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雨阁中, 此刻华灯初上,人山人海,挤满了整个胭雨阁亭台楼阁。
今日是亡国前南玥的长公主师泱卖身的最后一日,慕名前来的富贵人不少, 即便是没有千金钱财, 想来一睹芳容的人也有很多, 不论男女。
这是师泱最后的机会, 她用此举去逼卫若漓出来见她,如果她不来,那么她就会彻底死心,对这个尘世也再无留恋。
林叶守在她的门外, 这半个多月来, 她亲眼见证着师泱的堕落,亲眼见到她为了卫若漓, 不顾一切地跑来青楼卖身。
高傲在云端之上的人, 如今跌落进尘土里, 她将自己所有的一切全都抛弃了, 家国, 亲人,乃至她仅剩唯一的尊严与骄傲。
她总以为, 这世上没有什么能够比一个人的自尊更重要了, 士可杀不可辱, 那是从不会屈服的师泱,可如今她全都抛弃了,只为挽回一个卫若漓。
房间里只有师泱一人, 她装束完毕,三千白发挽成一个发髻, 上面只一根银簪固定,那只银簪,是卫若漓在廿十二生辰那日送与她的。
她将面容画得极为艳丽,唇瓣描得猩红,眼梢勾勒斜斜插入云鬓之中,一袭火红的齐胸石榴裙,露出胸前雪白一片,明明风尘至极,可却因那一头的白发,硬生生增添了一丝悲凉的意味。
她瘦了许多,也比从前添了许多的风霜,眉梢眼底里,也终于失去了所有的光亮。
还是倾国倾城绝代风华的容貌,只是,她再也不是从前的那个师泱了。
林叶见到她的那一眼起,便知道,她今日下定了所有的决心。
如果见不到卫若漓,来年的今日便会是她的死忌。
楼阁上老鸨走上来,欣喜地笑道:“诶呦我的公主,你好了没有,外面简直是连下脚的地儿都没了,妈妈我……”
老鸨从没有在胭雨阁里见过这么多的人,今日凭借着这位前朝公主,竟叫她发了一笔横财,一下乐得简直找不着北。
她刚从楼梯上来,一边走一边高兴地乐呵道,却在看见门旁手持长剑的林叶时,吓得一下噤了声。
别的倒都好。
这前朝公主倒是有商有量,只是这位守在她身边的剑客生的横眉冷眼,来的第一日,就将一个喝醉了酒的登徒子右手砍了下来,那人不过是摸了一下这公主的脸,就惨遭如此对待。
她甚至觉得,等卖身这一日,岂非要闹出人命来。
可只要赚了今日这一笔,她就此生都无忧了,还开什么青楼呢。
老鸨收敛了下笑容,她重新看向林叶旁边的师泱,小心翼翼地唤她:“公主……那什么,我们可以出去了,外面人已经都在等着了。”
师泱眉眼淡淡,一言不发就往外走。
身后林叶忽然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喊她:“公主——你当真要如此么?为了一个卫若漓,不惜豁出去自己的命。”
师泱没有回头看她,不动声色挣开她的手,一个字也没有交代地决然而去。
林叶愣站在原地,看着那道孤寂的背影离她越来越远。她明明知道她的选择,可还是不死心地最后问她一句。
她不愿意原谅她,整整快要一年了,她依旧不愿意原谅她。
林叶紧紧攥住手心里的长剑,剑鞘图腾深深刻进掌心里,看着那道背影直至消失不见。
她迈脚跟上去,不论何时何地,她都不会离开师泱。
胭雨阁外,卫若漓与李竹盈站在街的对面,看着院内人声鼎沸。
李竹盈转头看卫若漓,见她只盯着那院内一言不发,不知心里在想些什么。
她想,应该还是在意的吧,不然她也不会出现在这里了。
她轻轻开口道:“陛下,要现在进去么?微臣……微臣带了一万两银子,是微臣的全部家当,也不知道到时候够不够用……”
李竹盈事先有准备,竞价卖身么,那必然是要提前准备好钱的。
看这火热的状况,李竹盈也很有先见之明地将自己全部家当都清算了一遍,带在了身上。这一点家当,还是她《潇湘恩怨录》之前出书的钱,她才上任做了这个御史监察两个多月,没有多少俸禄。
为了这个《公主记》新灵感,她可真的是下了血本,要是回头万一两人没和好,她这笔钱也不知能不能要回来……
顷刻间,李竹盈想了很多,但是卫若漓却一动不动,一句话也不说,只站在那里,看着院内人群嘈杂。
卫若漓知晓,师泱在逼她,逼她出现。
她也知道,自己不应该出现的。这一场恩怨是非里,她失去一切,师泱也失去了一切,可到头来,她们彼此都弄得遍体鳞伤。
或许,放过才是最后的结局。
可是放手,如何容易。
她用了整整八年多的时间,才将人一点点地放在心里,可现在却让她放手,她无论如何也做不到。
有时候,她实在恨师泱。
她恨她的执着,可却又怕她不够执着。
一场跨越生死的纠葛,她早该清醒过来的,这整整近一年的时间,她也是这样告诉自己去做的,可听到她名字的那一刻起,她还是义无反顾地来见她。
明明她知道,师泱在逼她。
卫若漓迟迟没有踏入胭雨阁,只站在门外,也能听见里面此起彼伏的欢呼声与竞价喊声。
那里面男人占了多数,她也能够想象着,师泱站在那里,被无数双别人的眼睛观赏的景象。
青楼卖身……她总能叫她意外。
竞价声逐渐攀到了八千两,不过才将将过去一个时辰。
越到后面,竞价声就越慢。
里面每喊一次,李竹盈的心就跟着猛跳一下,终于跳到了最后一声——九千两,她一下心脏停住,然后抬头去看卫若漓,只见她依旧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
里面老鸨声音抑制不住喜悦地高声喊道:“还有没有更高的了,九千两一次,九千两两次,九千两——”
“九千零一两!”李竹盈听见那里面要做最后的成交,连忙一边往里冲,一边高声喊价。
所有人都往外看去,师泱也在最后认命的关头,听见这一道声音,忙抬眼朝着门外看过去,可却在看见那张陌生的面孔后,一颗心提上来,又再次落回去。
是她在奢望么?
