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童本以为她给季唯民打电话,季唯民会像上次一样不接,没想到季唯民很快接了。
季童反而愣了:“喂。”
“季童,什么事?”
季童这时的脸已经开始红了:“忙么?我到你公司楼下咖啡馆来找你一趟?”
“行,你来吧。”
不久后,季童坐到那家咖啡馆里等季唯民。
因为刚过完儿童节不久,店里到处还挂满了气球没撤,季童盯着那气球,膨胀的边缘有一道道褶,和沈含烟包上的那道褶一样,都像一张张笑嘴,在无声的嘲笑她。
季童粉白的手指摩挲在白色的咖啡托盘上,每一次有人推门进来她都吓得浑身抖一下,赶紧抬头去看,却每一次都不是季唯民。
季童索性低下头不看了,就死死盯着那瓷白的咖啡托盘,盯久了就发现白瓷里混了一个小小黑色的点,不知是什么,季童拿手去抠,抠不掉。
这时,有人坐到了她的对面。
哦妈的,季童在心里骂了一声。
在她一次次做足心理准备的时候,季唯民没来。现在当她全神贯注抠着那小黑点、全无心理准备的时候,季唯民又突然来了。
她紧张到被自己的口水呛得咳嗽了两声。
季唯民看上去很累,微微出神的看着那些气球:“季童,你还记得小时候过儿童节么?”
“那时你才上幼儿园吧,这么高。”季唯民笑着伸手矮矮的比划了一下。
季童心想季唯民真的老了,开始喜欢忆当年了。
季唯民:“我还记得那年儿童节,你们幼儿园给每个小朋友发了个小蛋糕,奶油的,就这么大。”季唯民用手指小小比划了一下:“上面好像还有朵粉色的花,对吧?”
季童呆呆看着季唯民。
季唯民:“那天是王叔叔帮我去幼儿园接的你,回来告诉我说,别的小朋友都把蛋糕吃了,就你把蛋糕给我带回来了。那时候你多小啊,真跟只小兔子似的,宝贝一样把蛋糕拿给我,说爸爸,抱我一下可以吗?”
天哪,季唯民讲的这是真事么?季童心里一片震惊。
其实季童记得有一年,幼儿园的确大肆庆祝了儿童节,好像是因为市里有什么领导要来参观。
她记得幼儿园挂满了拉花,记得要上台演一个宇宙题材的儿童剧,记得每个人被涂了年画娃娃一样的腮红,还有额头上那个小贴纸,她想要月亮的却被贴上了星星的,但她不敢跟老师讲。
她记得表演时她们跳了支很蠢的舞,记得幼儿园准备了小动物形状的饼干和牛奶给她们,甚至记得她去拿饼干的时候被她们班最厉害的小女孩推倒在地上,但她没哭,默默又爬起了。
她甚至记得她拍完裙子后,看看自己的手,手指上沾着细密的灰。
她记得一切细节,为什么就是不记得什么奶油小蛋糕?
莫不是季唯民的记忆出现了偏差?
她问季唯民:“儿童节那天我回来时什么样?”
季唯民笑了:“小脸蛋涂得红红的,像个年画娃娃似的,额头上还贴了个闪亮亮的贴纸,是月亮还是星星?”
季童脱口而出:“是星星。”
天哪,季唯民的记忆竟然跟她重合上了,那这一切就都不是季唯民的臆想。
可她怎么一点不记得有什么该死的奶油蛋糕?
她想了想,开口问:“后来呢?”
季唯民语带遗憾:“那天我很忙,王叔叔送你回来后,刚好就要从家里把我接走,那时催我的电话已经打进来了,我忙着跟客户通话,又被王叔叔叫着往外走,也没来得及抱你一下。”
季童沉默了一下:“那,蛋糕呢?”
季唯民:“蛋糕怎么了?”
季童:“你没来得及吃吧?”
季唯民:“哎,是没来得及。”他看着季童,好像有很多的感慨:“季童,从那天开始,你好像就再没跟我撒过娇了。”
季童默默看着季唯民。
她想起来了。
首先想起的,是季唯民口中那个奶油蛋糕被扔在垃圾桶里的样子,那个蛋糕被她固执的在家摆了一周,可季唯民好像去外地出差了,一直都没回来。
她还想继续留着蛋糕,却被家政阿姨很强硬的扔进垃圾桶:“奶油都坏了!吃了要拉肚子进医院的!”
