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若漓一直坐在床尾, 一句话没有说,整个寝殿内,只剩下师泱一个人的嚎啕呜咽声。
最后哭得久了,嚎啕声渐止, 只剩下隐忍着的抽噎声。
也不知过了多久, 烛台上烛火快要燃尽了, 被子里的人才渐渐停了哭声, 只剩下平稳的呼吸声。
从没有见她哭得这样久,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有的时候,她太过天真,做了半辈子尊贵的长公主, 却还不懂得这世道运行的准则。高高在上也未必就是痛快的, 至少她不懂得跌下来的时候,会有多痛。
如果没有她的庇护, 她的下场, 或许连师齐都不如。
她甚至想, 倘若这场蛊毒治不好, 把眼前这个人一个人留在世上, 她又会不会吃亏?
小瓷瓶捏在掌心,冰凉的药膏已经暖得有些稀释了。
她低头看了眼, 然后又看向睡在床里侧的人, 大约是真的困了累了, 连日来的折腾,连伤心也阻挡不了她的困倦。
卫若漓轻轻靠过去,掀开她的被褥, 然后细心地替她上药,怕药再次滑出来, 她手指就一直抵在那里,直至药膏全都融化吸收了,她才伸出来。
几次往复,最后掌心一片黏腻湿润,卫若漓低头看了眼,然后慢慢牵唇笑起来。
要替她上药,还要替她清理,天底下,她大概是最憋屈的皇帝。
真是没有道理。
全都处理完,卫若漓在师泱身后躺下来,她伸手,从她胳膊底下穿过去,从后往前扣住她的腰,将人捞进怀里来。
师泱却迷迷糊糊地,忽然调转过身,往她怀里用脸拱了拱,然后就那么埋进她的胸膛里。深夜天有些冷,妆奁台上的棂窗忘了关,有风吹进来,卫若漓感受到她怕冷,本能地往暖意处拱。
卫若漓想去关窗,但又怕吵醒她,就那么一动未动,抱着她一起沉沉睡去。
连日来的疲惫,在这一刻终于歇了下来。
这几日,卫若漓怕她体内余毒未清,所以为防万一,缠着她要了许多回,明日一早再让裴嫣查验一次,应该就彻底无碍了。
卫若漓伸手捧住她的脸庞,指腹眷恋地在她耳后摩挲了下,然后低头在她额间轻轻落下一个吻。
翌日清晨,师泱恍恍惚惚地还在睡梦中,忽然指尖像是被人用针扎了一下,她猛然激灵了下,睁眼就看见眼前那张熟悉的面容。
卫若漓抱着她,看见她迷糊的神情,勾唇笑:“醒了?”
师泱失神地望着她半晌,才感受到不对劲,她抬头看了看,这里不是璇玑殿,房顶上的帷幔不是这个颜色,还有……
她转头看向一旁,才发现此处不是房内,而是在马车上。
她猛然坐起来,下身忽然一阵酸软,她疼得紧皱了下眉,扶住马车内壁,伸手去掀旁边的窗帘,外面天还未亮,一片昏暗,但显然不是在宫里,是在宫外。
她们出宫了?
卫若漓坐在那里,慢条斯理地看着她慌张的背影,淡淡等着她开口问自己。
师泱转过身来,她扶住车内壁,稳住身形,光着脚半扶在那里,问她:“你要做什么?”
卫若漓曼声说:“你之前不是一直嫌宫里生活无趣么,现在有空了,你可以在宫外恣意呼吸新鲜空气了。”
师泱盯着她抿唇未语,一时不知卫若漓的意图,这样的节骨眼上,她竟会带她出宫来,桦儿还被留在宫里,离开她的庇护,不知又会不会遭遇变故?
更何况,她们昨夜还大吵了一架,她一番恩怨论,将她指摘得一无是处,可现在天还未亮,就要带她出宫来?
她隐约觉得卫若漓是有目的的,这一趟出宫,并不单纯。
卫若漓起身,伸手要去扶她,声音淡淡地问:“底下还疼么?昨夜,我已经替你上过药了。”
师泱明白过来她说的是哪里,耳根处略红了下,她缩了下手,没有让卫若漓来搀她,她抬起头来再次问她:“你要带我去哪里?”
卫若漓淡淡收回手,看出来她眼里的戒备,她淡声道:“你放心,我又不会把你卖了。只是从没有告诉过你,我在这世上,还有一个亲人,是我姨母,从小她对我极好,我们多年未见,下个月是她生辰,所以去看望她。”
师泱显然对这个回答有些出乎意料,她与她相识多年,还从未听过她有一个姨母,天下人皆知,她母亲是无月刹姜氏族人。姨母……就是姜容的姊妹么?
只是,她为什么要带她来去看望她的姨母?事前也从未向她提过,连赶路也这样匆忙着急,还要趁着天没亮就要出发,倒像是避开人似的。
还是,她是为了支开她,要对桦儿下手……
她思绪恍惚间,忽然有手伸过来扣住她的手腕,师泱愣怔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卫若漓拉至身旁,她拿起身后榻上的披风,伸手替她拢在肩上,道:“天还没有亮,再睡一会吧。这一程,要走很多天,你有什么想要的缺的,就吩咐人去买。”
师泱抿着唇,低头看着身上宽大的披风,上面很暖和,有她身上熟悉的气味。
她又在对她好了,没由来的。
是因为愧疚么?