她的阿漓,真的不在意她了。
李竹盈喊完价,众人突然哄笑。
在场的人就没有比前一次叫价就高出一两的喊价,那老鸨也笑着提醒她:“这位公子,我们竞拍价有要求,最低起喊一百两。”
李竹盈本着心疼钱的原则,听见老鸨的话,又看了看站在台上的师泱,她蒙着面,却依旧难掩倾城之貌,可最叫人注目的,还是一头如雪的白发。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师泱,与她在画像上看的,和想象中的,全都不一样。
那是一种破碎的美。
李竹盈愣了下,再次高喊:“那就九千一百两!”
众人再次哄笑,前面喊九千两的那位公子哥,也笑着跟喊:“九千五百两。”
李竹盈也只敢一百两一百两地往上加,最后竞拍价僵持在李竹盈喊出的九千八百两这里,却也是青楼里有史以来最高的价格。
这京中有钱的人不少,可要花上一万两买一个白发苍苍的亡国公主,属实也有些划不来。
人群中很快有人认出来,起哄地宣称道:“原来是御史大人,竹盈夫人,想不到竹盈夫人也对这前朝公主情有独钟。”
那与李竹盈喊价的公子哥,本来就有些犹豫了,却在听见来人居然是新帝封的状元郎御史大人,随即连忙陪笑道:“原来是御史大人,草民有眼不识泰山,失敬失敬。”
李竹盈怨怼地瞥了他一眼,她一直记着,这竞拍价,从四千两的时候,就被这位长得像猴的男人哄抬到了近到一万两。
整整一倍还多的价格,她简直恨得心里出血,恨不得用眼睛在他身上盯两个窟窿来。
已经九千八百两了,老鸨做最后的成交竞拍价。
李竹盈有些腿打软,不住地回头往外看,等着卫若漓再进来加价。
可等来等去,也没有看见她的身影。
最后,老鸨喊出九千八百两第三次的尾声时,身后突然传来一道冷冷熟悉的声音:
“一万两。”
师泱蓦地抬头,眼泪在一瞬间模糊了她的视线。
人海茫茫,但她还是一眼就找到了她的阿漓。
卫若漓是在喊完一万两后才走进院内的,她抬眼望向台上站着的人,却在看见那如雪一样的白发时,整个人忽然怔愣住,那抹白刺痛了她的双眼,登时像是被人掏出了五脏一样锥心疼痛。
为什么……为什么没有人告诉她,师泱变成了如今这样……
她如何会满头白发……为什么从来没有人向她提及过……
二楼楼阁上,林叶执剑站在那里,掀眼帘看见出现在门口的卫若漓。
她到底还是出现了。
其实没有多少意外,近一年的找寻,她也猜到会有这样的结局。
她轻攥掌心里的剑柄,苦涩与释然在心间一齐蔓延。
师泱一步一步走下台,朝着卫若漓走过去。
卫若漓也一动未动,两只脚像下了钉子一样,等着眼前的人走至她的身旁来。
她瞥见那发髻上的那根银簪,是她生辰那日,亲手替她戴上的。
可如今隔着生死过往,那一点点的颜色,只觉得苍白。
师泱走到卫若漓前面,早已泪流满面,她低下头去,小心翼翼地伸手去碰卫若漓的手背,可却在碰触到那一瞬间,卫若漓忽然攥起掌心,躲开了。
师泱手指愣在半空中,感受到眼前人对她的失望,只觉得心如刀绞。
“阿漓,我好想你。”眼泪再次迷蒙上来,不过几个字,师泱几乎是泣不成声说出口的。
卫若漓低头看她,紧紧抿住唇瓣,终于再也忍不住,掉头便就要离开。
师泱茫然抬头,匆忙追出去,喊她:“阿漓——”
与此同时,老鸨也忙要追上去,被李竹盈一把拦下了,道:“就二百两,你要不要?”
老鸨气道:“二百两?不是一万两么?”
李竹盈不耐烦:“就二百两,你不要就算,你看这里除了本大人,谁还敢多给你一两。”说这句话的时候,李竹盈抬眼瞥向旁边那只长得像猴的男人,问他:“你敢么?”
那男人抿着唇摇摇头,不敢说话。
最后,李竹盈伸手从怀里揣的一万两里抽出一张二百两的交子票,递给了老鸨。
随后,禁卫军从外面冲进来,为首的人是钟怀则。
李竹盈会意,与她相视对看了一眼,没有多说,就将此处所有局面都交给了她,然后自己奔跑出门,去寻她《公主记》的两位女主角。
所有人都被围了起来,钟怀则站在那里,抬眼巡视了一圈,然后一眼便就看见了站在眼前二楼上的林叶。
林叶也站在那里,执剑低眉,与她相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