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春回来之后, 师泱并没有再去太元殿,她怕卫若漓看出端倪,只推说淋了雪受了风寒,只让由春将那食盒重新送过去, 可两刻钟之后, 卫若漓便只身来了璇玑殿看她。
师泱闭眼躺在床里侧, 感受到身后床榻外侧凹陷了一块, 她没有睁开眼睛,努力平缓气息,让她以为自己已经睡着了。
卫若漓没有叫她,只睨着她的侧颜静静看了好一会儿, 随后才起身出去, 师泱听见门外廊庑下她对由春说话的声音,她吩咐由春:“好好照顾她, 不要再叫她受凉了, 窗户也记得不要总开, 她爱看雪, 每回总要贪凉, 自己身子浸了寒也不知道,还有……”
她微顿了顿, 眸光逐渐变得黯淡, 像是忽然想起余生来, 于是连这再平常不过的关心里,也似乎透着另一种忧伤。
由春见她忽然停下不说了,以为她生气了, 忙抬头去觑她脸色,可她只是淡淡的, 什么神情也没有。不知怎的,由春忽然觉得那样的神情叫人心疼,她说不出到底是什么样的感受,只觉得有一种随时而散抓不住的脆弱。
这种脆弱,她从未在卫若漓的身上见过。
卫若漓没有再说什么,也没有再回头留恋,身披灰色狐皮,孤身迈进雪地里。
积雪铺满了宫道,一步一个脚印,后路泥泞,前路却没有尽头。
左门里跑过来一个小黄门,佝偻着身子恭敬问她:“陛下,都亭侯听闻娘娘受寒,要请旨进宫探望。”
卫若漓长眸微凝,从皇后受寒到此刻,不过一个时辰都不到,他竟就知道了。璇玑殿里,也果然有他的眼线。
“准奏。”卫若漓淡声开口。
她要请君入瓮,也必得让他先猖狂地走进她的布阵里来。
申时,师齐进宫。
师泱起先并不知道,因为并没有人通知璇玑殿。师泱还沉浸在卫若漓要布局杀桦儿的悲伤两难之中,一直闭眼躺在榻上无法入睡,每时每刻处在煎熬之中。
已然至如今境地,她已经无力再去改变卫若漓的想法,她唯一能够做的,只是将桦儿送出盛京,远远离开这里。
空荡的璇玑殿中,死了一般的寂静,直压得她几乎透不过气来。
眼泪渐渐迷蒙上来,涌进她的发梢里,她将埋脸进被子里,最后忍不住两肩颤栗,隐声哭泣。
不知不觉,哭得累了。
房间里忽然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师泱紧紧攥着被子,知道是她进来了。
或许应该同她闹一场的,原本答应她的事情,为什么在这样的时刻反悔,她又为什么非要容不下桦儿?
走到这一步,她们又有什么说不开的?生死都不在乎,难道就真的在乎一个横在中间的桦儿么?!
感受到身后的人慢慢坐在床边,有手伸过来,在她鬓边轻蹭了下。
“不是走了么,你还又来干什么?”
指腹粗糙,砂砾一样划过她的脸颊,师泱能够感受到那指腹间磨起的茧子。
她怔了下,忙睁开眼睛,转过头去看身后的人。
不是阿漓,是——
“桦儿?!”
师泱撑手坐起来,看着坐在床边戴着面具的人,她看不见他的脸,只依稀能辨清那双熟悉的眼眸。
“桦儿,你怎么来了?”
师齐坐在床边,目光凝在师泱脸上,声音淡淡:“我闻阿姐病了,所以来看看你,阿姐好些了么?”
师泱看着那张可怖的面具,一时有心酸划过喉间,她应了声,去拉他的手说:“好多了,你怎么进宫了,听阿姐的话,以后没有事,一定不要再冒险进宫,知道了么?”
师齐垂眸,看着她握住自己的手,声音落寞地说:“阿姐也有预感,是不是?”
师泱一怔,一瞬间像是石化,只盯着他没有说话。
师齐抬头与她对视,轻弯唇角,苦笑道:“她在京中部署,又封我做都亭侯,并宣无诏不得离开盛京半步。从一开始,她就做好了要除掉我的万全准备。阿姐,或许,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如果桦儿死了,阿姐可否送我回大玥,我想葬在父皇母后身边。桦儿不想……留在这里做一个孤魂鬼。”
师泱听得心揪起来,眼泪从眼眶里蔓延,模糊了她的视线,她紧紧攥住他的手,抑制不住地颤抖,一叠声说:“不会的,阿姐不会叫你死的,你相信阿姐,我会送你平安离开。”
师齐望见她脸上泪痕,忽然问:“阿姐很爱她,是不是?”
师泱噙着泪眼,茫然看向他,紧紧抿着唇瓣不语。
师齐却笑了一下,低头去捏她的手心,还像是小时候拉她那样,道:“桦儿早知此生复国无望,也明白阿姐心中煎熬难舍,她与你朝夕相伴多年,又不计前嫌地封你做皇后,不惜以命待你,这个世上,或许再也没有这样的人对你了。阿姐,桦儿不恨你,你也是永远都是桦儿唯一的阿姐,悲剧到这里,或许就应该结束了。”
他抬头去看她,然后伸手用指腹一点一点擦去她脸上的泪痕,声音难得温润,像是往日那芝兰如玉的少年郎,他说:“不要哭阿姐,是桦儿的错,我不该回来的,那场宫变中,我情愿就葬身火海里,也好过如今这样不人不鬼的活着。从前都是阿姐护着我,如今,就让桦儿也护着阿姐一回,好不好?”
