于心,来日,若有驱使,当效全力。”

  尚宫女官要的就是这句话,闻言微笑着后退:“是,奴婢会转告娘娘,还请大将军勿忘今日之言。”

  秦玄策勉强拱了拱手,扶着金吾卫慢慢地走了。

  禁庭良宵,千秋万岁,雨已歇,朗月又上中天,清辉宛转,宛如情人的眼眸,温柔地凝望。

  月光照在长长的宫道上,秦玄策踏过月光,想起了在家中等待自己的阿檀,他的心顿时变得火热。为了她,什么都是值得的。

  夜已经深了,阿檀在山道上跌跌撞撞地走着,草木蔓延,山间露水浓重,才下了一场雨,雨水未睎,沾染了她的衣裙,仿佛身体都变得湿漉漉起来,步伐有若千钧重,抬不起来。

  朦胧的月光下,前方现出了山寺的轮廓,空明幽静,依稀在尘世外。

  她终于看到了希望,不由加快了脚步。

  冷不防,裙裾被路边的藤蔓绊了一下,她“哎呀”一声,又跌了一下,幸好反应及时,用手撑住了地,山中草木柔软,这才没摔出个好歹,但是,手掌擦破了皮,黏乎乎的,流出了血。

  阿檀咬牙爬起身来,胡乱在身上蹭了两下,继续前行,好像膝盖也磕到了,疼得厉害,她无法快步,只能一瘸一拐地往前挪动。

  看着似近了,又走了很久才到了大法明寺。

  夜色沉寂,山寺闭门,门前枯叶萧瑟。

  阿檀踉跄着扑到寺院门前,拍打着门上的铜环,竭力叫喊:“开门,师父,求你们开开门。”

  女人娇柔的声音在安静的夜色下显得格外明显,林间的山枭被惊动了,扑扑簌簌地掠过,发出“呱”的一声啼鸣。

  但和尚们大约已经睡去,无人应答。

  经过这半天的跋涉,阿檀的身体早已经支撑不住,扶着寺门缓缓地滑倒在地,到了这里,她力气已经用光,她不知道自己是否可以得到收容,也不知道下一步该去向何方,仿佛天下之大,竟无一处可以容她安身。

  积攒的很久的勇气突然消失了,她捂着脸,无声地哭泣起来。

  山间的寒气弥漫过来,让她觉得很冷,她缩着身体,流着眼泪,靠在门边,渐渐地觉得困倦起来,慢慢地阖上了眼睛。

  模糊中,好像有人过来,开始重重地敲门,把寺门砸得“哐哐”作响,几乎要拆破了。

  寺里的和尚们终于被惊动了,大声喝问着,点着蜡烛过来开门。

  敲门的人又跑了。

  和尚开了门,阿檀身子一歪,倒在了门口。

  开门的和尚大惊,一晃眼,几乎以为遇见了山间精魅,吓得落荒而逃:“不得了,不得了,女鬼上门了,师父、师父快来啊。”

  阿檀被这一番动静惊醒了,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视线一片迷离,一时间有些忡怔,半撑身体,呆呆地趴在那里。

  很快,一群和尚出来了,打着火把,簇拥着中间的老僧人,口中叫嚷着:“什么女鬼,在哪里?在哪里?有方丈在此,百邪辟易,百鬼莫侵,妖孽速速退下!”

  阿檀终于看清了那个老僧人,白须白眉,面容端方,正是悟因大师。

  她的眼泪夺眶而出,挣扎着站起来,摇摇摆摆地扑过去,含泪叫道:“大师、大师救我!”

  她经过几番折腾,披头散发,衣裳狼藉,兼之面如白雪,殊色近妖,这一扑过来,把一群和尚吓得直念佛,齐刷刷地向后退去。

  好在悟因见过阿檀几次,吃过她许多点心,对这婢子印象十分深刻,当下很是吃惊,老和尚眼疾手快,赶在阿檀跌倒之前,上去一把将她扶住。

  “阿弥陀佛,苏娘子缘何深夜至此,可是有什么难处?”

