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含烟因为今天喝多了酒,睡了一整天,落下了不少工作。
这会儿她依然很累,甚至因为刚才季童来的那一趟牵动了太多情绪,而觉得更累了,但工作必须要做,她喝了点水后坐到了电脑前。
她动作一向很利落,处理起工作的进度比她想象得快。她歇了口气,靠在椅背上,看搜素网页弹出的广告界面上有个小小的婴儿。
婴儿用品广告与她无关,细看了眼不过是因为,那个婴儿有双玻璃珠一样的眼睛。
这点跟季童的肖似,让那张小婴儿的面孔,顿时变得娇软可爱起来。
沈含烟并不算一个喜欢孩子的人,她甚至不喜欢小时候的自己。童年于她很苦,事实上她觉得整个人生都苦,所面临的风险也大,如果没有遇到季童,要她自己再选择一次要不要降生于这世界,她会果断选择不要。
但在这个瞬间,她忽然觉得,看着一个小小的生命从婴儿开始,一点点长大,这应该是件饶有趣味的事。
季童小时候什么样呢?
一定眼睛比现在更圆,脸也圆圆的,浑身皮肤粉白色,张着双臂咿咿呀呀的向她走过来,甚至会因走路还不那么流畅而把自己绊倒。
而她会在季童摔倒以前抢上前去,把小小软软的季童搂进怀里。
摔倒让人成长,可她怎么舍得季童长大呢?如果可以,她宁愿把小小的季童一直护在怀里,挡去所有的风雨,让季童永远不要长大,永远骄纵,永远明亮。
看了一会儿,她松了松僵硬的脖子,把网页关掉了。
想想而已罢了。
生命并不给人随心所欲的机会,愿望总是奢侈,月一样挂在天边让你觉得你离她很近,可这偏偏是最残忍的地方,因为你必须不断理性的提醒自己,月亮总是遥不可及的,才能不要沦陷在那片温柔的光晕里。
沈含烟,清醒一点,你需要坚持的时间,也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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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童这边,沈含烟的钱打过来的很快。
她连同自己的积蓄,一起交到了王律师手里。王律师很有经验,拟了一份需要跟毛里求斯设计师签的合同,不管从哪个层面来说都没任何漏洞。
也就是说,这笔钱给出去,季童的职业生涯可以平顺的继续下去了。
季童给沈含烟发了条信息:【钱我会还你。】
沈含烟没回。
季童一次都再没找过季唯民,也没找过沈含烟,邶城经济论坛项目的宣传方案到底哪家公司中标,马上就要出结果了。
季童一边忙于最后的设计精进,一边和小米焦头烂额的准备标书。
她是第一次投标,各种流程规则都不清楚,还好小米虽然年轻,却很早就出来实习了,每次季童搞不懂的地方,小米很快就能给她解答。
季童真心实意的说:“谢谢你,小米,等这个项目忙完,无论中不中标,我都给你发奖金。”
小米连连摆手一副受之有愧的模样:“不用了季童姐,我只是做我份内的工作。”
季童也不知道小米为什么要觉得受之有愧,但她实在没精力管这些了,她太忙也太累了,回公司和小米一起处理完标书的问题后,她还要马上赶到附近胡同的一个手工小作坊里,她在那儿把她给邶城经济论坛做的主视觉,做了一个刺绣的小样。
季童匆匆骑着自行车走了。
这段时间比她熬一夜给沈含烟设计肚兜的那次,其实消耗大多了,但无论怎么累,那种左眼球充血到像血染一样的情况,再没出现过了。
季童骑在自行车上揉揉眼睛。
就好像为了别的事再怎么忙,累的也只是身体。唯独为了沈含烟,她才会真正的泣出心血来。
那样的事,再不会有了。
季童不知道的是,她骑着自行车赶去小作坊的时候,小米从窗口确认她已经离开后,悄悄打了个电话:“沈教授,现在方便吗?关于标书我还有两个问题。”
沈含烟清冷的声音传来:“你讲。”
小米把问题一说,沈含烟就给了她充分的解答。
沈含烟头脑清晰,在自己参与的很多项目申请专利时,就对各种规章法则有充分的了解。另外为了季童这个邶城经济论坛的项目,她也专门去研究了相关规则。
她说完,又提醒小米:“你不要只是帮季童做,把这些都给她解释清楚,她以后做别的项目时才不会出同样的问题。”
小米嗯嗯嗯的赶紧记笔记,末了感慨一句:“沈教授,你对季童姐可真好。”
“好吗?”沈含烟:“不好吧,我教她事情的时候,对她很凶的。”
小米笑笑:“我也希望有人教我这些事,无论怎么凶我都行,感觉以后人生的路都铺平了。”
她实在忍不住问:“为什么不能告诉季童姐是你在帮她呢?”
