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丝凶光从柳明玉眼中掠过。再次看向石冬, 她的眼神却温柔了许多。
“石大人,”她温和地笑道,“你顶撞上级, 本应罢你的官。”
她语气一转:
“不过念你是初犯, 也是无心之过, 孤这一次就饶了你。”
她高高在上,仿佛是悲悯的神:
“孤就赦免了你这一次,只要你往后好生辅佐宋尚书, 如何?”
石冬赶紧磕头谢恩, 生怕她改了主意:
“臣遵旨!”
“嗯, ”柳明玉满意地点点头, 又看向宋朝暮, “宋尚书也大人大量,饶了他这次。”
宋朝暮躬下身子:
“谨遵摄政王谕令。那么那些失踪人口……”
柳明玉一挥手:
“罢了, 小民百姓的命而已,就那么算了吧。”
宋朝暮震惊不已, 下意识地想进言:
“可是王爷……”
柳明玉目光一冷:
“你想抗命?”
宋朝暮打了个寒颤,只好退下:
“不敢……”
“这才是听话的好官, ”柳明玉笑眯眯地站起身来, “知道你们忙,不耽误你们办大事了, 孤回府了。”
一时间, 大堂里响彻了山呼海啸的呼声:
“恭送摄政王!”
回去的路上,离开户部很远了,柳明玉才问李素商:
“李公子, 这次孤办得可对?”
李素商什么都不敢说,只能赔笑附和:
“当然, 您是最英明的。”
柳明玉有些遗憾地说道:
“本想留公子好生吃顿饭的,不料出了这样的插曲。这样吧——”
她吩咐下人:
“将西院的房间收拾出来一间,留李公子住两日。”
说罢,又看着李素商笑道:
“如此,让孤好好款待公子,以弥补今日的不周,如何?”
李素商又惊又喜,行了个大礼:
“多谢王爷,多谢王爷!”
“不要这样见外,”柳明玉的语气十分随和,“都是要做王夫的人了,不需要动不得就行礼。”
“是!”
李素商激动地说道。
摄政王亲口下的令,谁敢怠慢。管家将西院最好的房间收拾出来,布置得富丽堂皇。如果李素商进过摄政王的房间,就会发现自己的房间竟比柳明玉的还要奢侈。
此刻,他却在这样奢华的房间里坐立不安。
“王爷出门了,还没回来呢,是不是?”
他问门廊上当值的下人。
下人说道:
“是,王爷要晚上才能回来呢。”
李素商点点头,说了声知道了,吩咐他们:
“我要休息了,你们谁也不要进来。”
柳明玉早吩咐过下人,要他们对这位李公子有求必应。李素商这样说,下人们自然都听他的话。
他将房间门反锁起来,确认没有人在监视自己后,才铺开信纸,奋笔疾书。
上次在户部,石冬离得远,看不见,他却是实实在在地感受到了柳明玉瞬间的眼神变换。
那个生意不能干了,起码近几日要停一停。他不敢亲自去找石冬,只好写信。
片刻,有人叩门道:
“李公子,您家的人给您送东西来了。”
李素商将信折好,这才过去开门。
只见家里的下人抬着一扇紫檀木和琉璃做的雕花屏风过来。这是李素商从前花钱定做的,专门送给柳明玉的礼物。
定做礼物的钱,自然就是从那个赌场上挣来的。
“好,放那吧,”他吩咐道,又叫住带头的下人,“阿大,你等一下。”
他折回房间,取出一包衣物,交给阿大:
“这些东西,你捎回去吧。”
递交东西的时候,他的手撞了阿大一下。阿大明白了,拿了东西退下。
把东西拿回到李府,阿大打开包裹,果然见里面藏着一封密信,上书:
户部石冬启。
半个时辰之后。
“户部石冬……启,是这几个字吧?”
柳明玉皱着眉,举着玻璃镜片,颠来倒去地看着手里的这封信。
李素商的字写得太潦草,而她却是出了名的一手好字。看惯了书法,忽然看这种狗爬字,难免有些生疏了。
她把信交给一旁的白骨:
“你帮孤看看。”
这里其实是白骨的府宅。但因为今日摄政王来访,因此她也不敢坐着,只能侍立在摄政王左右。
见摄政王递信过来,白骨赶紧接下,可是看了半天也看不太懂,只好附和道:
“应该……是吧。”
她俩在这边研究着,那边的下人还在请示摄政王:
“那个送信的人如何处置?”
