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叶离开了盛京城, 从那晚之后,师泱就再也没有听到过她的任何消息,唯一相关的,是知道了钟怀则辞去京中所有职务, 追随林叶而去了。
从前不知, 钟怀则对林叶会有这份心思, 且掩藏得这样深。
师泱不知道她们去了哪里, 她甚至于,不知道阿漓是否知道,但是却也从来没有问过。
她与林叶,彻底成了天河两边两个世界里的人。
天气渐暖, 转眼已经是三月份。
璇玑殿里的绿腊梅早已开了花, 师泱每日都细心呵护照料,满院都是那一小簇一小簇的绿色花骨朵儿, 枝枝丫丫挂满了整棵树。
红墙绿花, 是这个四四方方皇宫里最独特的存在。
师泱坐在廊庑下赏那绿色腊梅花, 整整坐了一个清晨。
天不亮阿漓就去上朝了, 她没了睡意, 索性在她离开之后,就爬了起来。
太阳渐渐升起来, 廊庑外的天空由灰色变成蓝色, 最后又变成青粉色、橙色, 金色的太阳光刺下来,整个大殿里的寒意全都没有了,烘上来一抹暖洋洋的热意。
坐得久了, 她回身去叫由春,可一转头, 才想起来,由春不在。
她最近总往太医院跑得很勤,想起阿漓感染风寒那日,由春在灯下偷偷亲近裴嫣的事情,师泱忽然勾了勾唇角。
日子这样一天一天的过着,似乎也很好。
何谓岁月静好,其实大概就是这样吧,哪怕无人的宫殿里,只这样一个人坐着赏花,也不觉得孤单和无聊。
因为她总知道,再有一会,就会有一个人来陪她了。
微风细细吹过来,师泱趴在那曲杆上,闭了闭眼,双目轻阖,舒服地睡了过去。
她做了一个梦,梦里有许多张迷乱的大网,一个接一个地罩过来,她被绑缚地差点喘不过气来。
她其实没有睡得很沉,只轻轻地阖眼,但却确实是做了一个梦。
她像是只过了一个瞬间,可蓦地睁开眼睛时,看见阿漓站在她眼前,她才恍惚意识到,刚刚她睡了很久。
卫若漓弯腰俯下身看她,见她额头上有细密的汗珠子,脸上白皙一片,金色的光芒从头顶上廊庑照射下来,映出她漆黑的长睫毛下,盖住的细微乌青眼睑。
她伸手触了触,试图抹去那片乌沉,可最后只剩下眷恋,她柔声问:“怎么了,不舒服么?”
师泱爱赖床,所以每回清晨太阳不出来,她是决计不会起床的。
今天也不知怎么了,起得这样早。
连眼圈都有些发青。
师泱伸手去拉她的手,轻摇了下头,道:“没有。”
手指微凉,满是冷汗,卫若漓反手攥了一下,掏出怀里的帕子,然后抬手去替她擦额间的汗,轻声问:“我抱你回房,好么,外面风有点大。”
师泱牵唇点了下头,没有说话。
卫若漓托起她的背,另一只手穿过她的腿弯,将人抱起来,回了房间。
其实不论如何,她都不得不承认。
师泱变了,她不再是从前那个满是棱角的师泱了。
她也说不清,对她的爱究竟有多深,只是不能够没有她,她想她时时刻刻就陪在她的身边,用膳时,睡觉时,批折子时,偶一回头时……她都不能没有她。
卫若漓抱她回了房间,将人放在床榻上
伸手去摸她额间的温度,师泱笑着将她的手拉下来,道:“怎么了,我没有不舒服,阿漓不要担心。”
卫若漓坐在床边,俯下身与她额头相抵,声音淡淡:“阿泱,你不要骗我,我能感受到你刚刚的不快乐。”
彼此十年相伴,她有这样的能力,能够在一瞬间感知到她的情绪。
师泱轻怔,随后伸手环住她的脖颈,将脸埋在她的脖颈里,翁声说:“我也不知道,阿漓,”她默了很长一段时间,道,“我觉得自己太过患得患失,你这样轻易原谅我,会让我觉得,有一天,你会从我身旁消失。你不陪在我身边的时候,总觉得,这个世上,只有我一个人。”
卫若漓沉默住,感受到怀里的人微微发着颤,她能够感受到师泱的不安,她也从没有想过,半年过去了,曾经的那一道伤害,竟然会伤她伤得这样深。
仅仅是清晨到下朝这一刻,也会叫她觉得孤单。
她低头亲吻她的额头、鼻尖,一点一点用吻安抚她。
半晌,她轻轻开口哄她:“阿泱,今日宫外有庙会,我带你出去,好么?”
师泱睁开眼睛,看她:“真的么?”
