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是个快乐的月份。

  端午休沐一日, 封后大典休沐一日,皇帝降诞、万寿节休沐三日。

  这三日,期间普天同庆, 天下大赦。

  万寿节的第一日,按流程,皇帝巳时在太和殿受大臣群臣贺礼叩拜。

  午时在宫中西南的金阙楼设宴,赏歌舞乐伎杂耍,宴会直至申时放散。

  晚时宫中仍有宫宴,不过便是皇帝家的家宴,和大臣们没什么关系了。

  以沈月章和裴尚榆的官职,太和殿的群臣朝拜本来是轮不上的,不过今年的万寿节稍有不同, 今年前来祝贺的他国使臣不是南疆, 而是南楚!

  南楚和大梁不睦已近百年, 若是两国能在本朝达成合盟,其意义自然非同凡响, 裴尚榆身为礼部的主客郞司, 这种接待他国使臣的事是自然少不了的。

  至于沈月章在这里的原因,便应了裴尚榆的那句玩笑般的“南楚使臣来了,你可要帮我忙呀”——南楚此番贺寿, 来的还有一位郡主!

  这位南楚郡主叫慕华琼, 南楚武定侯之女,她祖父是如今南楚皇帝的亲弟弟, 太子妃是她亲姨母,太孙是她堂弟。

  按这样的身份, 大梁只出一个从五品的主客郞司自然不妥,皇帝思来想去, 还是觉得沈月章能应下这差事。

  她既是朝廷的官,父亲又是永定候,身份也不差,于是沈月章便出现在了今日的大殿之上!

  沈月章早被裴尚榆通过了气,对此并没有什么意外。

  皇帝又是一番走流程的轱辘话过后,这事儿算是正式交代给了沈月章和裴尚榆。

  沈月章上前接旨,起身后又学着裴尚榆的模样,朝那位小群主一拜。

  刚才离得远,沈月章只来得及瞧见一个环佩琳琅的背影,这会儿细瞧,只见她身着一身橘黄色轻纱长裙,头戴金簪彩珠。

  南楚的工艺较大梁更为奢靡精巧,近看来果真名不虚传,那金簪上的蝶翅全然不似黄金的轻巧,活灵活现地好似要飞起来一般!

  小郡主穿的光彩夺目,却不显得艳俗,又缀以流珠覆面,隐约朦胧之下,只露出一双明媚眉眼。

  两人四目相对片刻,沈月章似乎看见她半隐半现的嘴唇动了动,但她她什么也没听见,而后便见小郡主轻蔑地撇过了眼。

  沈月章心中立马闪过一丝狐疑——这郡主该不会是个哑巴吧?

  ·

  太和殿的朝贺很快结束,皇帝先回宫去更衣,又叫各位大臣们前去金阙楼赴宴。

  按道理,沈月章她们应该陪同郡主前去的,但小郡主似乎并不想搭理她们,郡主的侍女很客气的拒绝了二人的陪同,叫了个宫女带路,自己离开了。

  这一番行径自然惹得朝臣们议论纷纷,只是沈月章没多想。

  她想不到什么两国合约,更不关心那小郡主是怎么想的,她只觉自己能在宫宴上少个累赘,还乐得轻松自在!

  本来了,宫宴嘛!总是很累还吃不好,谁不是要要忙着应付里寒暄的大人,受着拘束不说,上司们的恩怨情仇也难免牵涉其中!

  这种场合下,饶是沈月章也会很累,她也会吃不好,她也很忙...忙着去主动寒暄。

  自打要债的事轮不到自己插手之后,沈月章对这份官职的兴趣也在日复一日的百无聊赖和点卯里消耗殆尽。

  现如今好不容易有了新的热闹,沈月章立刻表现出了非比寻常的热情和主动!

  沈月章的人生里是没有“怕生”一说的,而且越是生人多的地方,她越是像脱缰的野马!

  在场的诸位大人的女儿和夫人们对此都曾深有体会,不过现如今,要消受这份热情的成了他们,便只见偌大的金阙楼里,歌舞还未起,酒意还未浓,沈月章端着酒壶和酒杯招呼全场!