“让他永远闭嘴。”
柳明玉回答得有些敷衍,因为她有比这更重要的话要说——
她摆弄着信纸,微微嫌弃:
“阮棠的字可比这好看多了。”
孤亲手交的,能不好看么。
把这句夸小狗的话说出口,她觉得舒心多了。
说到这,她今日来找白骨,本就是为了阮棠的事。
信封被她随手放在一边。她的神色很是漫不经心,手中却飞速地捻着那串紫檀佛珠。
“前几日孤交代你的事情,都办妥了吧,”柳明玉的语气仿佛是在随口问些闲事,“可有什么线索?”
白骨谨慎地禀报道:
“地点和活动时间都已探知了,只是还没有您的命令,不敢妄动。”
那些人到底将小狗怎么样了?一想到最可怕的那种可能性,柳明玉这双杀人如麻的手就恐惧得几乎要冒冷汗。
但摄政王的身份又在时刻提醒她:要冷静,要理智,哪怕理智得近乎无情。
她眉头紧蹙地阖上了眸子,手中的佛珠转得更快了,口中喃喃自语:
“没有什么诅咒,没有……就算有,也不该应在那孩子身上……”
……
这里没有窗子,分不清白天黑夜,更数不出是过了几天。
阮棠始终被囚禁在这个狭窄逼仄的铁笼里,偶尔有人来送饭。说是饭,也不过是些清澈如水的粥,若有几根咸菜丝,那简直是开恩了。
正值长身体的年纪,她很饿,饿得睡不着觉。每日的粥饭根本吃不饱,或许也因为她其实没来多长时间,阮棠得以免除一些拉撒琐事的困扰。
笼外的世界看不清楚,但她能听见其他人痛苦的哀嚎,也能闻到那些难闻的气味。
她觉得,这里仿佛是一个仓库,仓库里堆满装着货物的箱子,只不过这些“货物”都是活生生的人。
外面有脚步声传来。
大概是送饭的来了。她想往外看一眼,却忽然发现这脚步声停在自己面前。
下一秒,铁笼的门被唰啦一下拽开。紧接着好几只大手就伸了进来,把她拖到笼子外面。
依照其他被拖走的人的经验,阮棠知道挣扎是没有用的,干脆任由他们拖拽自己,倒要看看他们究竟要做什么。
她的举动太反常,以至于走出好远,这些人怀疑起来。
“老大,”一个声音说道,“这个不会死了吧?”
接着是一个阮棠听起来有些耳熟的声音:
“确实奇怪了些……灯笼呢?看看。”
话落,一个灯笼凑过来,照亮阮棠的脸。
黑暗中,这光线太过刺眼,阮棠没有忍住,下意识地转了转头,却被一只手捏住了下巴。
这次她看清了。
为首的,正是户部那个姓石的官员。
她和这人打过交道,自然觉得声音耳熟。
将她的脸颊□□出两道红痕,石冬笑了:
“果然是命贱的人好养活,咱们的阮小姐虽然命如草芥,却也如野草般那样顽强,都这样了还是活得好好的。”
阮棠也笑了:
“比不得石大人,做这么多缺德事还没遭报应。”
石冬的笑容阴狠起来:
“现在可不是你卖弄口舌的时候。”
说罢,一挥手,就有人粗暴地将一块烂布塞进她的嘴里。
这些人将阮棠带到一个很亮堂的房间里,竟拿出了软尺,就是裁缝铺里丈量身材的那种东西。
阮棠从未定制过衣裳,说来还有点神奇,她第一次测量身体,居然是在这样的境遇之下。
很多双手忙来忙去,把她的身高、腰围、臂展等等都测出来,还一样一样地记录下来。
最后,石冬撩开她半长不长的黑发,看了看她埋在后颈的腺体,笑道:
“看你的体型,还以为是个多么难得的乾元,没想到竟被人毒坏了。”
对,还是当朝摄政王干的呢。阮棠在心里翻了个白眼,怼完又有点回过味来:
好像也不能怪柳明玉,明明是我自己主动喝的。
生死当头,她的思绪却忽然跑偏了,不合时宜地产生了一个想法:
会不会直到今日,柳明玉还为此事感到内疚?