沈含烟顿了顿:“我是个不喜欢人情往来的人。”
还有,她对人的惰性有清晰认知,有人可依赖的时候,谁会愿意什么都靠自己?
这些规章法则,必须从一个随时有可能离职的员工嘴里告诉季童,季童才会清楚的刻进她自己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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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周后,邶城经济论坛宣传项目开标现场。
因为这届论坛发出了“年轻化”、“视觉化”、“国际化”的号召,所以开标的形式不同以往,主办方举行了个晚宴,主舞台上有一块巨大的屏幕。
每家公司把各自的设计作品提交上来,都将在这屏幕上展示,并且不设概念讲解环节,纯粹看哪家的视觉更出彩。
再由主办方请来的评委现场打分,分数最高者当场宣布中标,确保公开透明。
因为是这样一个大标,现场来的大公司很多。季童她们公司顺利通过了初筛,也被邀请到了现场,不过因为她们是名不见经传的小公司,座位被安排在最后一排的角落。
小米有点紧张:“季童姐,你紧张吗?”
季童望着第一排最中央季唯民西装革履的背影,这是她第一次跟季唯民同场竞技,觉得很难描述自己的心情。
她记得以前常听沈含烟说一句话:“我没有行差踏错的资本。”而现在的她也是如此,拿到邶城经济论坛项目,赢过季唯民,她才有了能跟季唯民谈判的筹码。
她就像一个走在钢丝上的人,一步踏错,脚下就是万丈深渊,再没翻盘的机会。
然而如果在RDA大赛时她还知道紧张,等到今晚,真到了宣判命运的时刻,她却好像已经紧张到麻木了。
她心也没跳得很快,背也没出汗,就是手指一阵冰凉,好像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循环不到末梢神经去。
晚宴正式开始,流程竟和RDA大赛有些像,现场的服务生一边走凉菜,主舞台的大屏幕上一边按之前抽签的顺序,投出各家公司的视觉作品。
季童忽然想起沈含烟在RDA大赛吃鱼的样子,夹了块面前的芥末鸭掌,喂进嘴里。
小米惊诧的看了她一眼,好像在惊讶她怎么还吃得下东西。
这芥末鸭掌比季童想象的辣,一入口,一股芥末的冲味直冲她的天灵盖,她眼泪都快出来了,刚才淤堵的五官好像瞬间被打开。
小米低头看着手里的顺序单:“要轮到我们了,不会出什么问题吧?”
季童被那股芥末味打通了五感后,反而镇定下来:“不会的。”
大屏幕开始投出她的设计了,同时还有几位工作人员,把她之前在RDA大赛做出的男女嘉宾服和女接待服,套在模特身上搬上舞台。
一同搬上舞台的,还有她用刺绣做出来的主视觉展示。
那行云流水的苏式园林风景,和大气磅礴的邶城背景结合起来,又被精巧的刺绣共同赋予了别样的味道,舞台的灯光一打,视觉效果更是惊艳。
季童听到现场有人在“哇”。
当然也有不怀好意的竞争对手,季童听到前两排有人在说:“怎么什么手段都用了?主办方有说可以这样展示么?是不是太投机取巧了!”
季童心想,主办方的确没说可以用这些手段展示,但主办方也同样没说不能用这些手段展示。
她很想中标,很想很想,为什么不在规则允许的范围内把细节做到极致?
这就是沈含烟教她的另一个道理了——对自己最想要的东西,拼死了抓在手里,管什么吃相难不难看。
又过了五组以后,现场展示环节结束了。
接着是参赛人员用餐时间,同时评委对刚才打的分数做最后复核。
季童的公司只有她和小米两个人,对着满满一桌子菜,显得有些势单力薄。但季童没什么所谓,中标又不是打群架。
她想着RDA大赛那晚沈含烟吃鱼的样子,专心致志对付着盘子里一条鱼。
小米什么都吃不下,她在桌子下不停跺脚:“季童姐,我想上厕所。”
季童:“那你去啊。”
小米顿了顿:“我好像又不想了。”
季童笑。
终于,在季童差不多吃饱的时候,主持人拿着一个密封信封走上了舞台:“现在,最终结果已经在我手里了!”
季童看着那个白得发光的信封。
若她赢了,她就获得跟季唯民谈判的筹码,去说服季唯民把公司逐步交给她才是最正确的选择。从前她觉得汪晨的胃口很大、沈含烟的胃口很大,其实胃口最大的反而是她自己。
一旦不抱任何天真幻想、彻底撕开白兔的皮后,凶猛野兽的真面目就露出来。她不要等到季唯民安然退休后才继承公司,谁知道那时候还能给她剩下什么,她要用自己的厮杀,把季唯民赶下王座。
可若她输了,她就连和季唯民谈判的余地都没了。
她死死盯着主持人的手指,缓缓开启了那个信封:“今晚获胜的是——”
意料之中,主持人一个掌控节奏的停顿。
舞台灯光扫过现场的每一位投标者,当然就包括坐在第一排最中间那张桌子的季唯民。
而季童和小米的桌子实在太靠后,灯光是照不到她们的。
季童藏在黑暗里看着主持人嘴唇微启。
其实那时她心里已经有了一种感觉——获胜的会是她。
直到主持人嘴里真的清晰念出了她公司的名字:“FairyOfGarden!”