卫若漓笑着点头,应她:“嗯,我替你换衣梳妆。”
师泱笑:“好。”
没有让任何人跟着,卫若漓带着师泱出宫,只她们两个人。
今日的确有庙会,是济世庙今日香火上供的日子,街市上人山人海,到处都是烟火人气。
卫若漓看着流连在各个商贩前雀跃的师泱,这才明白过来,她只是太孤单了。
整条街,都曾是她的子民。
可她的眼里,只有师泱一个。
看着那道身影,她忽然有一个自私的念头,
人生这样苦短,她想要陪着的,或许从来只有师泱一个人。
师泱拿了一个鬼面具,戴在脸上,然后转过身来看她,问道:“好看吗?”
卫若漓就站在她身后,在她一转身就能看到的地方,她笑着说:“好看,阿泱最好看。”
师泱戴着面具凑过去,忍着笑,说:“我说的是面具。”
卫若漓:“都好看,但到底还是阿泱好看。”
师泱咧嘴笑骂她不正经,“你付钱。”
今日街上都是来进香的人,卫若漓忽然问她:“阿泱,你有没有什么愿望要实现?”
师泱手里拿着糖栗子,顺着她的视线,看了一眼山上香火鼎盛的寺庙,她想了一会,道:“我的愿望,就是能陪在阿漓身旁。”
卫若漓又问:“除此之外呢?”
师泱沉吟片刻,似是做了一番取舍,终究是没有说出口,只摇摇头说:“没有了。”
可卫若漓像是看穿了似的。
她猜想,阿泱是想过宫外的日子。
她还记得,那一年在平燕州的时候,阿泱曾对她说过,就这样在宫外过平平淡淡做饭浆洗的日子,看炊烟袅袅,日出日落,看飞燕衔草飞过头顶,看一望无际黄灿灿的麦田……那样的日子,其实想想很温馨。
比起四四方方的皇宫里,要惬意上许多。
卫若漓没有再问下去,牵着她带她去岳楼吃饭。
点了她最爱的酱鸭和羊奶珍珠丸子。
两个月之后,卫若漓收到了钟怀则的来信。
信里说,她与林叶在平燕州落了脚,那里曾是南玥的地界,如今隶属于姜国。
她们在平燕州开了一家酒楼,半个月前,又遇见了怀珍。
原来,当日怀珍离开盛京之后,孤身一人去了西北。
她一个姑娘家,一人在外,又不会武功,结果刚出了漠关地界,就遇上了一伙流匪,她和几个和她差不多大的姑娘们,被一起抓了起来,准备要卖往青楼。
谁知走到平燕州的时候,有一个蒙面的侠客救了她们。
怀珍脚上有伤,无法行走,于是就跟了这个蒙面的侠客一道同行了两日,后来才得知,原来这个侠客是个女侠客。
武艺高强,丝毫不输她的姐姐。
她们在平燕州逗留了很多日,最后怀珍和女侠客在住客栈的时候,遇上了林叶和怀则所开的那家客栈。
那日怀则并不在,是林叶认了出来,怀珍和怀则长得想象,林叶虽没有见过怀珍,但是听怀则说起过的,她有一个妹妹。
因为林叶问了人姓名,一番问询,才知道,眼前的姑娘是怀则的妹妹。
于是,林叶和钟怀则就这样将怀珍留了下来。
连同那位女大侠。
至于怀珍和那位女侠客有没有后来,卫若漓就不知道了,因为怀则并未在信中提及过。
卫若漓调回了无月刹的姜幸柏,从早朝过后,两人待在了书房里,整整谈了一个下午,直到傍晚,师泱才等到了她回来。
她无聊了一整天,由春和裴嫣近日搬到宫外去住了,她们在上个月喜结了连理,她一个人在璇玑殿里,从早到晚,再从晚上到天亮,除了阿漓一个人陪她,她几乎没有什么事情。
师泱等着卫若漓用晚膳,为了打发时间,她近来特地叫了御膳房的赵庆,跟着他学做饭,这一段时间,她的厨艺比从前还精益了许多。
卫若漓回到璇玑殿的时候,看见师泱等在桌边,等到了撑头睡着了。
卫若漓走了进去,站在她身旁,低头看着她的睡颜,静静看了好长一会儿,最后才无奈地笑着伸手去刮了一下她的鼻尖。
师泱转醒,迷糊了一下,才道:“你回来了。今天怎么这么晚?是有很棘手的朝政么?”她一边说着,一边站起来去盛汤。
卫若漓接过她端过来的山药汤,胃里已经饿得空空了,她捏着瓷勺喝了两口,没有告诉她,只埋怨和她诉苦:“我今天特别饿,从下了早朝之后,就没有吃东西。”
师泱笑着给她夹爱吃的菜,道:“谁叫你这么忙呢。那你现在就多吃一点。”
卫若漓扒拉着碗里的饭菜,忽然问她:“阿泱,这间屋子里,你有没有想要带走的?”