  老和尚心性沉稳,说话不急不徐,听过去如同往日一般温和而安详。

  阿檀抓着悟因的手,顺势跪倒在他面前,伏地痛哭:“大师慈悲,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这里一大一小两条性命,全赖大师一念之间,求大师保全。”

  一大一小?

  老和尚怵然一惊,出了一身冷汗,不由退后了一步。

  晚上的时候,秦夫人正在房中闲坐焚香,突然府里的大管家气喘吁吁地跑进来:“老夫人,二爷受伤了,如今被人抬着回来了。”

  秦夫人大惊,香炉失手掉在了地上,发出“哐当”的声响,她猛地站起来,急急冲出去,失声叫道:“我的儿啊,他怎么了?”

  丫鬟婆子们赶紧过来,搀扶着秦夫人,一行人匆匆赶到观山庭。

  秦玄策趴着被人抬了进来,他脸色苍白,额头上挂着血,下半身更是一片淋漓。

  秦夫人一看,身体摇晃了一下,差点晕厥过去,旁边的人慌忙给她扶住了。

  半夏抓过跟着秦玄策出去的一个管事,焦急地问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今儿是皇上的千秋寿宴,好端端的,二爷怎么就伤成这样了?”

  莫说秦夫人震惊,这晋国公府上下都是震惊的,这长安城里,还有什么人能把秦玄策打成这样?

  管事张口结舌,不知该从何说起。

  还是秦玄策自己淡定地道:“皇上责罚我廷杖五十,小事一桩,不要大惊小怪。”

  他不说犹可,这一说,秦夫人直接软了下去,哭着骂道:“作孽啊,你这混蛋小子,做了什么事,惹得皇上龙颜震怒,你不要命了吗?”

  好在这时候宫里的几个御医依照萧皇后的吩咐,已经跟过来了,一起围上前为秦玄策处置伤处,把秦夫人的剩下的话都给挡回去了。

  秦夫人纵然再心疼,也只能含着眼泪退到外边等待。

  小厮们进进出出,端了好几盆的血水出来,看得秦夫人中间晕过去了两三次,好不容易,等到里面的御医说了一声“好了”,秦夫人又一头冲了进去。

  秦玄策半靠在床上,松松地披着一件袍子,他的额头打上了绷带,臀部和大腿也涂抹了药物,包扎妥当了。

  他常年行军打仗,其实这些皮肉伤都是家常事,并不如何妨碍,萧皇后给的千年老山参终究还是有点用处,他嚼了许多下去,此时脸上渐渐开始恢复了血色。

  却把秦夫人心疼得无以复加,她的声音都发抖:“皇上一向你对恩宠有加,怎么今日竟至于廷杖责罚,你到底做了什么?”

  秦玄策有些心虚,避开母亲的目光,含含糊糊地道:“我不慎御前失仪,皇上发作过了也就算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方才容形狼狈,自己也有些困窘,此时收拾清楚了,觉得又是一个光鲜英武的大将军,差不多可以见人了,他重新精神振奋起来,问道:“阿檀呢,快把她叫过来,快点,我有事要和她说。”

  此话一出,旁边的奴仆们齐齐安静了下来。

  唯有秦夫人震怒:“你都这样了,还记挂着那丫头,问什么问,别问了,她跑了,找不回来了!”

  秦玄策呆滞了一下,恍惚间没有听懂秦夫人话里的意思,他的眉头皱了起来,看了看左右:“阿檀呢,去叫她过来,你们没听到吗?她是不是又躲在自己房里偷懒去了,快去叫她。”

  秦夫人强忍着怒火,深深地吸了好几口气,清晰地道:“她一早就跑了,我已经着人报了官,也用你的名头央了京兆府满城搜索了一天,一无所获,这会儿不知道是死是活,总之就是人不见了。”

  “不可能!”秦玄策猛地跳下了床,他踉跄了一下,差点又要跌倒下去,旁边的人赶紧过来搀扶,被他恶狠狠地推开了,他一脸惊怒之色,完全不能置信,“谁敢挟持我的人,好大的胆子!我马上带人去找!”