她想起小小一个自己,站在垃圾桶边低头往里看,奶油蛋糕被摔得乱七八糟,和其他的什么蛋壳、番茄皮、纸巾筒混在一起,那朵粉色的小花也只剩了半朵,看起来像是开败了。
然后她又想起了自己站在季唯民面前,额头上贴着一个不那么好看的星星。
那时她多小啊,可她心里竟然有这样一个想法——如果没拿到想要的月亮贴纸,如果没吃到小动物造型的饼干,如果被班里最霸道的小女孩推的摔了一跤。
如果所有这些坏运气,能换来被爱的好运气,那是很值得的。
现在,成年的她突然被开启了脑中的一扇门,走进自己的记忆,冷眼旁观小时候的自己对季唯民深伸出双臂:“爸爸,抱我一下可以吗?”
成年的她在自己的记忆中冷笑:很天真啊季童。
天真到不知道季唯民的手机很快就会响起。
天真到不知道季唯民以后会越来越忙,也有越来越多的女人。
天真到不知道她当天渴求的那个拥抱,在以后的漫漫人生里再也没得到过。
季童吸吸鼻子。
她从小没出过车祸也没撞到过头,她就说她怎么会失忆。
原来是她主动屏蔽掉了。
屏蔽掉那个最后被狼狈扔进垃圾桶的奶油蛋糕,也屏蔽掉那个可怜得不到回应的自己。
其实季童到现在都不知道,那天季唯民接的到底是工作电话,还是哪个女人的电话。
她的眸子垂下去,盯着咖啡托盘上那个抠不掉的小黑点。
季唯民忽然说:“你想吃蛋糕么?”
季童:“什么?”
季唯民:“你小时候给我带回来的那个蛋糕,我不是没吃到么?”他把服务生叫过来:“你们店里有奶油蛋糕么?圆形的,白色奶油,上面有朵粉色小花。”
季童觉得有点好笑:那种老式的奶油蛋糕,现在早没地方再卖了。
果然服务生摇摇头:“没有,先生,不过我们有很多切片蛋糕,各种口味都有,要不我把餐单拿过来给您看看?”
季唯民犹豫了一下。
季童小声说:“拿来吧。”
服务生把餐单拿过来,季唯民看了眼季童没有接的意思,就自己伸手接过了。
他看着那些精美的图片,芒果,抹茶,海盐,两款巧克力。
季唯民的视线,落在那两款巧克力切片蛋糕上。
一款牛奶巧克力,一款黑巧克力。
季童心想:季唯民,如果你选牛奶巧克力,我就开口跟你借钱。
“借钱”是一个标志性/事件,标志着她在季唯民面前放弃坚持了这么久的自尊。
在这之前,她希望知道,季唯民多少是对她有点感情的,多少是用心记得了她的喜好的。
她不敢抱什么希望,虽然沈含烟无数次告诉过季唯民说季童喜欢牛奶,但这可是季唯民。
季唯民的脑子里,充斥着工作,女人,钱。
像季唯民这么讲排面的人,一定会选那款更贵的黑巧蛋糕吧。
季唯民把服务生叫过来了。
季童的眸子垂下去,再次盯住咖啡托盘上的小黑点,忍不住又伸手去抠,看到自己的手指都在发抖。
季唯民点点餐单对服务生说:“就要这款牛奶巧克力切片吧。”
季童惊讶的一下子抬起头。
季唯民笑笑:“怎么了?还有其他想要的?”
季童摇摇头,服务生拿着餐单走开了,不一会儿,端着一块牛奶巧克力蛋糕放到她们桌上。
季唯民率先拿起一个叉子,那小小的甜品叉在他手里像一个小孩玩具似的,他叫季童:“吃啊。”
季童拿起叉子。
牛奶巧克力的滋味,甜甜软软的化在嘴里。
她吸了吸鼻子:“季唯民。”
季唯民:“什么事?”
她张了张嘴。
本来以为今天借钱的话会很难张口,甚至她想过最终还是说不出口落荒而逃,却没想到被一块巧克力蛋糕撬开了嘴。
“我想借点钱。”
季唯民顿了顿:“多少?”
季童:“四百万。”
季唯民沉默了。
季童继续抠着咖啡托盘上的小黑点。
季唯民问:“干什么用啊?”
季童:“我之前犯了个很蠢的错误,被RID的前上司坑了,现在一个设计师要告我剽窃,除非给他七十万英镑私了,不然我的名誉就毁了,以后我就当不了设计师了。”
她小声说:“我自己有将近一百万,所以……”
季唯民又沉默了。
他重复了一遍:“不给钱的话,你的名誉就毁了,以后你就当不了设计师了?”
季童点点头。
季唯民:“不会坐牢吧?”