师泱一边夹菜,一边说:“有啊。”
卫若漓愣了一下,转头看她,听见她咧着唇瓣笑说:“我要把你带走。”
卫若漓牵唇笑,没有应和她。
师泱又问:“怎么了,现在就要去西枫别苑了么?我感觉还好,不冷不热的春天,等再有一两月,等正式酷暑,我们再去,也不迟啊。”
卫若漓没有告诉她自己的计划,只与她谈论着其他一些稀松平常的事情。
晚间也照常与她洗浴,一起抱着她在事后入睡,抬手勾勒着她的睡颜。
卫若漓一直没有睡着,等到了快要天亮之前,她才一声一声唤她:“阿泱,阿泱……”
师泱睡得沉,好半天才被卫若漓叫醒,她睡眼惺忪,实在睁不开眼睛,唔了一声应她:“阿漓……嗯,你想做什么……还想要么,啊,我好困,睁不开眼睛,你自己来吧,粗鲁重一点也没有关系。”说着胡乱去摸她的手,然后贴在自己胸前。
卫若漓失笑,难得见她这幅娇憨可爱的模样。
她想,她大概是真的疯了,为了师泱疯的,爱美人,而不爱江山。
卫若漓伸手替她拉拢好身上的寝衣,又替她系脖颈后的肚兜系带,俯下身轻咬了下她的耳畔,小声说:“泱泱,起来吧,我们要去浪迹天涯了。”
师泱先是没反应过来,半晌之后才腾地睁开眼睛,直愣愣地望着眼前的人,眨巴了两下眼睛,以为自己听错了,“嗯,嗯?你说什么?”
卫若漓手掌撑在她枕头上,半偏身低头看她,嘴边泛起笑容,开口道:“其实两个月前,我便想好了。”她停了一会,认真地对她说,“我想带你去浪迹天涯。”
师泱腾地一下从榻上坐起来,猛然一下,下|身一阵酸软,她扶着卫若漓的手臂,再次问她:“阿漓,你说,你要带我浪迹天涯?”
卫若漓双臂虚拢住她的身体,怕她摔倒,再次笑着对她说:“是,浪迹天涯,一生一世一双人。”
师泱听得停住,然后整个人扑进她的怀里。一切来得太过突然,快到她几乎来不及想象这样的事情。
她抱住卫若漓,像是突然想起来似的,她撑开身子,又问:“可是,可是那这里怎么办?还有朝臣,姜国的子民,还有……”
她的问题太多,一时间不知道该从哪一句开始问起。
卫若漓却自顾自地伸手去拿帷幔外的衣衫,替她穿衣,道:“你放心,我全都安排好了,你现在要做的事情,就是穿好衣服。”
师泱恍惚愣了愣,她像是在做梦,天还没有亮,所以这个梦也还没有醒。
可等她反应过来时,阿漓已然驾着马车,带着她走在了出盛京城的路上。
她坐在马车里,马车里堆满了她们的金银细软,还有随身不离的东西,整整装了一大马车。
她拂开车帘,探身出去,看着坐在外面驾车的卫若漓,太阳从东边升起来,正透过繁茂的枝叶斑驳照在她身上,她看着坐在光里的阿漓,真真实实地存在她的身旁,她忽然才恍惚明白过来,这不是一场梦,是阿漓真的抛弃了一切,就这样带着她去浪迹天涯了。
马车疾疾,她抱住卫若漓的胳膊,下颌抵在那里抬头看她,唇边泛起笑问她:“阿漓,是你吗,真的是你吗?”
卫若漓笑着转头,看着映在风中的那张笑脸,低头去吻她的鼻尖,告诉她:“是啊,是我,是你的阿漓,永永远远的阿漓。”
师泱轻闭眼,然后又睁开眼睛看她,笑着仰头去吻她的唇瓣。
马车疾驰在金色的阳光里,两旁都是灰色与嫩绿的树丛,细碎的光芒像星星一样,忽明忽暗,散落在她们粉黄的衣裙之上。
整个世界都是彩色的,是充满希望的。
“阿漓,我们要去哪里?”
“你想去哪里?”
“嗯……我不知道。”
“去平燕州吧。”
“平燕州……好,不管去哪里,我和阿漓,永远不分开。”
“嗯,不分开。”
“……泱泱。”
“嗯。”
“我爱你。”
师泱笑,坐在马车上,单膝跪直身子,环住她的脖颈,亲了一下她的耳廓,也小声地告诉她:“阿漓,我也爱你,很爱很爱,爱到天荒地老,爱到海枯石烂。”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