  “不是被什么人挟持了,是她私自潜逃,你听清楚了吗?”秦夫人冷冷地道,“还留下了一封书信。”

  她转头,吩咐道:“二爷还不信呢,来,拿过来,给二爷看看。”

  陶嬷嬷战战兢兢的,拿了几样东西过来,那是一捧银子、一个小布包、还有一封信。

  秦玄策不顾其他,一把抓过了那封信。

  “君为人中龙凤,吾为道边蒲柳,判若云泥,不堪伺奉君前。前尘往事皆是缘,今日缘尽,君不曾负吾,吾亦不曾负君,两不亏欠,勿憎勿念。就此别过,望君珍重。”

  那下面写了个小小的“檀”字。

  纸笺上有一些水滴干涸的痕迹,皱巴巴的,她的字迹和她的人一般,秀丽、柔弱,好似写的时候没有什么力气,笔画还有些抖。

  秦玄策的手也抖了起来,手背上青筋凸起,他死死地捏住了那张薄薄的纸,看了一遍又一遍。

  他周身的气势倏然变得可怖,如同风雨欲来、乌云摧城,黑压压的堵在那里。

  谁也不敢说话,连秦夫人都觉得有些不妥,她眉头微微地皱了一下。

  半晌,秦玄策抬起脸,双目赤红,眼睛缓缓地落到陶嬷嬷手中那捧银子和小布包上,用低沉的声音发问:“那又是什么?”

  陶嬷嬷额头上出了一些汗:“这堆银子,数了一下,正好一百两,那丫头刚来的时候,我和她说过,我们府里奴婢的赎身价是一百两银子,这大约是她平日里积攒下来的。还有就是,那个……”

  后面还有一个小布包,陶嬷嬷不太敢说了,犹豫了起来。

  秦玄策上前去,抓起那个小布包,抖了一下,里面包的一样东西掉了下来,“叮当”一声,掉落在地上。

  秦玄策僵硬地、艰难地俯下身,捡起了那样东西,那是一枚钥匙,他曾经亲手放在她的胸口,对她说“我的东西,就是你的”,可是,她连这个也不要了。

  秦夫人叹了一口气:“阿策,不是我说你,都怪你平日自己把她纵容得太过了……”

  秦玄策突然走了出去,走得又急又快。

  秦夫人急了起来:“阿策,你去哪里,你还伤着呢,别胡闹,来人啊,快把二爷拦住。”

  可是,哪里有人敢拦秦玄策,他此时面无表情,宛如修罗一般,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骇人的煞气,没有任何人敢直视他。

  他气势汹汹走到阿檀的房中,“砰”的一脚,直接把门踢破了,闯了进去。

  里面空无一人,朦胧的月光从门窗中照进来,一片素白,干净的案几,案上摆着一个黑陶小瓶,瓶中斜插一截枝条,枝条的影子落在地上,更显寂寥。

  “掌灯!给我掌灯!”秦玄策暴怒地喝道。

  奴仆们忙不迭地挑了几盏灯进来,把屋子照得雪亮。

  秦玄策如同一只被激怒的野兽,狂乱而凶狠,他暴躁地在屋子里翻找,推倒了桌案、扯下了床帐、踢翻了衣柜,厉声叫喊她的名字。

  “阿檀、阿檀!你在哪里?出来!给我出来!”

  她当然不在,屋子里似乎还残留着她的味道,花和果实混合的香气,柔软、又带着一点点甜蜜,这味道也在慢慢消散。

  秦玄策愤怒地掀起被褥枕头,一股脑儿扫在地上。

  被衾下面,露出了他的一件衣服,叠得整整齐齐的,上面放着一幅仿佛是帕子的东西,鲜亮的草绿色,四四方方的一小块。

  秦玄策伸出颤抖的手,把那帕子拿了起来。应该是她自己做的,四边的线脚缝得歪歪扭扭的,中间绣了一只奇奇怪怪的东西,大大的脑袋,两个小翅膀,莫约是只蝙蝠,丑得令人发指。

  他的手指收紧了,把那帕子死死地拽在手心里,急促地喘着粗气。

  倏然,他将帕子塞到怀里,转身又回到自己房中,从壁上摘下那柄“睚眦”剑,带着骇人的肃杀之意,大步走了出去,厉声喝道:“玄甲军何在?”