季童摇摇头:“应该不会。”王律师很厉害的。
季唯民第三次陷入沉默,缓慢的一小口一小口吃着那块蛋糕。
那块蛋糕上没有什么粉色的小花,但有颗小小的树莓,也是粉粉的可爱。
季唯民把那颗树莓叉进嘴里,嚼碎了,粉色的果浆迸发在齿间,但他看上去在走神想别的事,并没好好品尝蛋糕和树莓的滋味。
终于他再次开口:“季童,我公司这边其实出了点状况,四百万的现金我拿不出来。”
季童想起邓凯曾经提醒过她,季唯民从看守所出来后心态开始失衡,做生意的判读已没以前那么精准了。
但她没想过,曾经叱咤风云的季唯民会到这地步,拿不出四百万现金。
她张了张嘴,刚想说算了,这时,季唯民的手机响了。
季唯民看了一眼,压低声接起来:“喂?”
汪晨的声音传来:“唯民,订妇产医院VIP套房和月子会所的钱,你今天要打给我记得吗?总共是九十四万。”
咖啡馆里很安静,而汪晨那边很嘈杂,声音扬得很高。
季唯民声音却进一步压低:“知道,待会儿跟你联系。”
就把电话挂了。
季童沉默了一会儿:“要花……这么多钱啊。”
季唯民有点尴尬:“嗯,之前答应了要订最大的套房,价格是会高一些……”
季童笑了,笑啊笑的,那块没吃完的巧克力蛋糕在她眼里逐渐变得模糊起来。
她终于体会到了,沈含烟为什么每次都会说她“很蠢”。
她是真的很蠢啊,蠢到季唯民偶然选了一块牛奶巧克力蛋糕,她就以为季唯民对她还是有那么一点在意的。
事实上现在想来,季唯民之所以今天会选牛奶巧克力,很可能只是开会时用脑过度、想补充一点糖分而已。
季童不想跟季唯民绕下去了,她把话挑明:“你今天能拿出一百万,却宁愿把这一百万全拿给汪晨去订什么大套房,也不愿把套房改小,在我最难的时候拉我一把?”
哪怕你给的钱远远不够,可那至少是你的态度和心意,季唯民。
季童索性把话都说出来:“季唯民你很怕寂寞是么?就因为汪晨陪着你,哪怕她怀着别人的孩子,你也可以做到这地步是么?你这么怕寂寞你可以养条狗或养只猫啊,你喜欢什么?金毛?金吉拉?我送你啊!”
她气喘吁吁的看着季唯民。
季唯民沉默许久,叹了口气:“我知道那不是我的孩子。”
“可那至少也不是我的耻辱。” ”汪晨对不起我,所以她会一直愧对我、仰望我,就像我过去一直对你妈妈做的那样。”
季童简直惊呆了。
她终于彻底明白,就连汪晨和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孩子,也只是被季唯民利用的工具而已。
利用她们,来弥补自己年轻时在白家缺失的尊严。
季唯民谁都不爱,只爱自己,她怎么会天真到因为一块牛奶巧克力蛋糕,而觉得季唯民多少是对她有感情的?
季唯民什么都不明白,甚至“安慰”她:“你以后只是不能当设计师了对吗?没关系的,等我公司渡过难关以后,你可以来公司上班,或者那时,我给你开个店?你们女孩子不都想开个咖啡店或花店么?你想要什么装修风格都可以,八百万啊、一千万,随便你花。”
季童脊背发寒。
她觉得现在很需要沈含烟站在面前,用冷冷的眼神告诉她,她到底有多蠢。
她之前从来没有在意过钱,甚至不怎么存钱,是因为她心底始终存着一份侥幸。她觉得就算季唯民不能像她期许的那样爱她,也总不至于将她弃之不顾。
在情况好时的确是这样,以前哪怕是季唯民进看守所那会儿,公司情况也比现在好,季唯民还能给她留出一笔买房的钱。
可一旦她的需要,和季唯民的切身利益冲撞的时候,季唯民就可以极其冷酷的对她说出:“你以后只是不能当设计师了对吗?没关系的。”
她的梦想,对季唯民来说不值一提。
她终于彻彻底底明白了沈含烟那句话——“人到头来能依靠的只有自己”。
永远要给自己留后路,永远不要指望任何人给自己兜底。
季童没跟季唯民说“再见”,默默站起来走出咖啡馆。
今天的天象很怪异,太阳周围有一圈惨白的光晕,看着明晃晃的,照在身上却令人更加发寒,没有任何温度。
季童在路边拦下一辆出租车,又一路走进沈含烟的小区,她看上去很平静,像个机械行走的傀儡娃娃。
直到拿钥匙开门的时候,她才发现自己的手一直在抖,钥匙磕在金属门锁上,发出令牙齿打冷战的声音。
她走进去,客厅里灯都熄了,只有莹莹一点灯光从卧室倾泄出来。
她顾不得沈含烟的边界意识了,也顾不得卧室是沈含烟最私密的领土了,她走进去,沈含烟靠在床头看书,看上去酒已经完全醒了,但还是很累。
抬头看一眼季童,好像一点也不惊讶于她的到来。
那样的镇定,好像也完全料到了季童在情绪失控的情况下,会自己拿钥匙开她家的门。
季童这时才明白,为什么人在情绪汹涌到极点的时候,呈现出来的反而是平静。
她就那样静静的看着沈含烟:“你早就知道,对吗?”