现场一片窃窃私语的声音:“谁啊?”“新公司?”
几乎所有人都没听过这个名字。
季童从容的站了起来。
小米惊异的看着她:“季童姐,我发现你真的不紧张!”她激动到手指都打颤了,为什么季童看上去这么淡定。
季童一路往主舞台上走,因为她们的桌子实在太靠后了,所以她还走了挺久的,一路收获了不知多少目光。
季童的确不紧张,她甚至没有任何欣喜的感觉。
若说有什么正向的念头,大概只是松了一口气——好的,她可以去和季唯民较量了。
长大的感觉就是这样吗?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赢总比输好。
她顺着阶梯登台了,在那么多或艳羡或妒忌的目光中她忽然想:要是沈含烟也在就好了。
要是沈含烟也能像RDA大赛获奖时那样,一直看着她就好了。
季童走到主持人身边,主持人请她站好,面向所有评审、嘉宾和其他投标人。
季童深吸一口气,往季唯民那边看去,那是她心中当晚最重要的、也是唯一有意义的一个瞬间,是对季唯民的一次证明,证明她从此跨入可以与季唯民较量的成年人世界了。
季唯民的确无比惊讶的看向了她。
然而她没想到的是,她看向季唯民的一瞬也在拼命压抑自己的惊讶,手指藏在薄纱长礼裙里拼命抠自己的掌心。
灯光再晃眼,也比不上此时投向她的一束目光。
哦妈的,沈含烟竟然真的也在。
端端正正的坐在季唯民身边,一身暗蓝色的礼服让她像只优雅的天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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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办方信守承诺,当场宣布FairyOfGarden公司为本次项目的中标人,并把早已准备好的中标通知书颁给了季童。
现场响起了稀稀拉拉的掌声。
没办法,这可是邶城经济论坛项目,盯着这块肥肉的人太多了,所有的恭喜和祝福也难免显得不真心诚意。
季童拿着中标通知书走回自己那张桌子时,又走了好久。
她一路都在想:她刚才怎么会一点都没看到沈含烟呢?
也许是她完全没想到,沈含烟会用季唯民公司的邀请函来到现场,跟季唯民公然出双入对。也许刚好那么巧,在她看向季唯民背影的时候,有其他人挡住了沈含烟。
不然她一定早就看到沈含烟了,今天是精心打扮过的吧,一头漆黑的长发竟然盘起来了。
她从没看过沈含烟盘头发,露出一截雪白的脖子,真的好像天鹅。
季童真觉得连老天都在帮沈含烟,不然为什么沈含烟的每次出现,都能杀她个措手不及。
中标通知书颁完以后,就是用餐环节了,因为今天来投标的有不少大公司,很多人端着酒杯窜来窜去,套套近乎拉拉关系。
而季童几乎从不出现在季唯民的公司,也从不和季唯民一起应酬,很多人都知道季唯民有个女儿,但现场没有人能认出季童。
再加上她们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公司,横空出世一般抢了大家都盯着的这块肥肉,一时之间,竟然所有人都很谨慎的没到她们这一桌来敬酒,估计都想先回查查她们的背景。
只有小米兴奋得不行,对着季童带下舞台来的中标通知书摸来摸去:“季童姐这是真的啊!你真的做到了啊!那么多个通宵没白熬!”
季童则在继续吃她的鱼。
本来她之前觉得已经吃饱了,但突然见到沈含烟这件事让她心里一慌,胃里好像也跟着被掏出了一个大洞,空荡荡的没依托。
会场很大,看起来的确四面八方都会有来风,可为什么此时的风却是从她身体里刮起,吹着她胃里的那个大洞。
“恭喜。”一个清冷的声音响起。
季童一噎。
还是沈含烟提醒了她一句:“小心刺。”
她才赶紧抽了张纸把嘴里的一口鱼肉吐出来了,勉强没被鱼刺卡住。
她觉得世事好讽刺,唯一一个走到她桌边来说恭喜的,竟然是坐在季唯民身边的、与她处于对立面的沈含烟。
她没说话,倒是小米叫了一声:“沈教授。”
季童发现妒忌这件事让人失心疯,她甚至不愿意天鹅一样的沈含烟看小米一眼或者跟小米打招呼。
她必须把沈含烟的注意力吸引过来,于是开口:“我赢了季唯民,你什么感觉?”