因为支开她,瞒着她要对桦儿下手,所以不愿意叫她参与么?
眼眶酸涩,师泱抬起头看她,逼着眼泪颤声问她:“你……还是要杀桦儿,是不是?”
卫若漓轻怔,知晓她误会了自己的意图,“你还是不愿意相信我,是么,我既然答应你,就不会杀他。事到如今,你还是不愿意相信我……”
说到最后一句,她声音渐低下去,透着无尽的落寞与失望。一想起这连日来,她独自孤单地承受着一切,冒着不知是生是死的结局,满腔真心对她,到头来却换来她这样的对待,想一想,便觉得连心都要碎了。
师泱听出她话里的受伤,一瞬间忽然有些愧疚。
她咬着唇,低下头不甘心地辩解:“你既然要去看你的姨母,又为什么要拉上我?”
卫若漓也不看她,仿佛带着气,想也没想就道:“我怕你一个人留在宫里,搭着师齐一起造反!”
“你——”师泱腾地抬头,指尖捏得发紧,怒意正冲上来却又一瞬间因为顾虑压下来,道:“那你和我保证,桦儿不会有事。”
卫若漓不愿意和她提起师齐的事情,不耐烦地打发:“你要是再和我说一句,我会立马派人回去处死师齐,然后把他的尸体挂在城墙上鞭尸三天。”
她愿意留下师齐的性命,不过是因为在意她的缘故,若非如此,那人是死是活都不与她有任何相关。
师泱一怔,被她吓得一时紧紧抿住唇瓣,不敢再说一个字。
她能够感受到卫若漓在意她,可却也无法保证,她不会对桦儿动手。
卫若漓看着她不甘心又不得不屈从的神情,一时觉得畅快。威逼利诱或许不是什么高明的手段,可对付师泱这样的人,却是最好的方法。
这人吃硬不吃软,给了台阶也不知道下来,只会同她硬碰硬,非要碰得头破血流才算痛快。她不将她们之间的关系弄得无法挽回,就不会罢休。
“过来。”卫若漓冷声吩咐。
师泱攥着身上的披风,乜斜起眼睛睨她,察觉出来她声音里压抑的怒意,一时小心翼翼地没有动,然后才妥协地慢慢往她身边挪过去。
卫若漓伸手扣住她的脚踝,师泱一惊,浑身怔住,劈脸就道:“你干什么?”
卫若漓抬起眼梢瞥了她一眼,抿着唇瓣没有回她,手上不知道从哪儿摸出一双袜子,握住她的脚踝就要替她穿上。
师泱这才低头瞥见,自己光着脚。那只扣在脚踝上的手掌很暖和,源源不断的温暖从脚上一直蔓延至心里。
她太体贴,往常觉得理所应当的事情,如今却忽然觉得不自觉起来。
或许是她太害怕,害怕自己越陷越深,深到不可自拔,然后跌入万劫不复的深渊里。
师泱扯过她手里的袜子,低头也不去看她,自己抵着膝盖穿上。
卫若漓淡淡看着她的动作,没有制止,就那么低头睨着她的动作。
车厢里很大,除了一应陈设,还有一张小小的睡榻,供人休憩。
师泱不知道她的姨母在什么地方,这条路又要走多久。车厢里只有她们两个人,随行也只带了几个护卫,师泱匆匆瞥了一眼,都是她没有见过的生面孔,就连往常形影不离的钟怀则居然也不在,她一时狐疑,开口问她:“我们现在是去哪儿?要多久才能回来?”
卫若漓淡淡看了她一眼,淡声道:“去焚渡山。来回算上停留的时间,约莫要两到三个月左右。”
师泱愣了愣,“焚渡山……”
焚渡山远在西陲,是荒芜之地。从盛京舟车过去,光是路途大约就要走上个把月。为何突然想起,要去那么远的地方。
师泱又问她:“钟怀则怎么不在?”
卫若漓有些意外她主动问起怀则,眉梢轻扬起来看向她,问:“怎么?你倒关心她。”
师泱瞥见她眼里的探究,咬牙说:“我怕一路上没有人保护,遇上劫匪山贼!”
卫若漓慢条斯理地收回目光,不知从哪儿摸出一本书来,自顾自地靠在车壁上,道:“这就不用你多操心了,你放心,山贼来了,我一定第一个救你。”
师泱听出她话里阴阳怪气的嘲讽,也不再自讨没趣和她攀谈,转身就趴在了另一边的车窗上。
她伸手掀开车帘,外面天已经亮了,秋日薄雾茫茫,天边有一丝馨然的淡黄色,从细高长的树梢里漏过来,透过薄雾,那道淡黄一会慢慢就会变得深黄,然后透进来一道耀眼的霞光。
和宫里的景象很不同,就连气息也觉得新奇舒畅。
师泱不记得自己有多少年没有见过这样的景象了,上一次清晨早出,大概还是很久远的事情。
她忽然就想起来大玥的国土来,望着车外不断后退的树梢,她趴在那里幽幽地发怔:“去焚渡山,会不会经过平燕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