“你这么会算人心,早就料到了以公司现在的情况,季唯民根本不会借钱给我,对吗?”
“你眼睁睁看着我去找他,只是为了让我认清,没有任何人会给我兜底,只是让我回到你面前,开口向你借钱。”
“沈含烟我真的很蠢,以前我觉得你有点喜欢我,只不过更喜欢钱而已,现在我才明白也许你恨我,也许从我十八岁那年,让你眼睁睁看着你妈进监狱开始,你就开始恨我了。”
“我让你得不到你想要的爱,所以你也要对我做同样的事,让我彻彻底底明白,季唯民根本一点都不爱我。”
季童喃喃道:“没有人爱我。”
沈含烟张了张嘴,好像有什么话哽在唇边,然后深吸了一口气。
才问:“所以你是来找我借钱的么?”
季童点点头:“对,我是来找你借钱的。”
空气开始凝滞,季童觉得有什么油点一样的隐形物质,在不停往她后颈上附着。
她记得小时候,有很多时候是她一个人待在老宅,所以她看了很多很多的纪录片,看到石油泄漏的海面上,洁白的海鸟被黑色的油污裹住了翅膀,失去了挣扎的权利,硬生生被拖到海面以下。
现在她的后颈,就粘满那样的油污,让她脖子发沉,让她不得不在沈含烟面前,一点一点低下她的头。
她的脸涨得通红,垂眸凝视着自己的鼻尖都是红的,她觉得每一个毛孔都在发烫,身体里像有火山岩浆在烧,热气顺着毛孔往外涌。
她好像被身体里这股热意呛到,咳了两声,才把细若蚊蝇的声音从嗓子眼里挤出来:“沈教授,拜托你,借钱给我。”
她绝望的闭上了眼,这时沈含烟做了一个她完全意想不到的动作。
沈含烟从床上下来,站在她面前,好像要极尽生命之温柔的、轻轻的把她抱在了怀里:“好了,季童,可以了。”
季童忍了许久的眼泪,终于簌簌而下,滴落在沈含烟肩头,泪眼朦胧间看到沈含烟的肌肤上凝出细小的褶皱。
沈含烟抱着她,以一种温柔轻哄的语气:“你以后都知道要给自己留退路了,对吗?但季童你记住,人生是很长很长的,也是很难很难的,如果真遇到什么过不去的坎,需要你放弃骄傲才能迈过去的话,你记住今天的体验,你已经低过一次头了,第二次就没那么难了。”
季童呜呜哭着:“沈含烟,我恨你,我恨长大。”
沈含烟心想,谁会喜欢长大呢?
从遍地蔷薇的花园,踏上荆棘密布的战场。
从无惧无畏的骄傲,变成审时度势的妥协。
可至少季童在她面前经历这一刻,她还可以抱着季童、拍着季童的背,告诉她:“好了,好了,没事了。”
季童哭着又说了一次:“沈含烟,我恨你。”
沈含烟柔声说:“我知道你恨我。”
季童不知哭了多久,才终于从沈含烟肩头离开,一双眼像小兔子一样红红的,脸是红的,耳朵是红的,连平时粉白的脖子都大片大片是红的。
沈含烟递了包抽纸给她,她接过,沈含烟看着她擦眼泪,又把纸巾从她手里接过,轻轻给她一点点摁干:“不要揉,眼睛会肿。”
最终季童瓮声瓮气的说:“那,我走了。”
沈含烟:“好,卡号发我,钱我会按时打给你。”
季童:“谢谢。”
她垂头丧气的走出了沈含烟的卧室,沈含烟看着她的背影想:至少她没倒下。
防盗门砰的一声,季童走了。
沈含烟站了好一会儿,走到餐厅,给自己倒了一杯水,之前季童给她点的粥还放在餐桌上。
如果可以,她也不想用这么残酷的方式让季童长大。
如果可以,她也想用一种更和缓而温柔的方式。
可她没有时间了。
她必须快速完成这个计划,把所有需要教给季童的都教会,然后悄然从季童的人生中退出。
她必须要去忙别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