就好像一个人快要死了,忽然想起这辈子还没有弥补的遗憾和亏欠一样。
我还有机会告诉柳明玉,让她不要再内疚了么?若是我死在这里,那个女人是不是要内疚一辈子?
上次虽然那女人把她从身边赶走,但阮棠总是隐隐地察觉到,那个女人的嘴要比心硬得多。
很奇怪,在这种生死攸关的当口,柳明玉的身影就这样在她脑海中晃来晃去,赶都赶不走。
这边石冬也忙完了,吩咐那负责记录的人:
“放出消息去,就说三日后的赌局,是顶级乾元对阵刚生产完的母狼。来现场看要另外再交五十两银子。”
只这一句,阮棠就明白了他们的用意:
他们让人和野兽搏斗,用这种把戏取乐那些沉醉于声色犬马的“上层人物”,而真正赚大头的是那些赌金。
明明是个被毒废了、还饿得半死的乾元,却被说成是“顶级”,依次来诱导赌徒们错误下注,这些人好从中牟利。
也难为他们,身为凡人,竟能想出地狱似的生财之道。
散播消息的人还没走,就忽然来了个行色匆匆的人。这人来到石冬面前,掏出一封信,气喘吁吁地说道:
“公、公子的信……”
公子?李素商?是出什么情况了吗?石冬赶紧拆开信一看,原来是李素商以为摄政王已经发现了什么,劝他立刻撤手,彻底撤手,停止一切活动。
石冬心里的火噌噌往上窜:
他妈的,姓李的说得倒轻巧,那一屋子的肉货如何处置?我给太后进贡的东珠八宝镂金凤簪赊了一部分的账,就等着明日的赌局收钱呢,他叫我撤手?
怎么撤?姓李的你撤给我看看?
仗着投胎有个当大官的爹,就想指使我吗?
石冬心中不满,而且他也并不觉得摄政王能察觉到什么,不仅不撤手,还命令手下:
“其他消息照样,至于赌局的时间,改成今晚子时!”
要撤手,也得等老子捞完这一笔再撤,否则等着债主子上门堵我吗?
手下赶紧去了。其余人也忙碌起来,准备着今夜大干一票。
……
快到子时了,空场的下面已经坐满了人。虽然人多,大家却都心照不宣地沉默着。偌大的一个场地,竟死寂如坟场。
两个沉重的铁笼子被吱嘎吱嘎地推上来,一个里面关着快要饿扁了的阮棠,另一个笼子里面,则是膘肥体壮、正当盛年、但是饿了一整天的野狼。
这只狼是母狼,产下的孩子虽然还是小狼崽子,但已经断奶了。
这就意味着,它已经从产后的状态里恢复过来了,正是需要大量捕食来补身子的时候。
石冬的手下早就杀死了一只它的幼崽,将尸体藏在阮棠的铁笼里。此时,当着母狼的面,又把幼崽的尸体从铁笼里扔出来。
让母狼以为,是这个笼子里的人杀死了自己的幼崽。
果然,母狼瞬间就被激怒了,双眼血红地盯着阮棠,浓重的血腥气火山爆发似的喷出鼻孔,一副獠牙在黑暗中阴森森的,恨不得立刻就生吞活剥了这个杀子的仇人。
阮棠暗中攥紧了拳头,什么都没说。
有人高声道:
“子时道——开笼——”
话音刚落,两个铁笼的门就同时被打开。
阮棠心中一惊,眼看着暴怒的母狼朝自己射了过来。她来不及多想,手比意识还快,等她反应过来,母狼已一头撞在了什么铁器上,发出沉重的闷响。
是铁笼的门。
阮棠把铁笼的门又给关上了。
这个举动出乎观众们的预料,让这些看热闹的上层人士纷纷鼓起了掌,感慨道这些庶民虽然愚笨,但偶尔还有些乐子。
母狼的怒火更加肆虐,围着铁笼转圈,抓住各种时机把比刀还尖利的爪子伸进来,几次已经抓到了阮棠的脖子,只不过碍于距离,并没有把她的咽喉撕烂。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她的体力可耗不起。
想到这里,阮棠把心一横。
旁人躲这猛兽还来不及,她却狠狠踹了一脚笼子。
母狼立刻被这响动吸引了,嚎叫一声就扑了过去。趁此机会,阮棠赶紧从笼子另一端的门滚出来。
她知道自己是跑不过狼的,这些人也不可能让她跑掉,因此,早就做好了打算——
她忽然朝着观众席的一个方向大叫:
“柳王爷救我!”