  秦玄策的一队玄甲军卫兵向来不离左右,回到观山庭,他们一般只在外院候着,此时闻得大将军召唤,立即步伐铿锵地跑了过来。

  秦夫人本来还想阻拦,陶嬷嬷壮着胆子在后面拉了她一下,轻轻摇了摇头。秦夫人怔了片刻,又急又气又无奈,长长地叹息着,颓然坐了下来。

  秦玄策出府,立即召唤人马,他的玄甲军向来驻扎在城外,听得飞骑传召,疾速调集部分精锐士兵奔赴过来,五千人分成几十部,分头各处搜寻。

  这帮久经疆场的战士与京兆府等处的普通卫兵又不同,他们骑着高大的战马,持着锐利的金戈,浑身带着杀伐之意,煞气腾腾的,扫过长安各处街巷,把长安的百姓惊得魂飞魄散,所到之处,一片慌乱。

  京兆府尹朱启闻讯,火急火燎地赶了过来,在横门大街追上了秦玄策。

  秦玄策骑着他那匹漆黑的汗血宝马,他的人生得本来就高大异常,那匹战马也是高大异常,两相映衬,更显得有山岳之势。

  他持着长剑,未着戎装,只是随意地披了一件玄青色的直襟长袍,领口半敞着,几绺头发散下来,凌乱地垂在那里,越发显得桀骜而骁悍,身后跟着大队铁甲卫兵,高高地举着火把,火光明灭不定,照着他的面容,俊美如天神、又冷厉如鬼刹,令人心惊。

  今日千秋岁,万民同欢,不设宵禁,百姓们都出来玩乐,街上本有各类耍杂乐舞,十分热闹,但见到秦玄策那般架势,吓得成鸟兽散,有人连鞋子掉在地上都来不及捡拾。

  朱启叫苦不迭,冲上前去,不顾一切地拦在秦玄策的马前,大声疾呼:“大将军请止步。”

  好在那匹名为“嘲风”的战马虽然凶悍,但晓通人性,就在快要踏到朱启的时候,撅起前蹄,人立起来,硬生生地停住了。

  秦玄策高居马上,身形稳如泰山,面无表情地吐出两个字:“闪开。”

  朱启满头大汗,不停地拱手作揖:“大将军,下官知道贵府上丢失人口,已经着人在城中各处仔仔细细查找过了,城门也设了关卡,确实找不到,大将军再找也未必有用,今日乃是圣上千秋,大将军调动军马,惊扰百姓,如此声势,十分不妥啊。”

  秦玄策的表情没有一丝波动,冷冷地道:“皇上若有降罪,我一力承担,不劳朱大人担忧。”

  他略一抬手,左右卫兵立即上前,强硬又不失客气地把朱启架到旁边去了:“朱大人,得罪了。”

  朱启一个文官,身边纵然也带了一队人马,哪里能和玄甲军抗衡,他急得直跺脚:“大将军,不行,真的不行,皇上怪罪下来,我们两个都吃不起啊,大将军,您等等、别走、别走。”

  秦玄策充耳不闻,阴沉着脸,策马奔过长安的街市。

  长安城中灯火辉煌,各处欢腾嬉笑,月上中天,人如织,灯如昼,一派繁华,他左右逡巡,却什么都找不到。

  他从城市中央一路向城门而去,路上不停地有属下来报。

  “大将军,安上门街没有。”

  “大将军,含光门街没有”

  “大将军,第四横街没有”

  “大将军,承天门横街没有”

  ……

  秦玄策的心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直至坠入冰窟。

  朱启骑马一路跟着过来,不敢靠太近、也不敢离太远,急得唉声叹气的。

  快到西城门的时候,一辆马车匆匆驾了过来,到了近处,太常寺卿老赵大人从车上跳下来,老人家腿脚不利索了,还踉跄了一下,侍从赶紧把他扶住了。

  老赵大人疾步上前去,对着秦玄策严厉地喝道:“玄策,你下来!”