师泱唇瓣颤栗,几欲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她咬着唇瓣不住地摇头,然后伸手将眼前的少年郎揽进怀里,颤声哭道:“不是的,桦儿,怎会是你的错呢?是阿姐的错,阿姐才是大玥的罪人,阿姐不会让你死的,你相信阿姐,阿姐一定会护住你的……”
师泱哭得不能自已,她宁愿桦儿恨她怪她,是她促成了今天所有的局面,如果不是卫若漓发动的那一场宫变,他何至于会受到这些伤害。
那曾经天真爽朗的少年,再也没有了。
他是她唯一的亲人,身体里和她流着一样的血,是她在世上唯一的不可割舍的牵绊。如果他死了,她如何能够心安理得活在这个世上?
眼泪顺着眼眶滑落,一滴一滴落在师齐手背上,他攥起拳头,隐忍住所有的悲伤。
师泱止住眼泪,撑开他的肩膀来看他,郑重地说:“桦儿,阿姐送你离开,送你回大玥去。你答应阿姐,此生不再踏入大梁一步,不论如何,豁出这条命,我也不会让她伤你半分。”
师齐:“可她不会罢休,京中重重把守,如果没有出关令牌,决计出不了大梁半步。”
师泱擦干眼泪,长睫微湿,下定决心地说:“廿十二晚上,阿姐会将令牌交与林叶,有她带你出城,不会有事,切记不要与卫若漓交手,只管逃命,逃出大梁,永不再回来!”
师齐盯着她的眼睛,怔怔默了良久,然后低下头去,道:“我不离开。”
“桦儿!”师泱恨声道,“没有退路了!”
师齐重新看向她,“难道阿姐要眼睁睁地看着那些大玥旧部,全都沦丧于她的铁骑兵马之下么?那是追随父皇多年的旧臣,一生忠心耿耿,为了复国隐忍在敌国,桦儿如何能只顾自己逃命,而害得他们做孤魂野鬼?”
“如果,阿姐能为我寻得令牌和盛京城防图,我会带着那些旧部,永远离开大梁,再也不会回来。”
师泱轻怔,有些慌乱地看他,那张可怖的面具掩藏了他所有的神色,忽然叫她有些恍惚。
“桦儿,如果你骗我,阿姐一定再无可能活在这世上。”
师齐盯着她的眼睛,坚决地说:“桦儿永远不会骗阿姐。”
师泱攥拳,她明明有迟疑,可回想起那日密道里听见卫若漓亲口说的那些话,她说,桦儿决不能活到年关……
没有退路了,是啊,一切都回不了头了。
两相取舍里,强弱悬殊时,强盛的一方必然要为弱势一方让路,纵然没有道理可言,可她想要他们全都相安无事,她不想和桦儿站在一起去要阿漓的命,可却又不能任由着阿漓去伤桦儿的性命?
让桦儿逃走,是唯一的办法。
“好,阿姐答应你。”她做了万全的挣扎,然后坚定了心里的想法,郑重地说,“廿十二晚上,我会亲自将令牌和城防图交与林叶,那日我也会想尽办法拖住卫若漓,你自领着旧部出关,不要做困斗,只管逃回大玥去,知道么?”
“那阿姐呢?”师齐问她。
师泱怔默片刻,颓然说:“她不会伤害我,你放心吧。回去以后,代我在爹娘宗庙前请罪,将来……到了地底下,我再亲自向大玥的列祖列宗面前忏悔。”
师齐紧紧握住她的手,“阿姐保重。”
师泱抬起头望向他,努力牵起唇瓣,然后伸手去摸他脸上冰冷的面具,不舍地说:“保重,桦儿。”
太元殿书房之中,钟怀则看着站在窗前的背影,开口道:“都亭侯进了璇玑殿,已经近一个时辰,属下猜测,他必然是察觉出来了。”
京中近日部署,不光是暗卫军,就连慕容籍手中的十二支关外军也陆陆续续在暗中被召集回来。杀师齐,不止是为了师泱,也是因为局势紧张,实在留不得他。
如果南玥旧部勾结慕容籍的十二支关外军,在京中一齐发乱,她们未必就有十二分的胜算。所以,趁着此刻诛杀师齐,是最必要的事情。
卫若漓看着窗外白茫茫一片,道:“你说,他会让师泱做什么?”
钟怀则轻轻垂眸,道:“盛京城防图,或者还有出关的令牌。”
卫若漓慢慢勾唇,这两样是师齐一直在暗中找寻的东西,也曾让师泱打探过,只是阿泱一直没有答应过,如果她知晓了自己要杀师齐,或许这一次,她注定是要背叛她,选择师齐,而放弃她。
她与师齐,她终究还是选择了师齐。
上一次是这样,这一次依旧是这样。
她忽然想知道,如果她知晓自己命不久矣,究竟又会不会还像这样义无反顾地背叛她?
或许是不死心,那颗心不到千疮百孔时,就不会罢休。
“你去伪造两份假的城防图与令牌来,就放置在这里。”卫若漓淡声开口。
不论如何抉择,她终究还是想再赌一次,赌师泱不会舍弃她。
钟怀则明白过来她的意思,她千方百计地瞒着师泱,暗自部署了一切,也终于下定决心要杀师齐,可到头来,师泱依旧还是卷入了这场的纷争之中。尽管不愿意,她也不得不要借师泱,亲手去了结师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