这话仿佛一道炸雷劈在场上,所有的人立刻乱了套,连观众席也骚动起来。
柳王爷?柳明玉?摄政王?
她也在这?
这里有的人是柳明玉的政敌,也有的是被柳明玉贬斥过的官员,还有些人怀疑柳明玉是来抓人的,生怕被柳明玉发现自己也在观众席间。
一刹那,整个场地内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快走快走,别被她抓住了!”
“到底在哪呢?诶呀,别撞我……”
“你他妈踩到我了!”
屋里本就没什么烛火,这下直接闹将起来,推推搡搡,甚至还有人被活生生卷到了人潮的脚下。就连那匹母狼都没人管了,虽然有几个石冬的手下去拦,却还是咬伤了好几个人。等他们把狼重新套好,狼嘴里还叼着一只人手。
趁乱,阮棠早就悄无声息地爬上了高处,居高临下地看着这群人的热闹。
方才净让你们看我了,现在也轮到我看看你们。她抱着膀子心想。
石冬的脸色也是瞬间惨白,心差点没跳出来:
真的被柳明玉发现了?
被逼到了这个境地,他竟狗急跳墙,破罐子破摔了。
“什么摄政王?都他妈的给我杀了!”
他红着眼睛嘶吼道。
他的手下点起了火把,光亮虽然微弱,但好歹比之前强一些了。
晦暗的光线中,石冬好像确实看见有一道影子,身上的衣服酷似摄政王的服制。
阮棠也看见这身衣服了,这令她震惊异常:
方才是我编的,这女人不会真的在这里吧?
这这么危险,她一个连伤都养不好的人,来这儿干嘛!
但石冬不给她行动的时间。
事到如今,石冬早就没脑子想那么多了,看到了就叫喊起来:
“那个,就那个!射死她,快!”
杀人灭口,他的脑海中只剩下这四个字。
见手下不敢动手,他竟劈手夺过弓箭,亲手射中了那道身影。
阮棠愕然。
柳明玉……中箭了?
她不会真的是来抓人的吧?藏在黑暗中等待下手,却暴露了身份,还被射伤了。
而这一切,都是因为我的一句话……
阮棠的身体剧烈颤抖起来,等她反应过来,竟有眼泪从眼眶中流出来。
怎么办,怎么办……
场子里有人喊:
“都别慌!她受伤了!”
不一会,慌乱的人群就勉强平静下来。事情发展到这一步,谁都知道意味着什么。
柳明玉竟被人射伤了,说明她是孤身而来的,并没有带侍卫。
大家一起杀了她,然后统一口径,就不会有人知道今夜发生了什么。
哪怕是摄政王,也死得不明不白。
有人明白过来,当即喊道:
“来啊!一人一拳,砸死这条母狗!”
无数的拳头立刻打过来,将那身影都淹没不见。过了好久好久,才有人反应过来:
“她怎么不叫,是不是早就死了?”
众人纷纷后撤,这才仔细观察起这个“身影”。
这下所有人都懵了。
哪里有什么柳明玉,只有一截套着摄政王服制的木头。
没等他们做出什么反应,却听一个慵懒的声音幽幽响起:
“是谁要刺杀孤的替身?”
这里是地下室,入口修在高处,再沿着木栈道一级一级地下来。
而此时,一个让阮棠欣喜若狂的影子娉娉婷婷,出现在所有人头顶的入口门外。
是柳明玉。
她不仅活得好好的,还领着身后上千名御前侍卫,笑眯眯地望着石冬:
“石大人,你把箭头瞄准孤的替身,是想刺杀孤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