  秦玄策勒住了马,依旧面无表情。

  老赵大人是得了秦夫人的消息,从宫中一路赶过来的,看见这情形,焦虑万分,不禁提高了声音:“玄策,你身为大将军,手握兵马大权,行事如此张狂,可知传扬出去,文武百官会如何看待你、皇上又会如何看待你?你是无所顾忌,你们晋国公府几代人的清誉、你父亲留下来的名声、乃至你母亲的安危周全,你也完全不顾吗?简直荒唐!”

  老赵大人说到后面,已经是声色俱厉。

  秦赵两家原本就是世交,故而当年才做了儿女亲家,老赵大人算是看着秦玄策长大的,无论大将军如何威风,在他眼中始终是个晚辈,他生性耿直,说话并没有什么顾虑,该骂就骂了。

  朱大人躲在老赵大人的身后,擦了擦汗。

  “玄策,下来!”老赵大人情绪激动,胡子都翘起来了,“别把事情闹大,难道你还要我老头子跪下来求你吗,快下来!”

  秦玄策咬了咬牙,铁青着脸,翻身跳下了马。

  嘲风焦躁地刨了两下蹄子,发出“咴咴”的低鸣声。

  黑压压的玄甲军士兵无声地肃立在后面。

  周遭的百姓原本惊惶畏惧,避到了一边,此时见这边似乎没了什么动静,又大胆起来,渐渐重新开始喧哗,甚至有人看着这边,指指点点。

  秦玄策握紧了手里的剑,急促地向前走了几步,面前熙熙攘攘、人头攒动,华灯高照,街市中光影摇晃,一眼望去,人的面容都分辨不清,他找不到他的阿檀在哪里。

  “阿檀、阿檀。”他在人群茫然地走着,仓皇四顾,喃喃地念着她的名字,大约只有他自己能听得见,“快回来,你能不能回来?阿檀……”

  突然,听见高处传来“砰”的一声巨响,天空一片透亮。

  “放烟火了!快看!开始放烟火了!”人们欢呼了起来。

  是日千秋吉辰,朝廷为示欢庆之意,安排了在四处城门燃放烟火,此时恰值戌时正点,随着城楼上官员的一声令下,士兵们在上面点起了烟火。

  刹那时,万千光芒升上高空,如星辰飞舞,如繁花绽放,如红尘中惊鸿掠起、翠羽流金,绚烂的华彩在夜幕中飞溅,追逐月色、追逐流云,火树银花不夜天,纸醉金迷十方城。

  华丽的烟火照亮了夜空,令人目眩神迷。

  秦玄策蓦然回首望去。

  他看见人群中有一道窈窕的身影闪过,他的心剧烈地跳了起来,一阵火热的情绪涌上胸口,汹涌翻腾,他冲了过去,一把抓住了人群的那个少女,嘶哑地叫了一声:“阿檀!”

  作者有话说:

  两章合并,嘤嘤嘤咬手帕……

  以及,前一章为什么描写皇宫歌舞,认认真真地解释,是为了突出男主所处环境的享乐奢靡,反衬同一时段女主的在风雨中的凄苦悲凉(语文老师一巴掌扇了过来),从文章的整体性来看,不能光走情节不做描写(语文老师继续敲我头),包括之前的公主拜访秦母,也是为了皇帝赐婚做铺垫,我说得超大声,我不是在水字数!!!很凶地看着你们,嘤嘤嘤嘤……

  好吧,总之,可能是作者笔力不够,抱歉,大家的意见我收到了,我会努力提升自己的,请大家多包涵,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