  皇帝还没来,她就已经和在场的诸位大臣敬过了一圈的酒,刚进来的大人们她也没放过,相当自来熟的扒拉过来聊天唠嗑。

  直到太监唱了一长串“陛下驾到、太后驾到、皇后驾到、威武将军到。”

  沈月章这才回到原处接驾。

  该说不说,今日虽说是皇帝的降诞日,但大家关注的却未必是他!

  除却今日前来的南楚郡主,前不久才刚刚大封的皇后也是一个,再往前,生擒匈奴可汗阿古烈的柳录生更是一个!

  如今,柳录生还是跟着皇帝一行人最后一个到的大臣,这番荣宠,想让人注意不到都难!

  沈月章也没注意皇帝,自从柳云进殿,她的注意就都在那暗红飞凤的凤袍上,期间她试图抬头偷瞟一眼,又被裴尚榆毫不留情地给按了下去。

  沈月章:......

  裴尚榆的动作太快,快到她有种裴尚榆一早就做好了准备的错觉...

  之后,众人山呼万岁,皇帝开宴,歌舞并起。

  沈月章甫一起身,便看向台上柳云。

  但她的位子,距上头实在是有些远了。

  皇帝的两旁是皇后和太后,太后之下是柳录生,皇后之下是南楚郡主。

  之后大臣们按品阶排列,沈月章和裴尚榆同桌,几乎坐在最末席位,殿上歌舞影影绰绰,喧闹相隔,她连人脸上的神情都看不真切。

  沈月章叹了口气,裴尚榆听闻,便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

  只见殿上,贺澹一身大红凤袍,她仪态端方,雍容华贵,谈笑之间颇显母仪天下的风度。

  自打皇后驾到,落在裴尚榆身上的试探目光便没有消停过。

  凭心而论,裴尚榆也不是没想过走那条路,毕竟自小被祖父严格教养,父亲对她的期盼又从来不曾掩饰。

  她从来自诩卓绝,后位又是一人之下的绝顶,那这后位即有机会争上一争,又怎甘心落于人后?

  她固然不愿锁于深宫,可凡事有利有弊,若要做女子中第一,这点不自由似乎也不得不接受。

  人不能贪心,但裴尚榆也没想到,此番入宫,却给了她一条新的出路!

  新出路像是匍匐着毒蛇的□□,她忍不住深受蛊惑和渴望,又因那条路上可预知的凶险,和不可预知的迷茫而踌躇。

  在宫中的那些夜晚,她曾无数次的自我诘问...

  不过如今,尘埃落定了,她亦不会去渴望另一条路上的风光!

  于是再回头时,裴尚榆便带着几分打趣,“叹什么气,瞧着皇后今日风光,后悔从前和她不对付了?”

  闻言,沈月章这才分出眼神看向贺澹,片刻后,却忽的笑出了声。

  裴尚榆被她带的也不由得眉眼带笑,“笑什么?”

  沈月章神秘兮兮的,“你知道比其中一个发小,叫另一个发小‘母后’更让人觉得开心的是什么吗?”

  裴尚榆扬眉,“什么?”

  沈月章又忍不住笑出声来,“那就是你的死对头,也得叫你发小‘母后’!”

  裴尚榆:......

  裴尚榆默了片刻,面带惆怅,“这么些年都当你无欲无求无所争,原来,你的好强都在这种地方了啊!”

  .

  沈月章的好强就在两个地方,一是占别人辈分上的便宜,二,就是自娱自乐了!

  酒过三巡,气氛逐渐高涨,大家便开始穿梭席间敬酒。

  有敬前途、敬上司、敬恩怨的,沈月章瞧着自己这位置实在看不清柳云脸色,于是拎着酒壶就要起身。

  裴尚榆有些不放心她。

  沈月章酒量不好,还是人来疯,今日单是大梁朝臣也就罢了,偏那还有个路数不明的南楚郡主。

  她不敢放她出去,忙拽着她,“干什么去?”

  沈月章一举酒壶,“找乐子去!”

  裴尚榆又惊又是头痛,只好又叮嘱道,“你忘了我之前同你说的了?大梁和南楚交好非比寻常,更是事关...”她眉眼一扫殿上,“那位的事,你可千万不能搞砸了!”

  沈月章当然记得,裴尚榆说的是柳云报仇的事。

  要和南楚修好,这样才能腾出功夫解决杨率,而和南楚修好,就要和哪个南楚公主打好关系,但这个郡主刚刚还拒绝了和她们同行...