沈含烟淡淡的说:“你凭自己的实力取胜,所以,我过来跟你说恭喜。”
季童低头一笑:“好,大气。”
她在小米无比惊讶的目光中站起来,攥住沈含烟的手腕就往会场角落走。
盘头发的沈含烟,穿暗蓝色礼服的沈含烟,天鹅一样的沈含烟。
可不可以是只属于她一个人的沈含烟,不要被包括季唯民在内的其他任何人看到。
嫉妒像一只小小的妖兽在季童心里作天作地,撞出咚咚的声响。
然后季童意识到,这是她看到如此美丽的沈含烟后,所迸发的心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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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将沈含烟带到避人的角落。
晚宴厅里灯光璀璨,这里的黑暗令人猝不及防,像避世的另一方天地。
季童发现自己奇异的镇定了下来,转过身,竟还能冲沈含烟露出一个笑容。
“为什么要盘头发?”
她的手触上沈含烟凝脂般的侧脸,像轻触湖面的柳叶,来回来去的轻柔摆荡。
沈含烟惊讶的看了她一眼。
因为从两人重逢以后,她好像从未如此温柔的对待过沈含烟。
她总是陷在自己的情绪里,或焦灼,或愤怒,或惶惶不安的忧心失去。
她穿着高跟鞋,沈含烟穿着平底鞋,她就刚好能与沈含烟的视线平齐,深深凝视一眼后,她的唇凑到沈含烟耳畔,一手轻轻勾住沈含烟的纤腰。
“你盘头发,很好看。”她在沈含烟的耳廓边呵气。
很快,那一小块玉一般的莹润,沾染了她的吐息,变得绯红而滚烫起来。
“可是……”
她把沈含烟的腰身往前带,直到沈含烟软软的身子紧贴住她。
晚宴厅的舞台上在表演节目,震天响的音乐反衬得周围安静如斯,墨黑幕布化作一片夜空,好像随时会有星星掉落出来。
可是没有星星,唯一的星辰是沈含烟的眼眸。
她在这样一片被反衬出的寂静里,感受着沈含烟的心跳越来越快。
砰,砰,砰。
原来温柔是比粗暴更强大的力量,饶是沈含烟这么清冷理性的人,也在温柔面前败下阵来。
季童犹嫌不够,伸手绕过沈含烟的后颈,找到发髻上的玉簪轻轻一拔。
这是什么玉簪?当沈含烟一头瀑布般的长发倾泻而下,那玉质还比不上承接黑发垂落的肩膀莹润通透。
她在沈含烟的耳畔继续说话,嘴唇贴着光滑的发丝:“可是你盘头发的样子人人能看,你散下头发脸红的样子,只有我一个人能看。”
直到现在,季童的脸还是有些幼态的,可她学会了最温柔的撩拨,化作最锋利的武器,割开沈含烟理智的伪装。
季童撩开沈含烟的长发,凑到她颈后,极其克制的轻轻一吻,又轻轻一舔:
“又甜又苦。”
苦的是沈含烟耳后所喷的香水,那甜的呢?是沈含烟凝脂一般的肌肤么?像最上好的冰淇淋,轻轻一碰,就在唇齿边化开。
这一次,脸红的是沈含烟,娇软的是沈含烟,眼底沁出莹润水光的是沈含烟。
而季童从沈含烟颈边离开,甚至还能从容的理一下沈含烟滑落的礼服肩带,然后用玉簪帮沈含烟把头发重新盘起来,又摸了下沈含烟的脸:“回去吧。”
她率先转身,向晚宴厅内走去。
这大概就是长大带来的好处,她有了季唯民较量的资本,也有了跟沈含烟平起平坐的资格。
她还有什么好慌张的呢?不管沈含烟想要多少钱,等她取代了季唯民,沈含烟需要纠缠下去的人,是她。
从今以后,她来满足沈含烟的欲壑难填,她来抵御沈含烟的获陇望蜀。
无论如何,都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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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童走开后,沈含烟一个人站了会儿,平复自己的心跳。
想起今天早些时候做造型的时候。
造型师:“帮你把头发盘起来吧?”
沈含烟:“盘起来?没试过。”
造型师表情夸张得像听到什么世纪新闻:“不会吧你没盘过头发?你脖子这么好看也太浪费了吧!你不盘次头简直是一辈子的遗憾!”
沈含烟心想:有那么夸张?
她不知是被那浮夸的“一辈子的遗憾”几个字打动,还是被内心“季童没看过我盘头发”的一闪念打动。
她对造型师点点头:“好,试试吧。”
也许从玉簪插上她发髻的那一瞬开始,她就知道,那支玉簪会被季童粉嫩的手指给拔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