  于是沈月章眉心一皱,问道,“那我去敬郡主一杯?”

  “不必。”裴尚榆语调温和,“郡主的路数不明,该做的做好便是,太过刻意讨好,有失大梁脸面。”

  “行吧!”

  沈月章又重重坐回去,灌了口酒,看起来一脸的不痛快。

  倒不是为了不能出去晃荡,私心来讲,和南楚修好这件事,她本就是不情愿的。

  一则是百年的恩怨,不是一句两国修好,心中的敌对便能放下的。

  二则,和南楚修好,便意味着在对待南疆上,和南楚是一致的敌对态度。

  南疆,南疆!

  在沈月章看来,比起报仇,还是活着更重要吧?

  沈月章又朝上头看去——上面自然一派的其乐融融,皇后不知和小郡主说了什么,惹得皇帝哈哈大笑,柳云也瞧了过去,看样子,是在和郡主说话。

  是了,她的想法自然不重要。

  沈月章唯一能做的,便是如她所愿,如皇帝所愿的,做好这个官,详细来说,便是如今和郡主打好关系。

  再具体来说,就是听裴姐姐的话,不去前头凑热闹。

  沈月章重重揉了揉脸,“行吧,不去找乐子了。”

  可她还是起了身,“我去找别的大人说说话,送送福气!”

  裴尚榆:......

  这次裴尚榆没能拦住,许是看着她脸上的落寞有点可怜,不大忍心拘着她,只叫她别跑太远之后,便由她去了。

  沈月章也确实没跑远,只抓着门口附近这几位大人霍霍,倒是前面一些的江大人听见写动静,亲自执了杯酒过来。

  他是来道谢的,上次沈月章不光帮他传了话,听说他身边被安了眼线,还分了四个护卫给他使唤。

  沈月章没在意,见他来了,便抓着他喝酒,又问他女子失踪的案子如何。

  闻言,江恒眉宇间立马染了几分愁绪。

  他实在是忙,除了这些案子,皇帝还交给他彻查几户人家霸占良田、欺男霸女的案子!

  敲山震虎也没能震得动,江恒愁的眉心之间能夹死苍蝇!

  沈月章也满心的愁绪,如今两个人愁到了一起,酒杯是一轮一轮的空。

  喝的迷迷糊糊的,忽然听见身边人一阵惊呼,沈月章腿窝一痛,腿就是一软,眼看着就要跪倒在身旁大人面前的席面上,余光里扫见一抹橘黄色的金光闪闪,沈月章脑子里“嗡”的一下清醒了大半!

  她手忙脚乱的去抓身旁人的衣袖,这才堪堪稳住身形,江大人反应也快,一把攥住了沈月章的后脖领。

  所幸,到底是没倒在郡主身上,只是席案踢出去一脚,上头的酒水湿了衣袍。

  这一段插曲叫殿上人的目光都挪了过来,贺澹最先开口。

  她笑了一声,“方才还同陛下打赌,郡主离宫,究竟会请哪位大人陪同离开,如今看来,还是小沈大人更合郡主眼缘。只是不巧,今日陛下寿诞,小沈大人高兴太过,站都站不稳了!还是请裴大人同郡主走一趟吧?”

  沈月章被吓醒了,醒之后便觉得腿窝上的酸痛更加明显,她趔趔趄趄的站不稳,看着好似还醉着一般。

  小郡主什么也没说,只又看向一脸清冷的裴尚榆,似是认同了皇后的说辞,也认同她的决定,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般离开了金阙楼。

  沈月章却许久都没缓过神。

  她和江大人的位置明明离门很远,小郡主特意跑过来,若不是皇后那套“看她顺眼,想和她一起离开”的说辞,沈月章都想不到还有什么理由让她过来。

  可是看她顺眼会悄悄拿暗器中伤她?

  自己出丑对她有什么好处?

  沈月章百思不得其解,只后背被惊得出了一身冷汗——她总不会是想故意破坏两国和谈吧?

  自己没摔在郡主身上,应该没耽误了事吧?

  思绪越飘越远,身旁的小宫女一连叫了好几声,沈月章这才回过神。

  “小沈大人,娘娘说您衣袍湿了,且去换一身再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