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后的事情正式定了下来, 师泱也正式成为了大梁的皇后,成为了卫若漓的皇后。
尽管无数人不同意,但在卫若漓的强权之下,没有人敢反对。
一夜之间, 整个禁宫都知晓了, 前朝公主师泱, 在掉下假山之后失忆, 一跃而成了大梁的皇后。
因卫若漓提前吩咐过,所以没有人敢在师泱面前,提起她的前程往事。
整个宫中只有一套说辞,大梁与南玥征战, 南玥战败, 师泱乃南玥送来的和亲公主。两人旧时是年少青梅,之间有恩怨, 帝后因为家国之战情感有了隔阂, 而师泱, 正是因为慕容贵人的嫉妒, 被推下假山, 跌破了头,这才导致了失忆。
这一套说辞, 连由春也不例外。
其实由春也有私心, 她忽然想, 如果公主真的失忆,将从前那些往事都忘了也好,纵然背叛了家国, 可至少能留得一条命在,日后与桦儿陛下相认, 姐弟俩也可以安然抽身而退。
报仇复国的希望太过渺小,她没有任何依靠,只凭借她自己一个人,如何能敌得过卫若漓?不过是白白送死。
只要卫若漓能真心待她,以中宫之位在大梁生活,一辈子无忧无虑,善始善终,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尽管自私,可心底深处,由春确实是这样想的。
由春依旧还是师泱的贴身婢女,师泱成了大梁禁宫的皇后,她也一跃而起成了皇后身边的大宫女,调配整个璇玑殿。
璇玑殿依旧还是之前那些人,她们在这里住了许久,由春也全都认得那些面孔。
这些人也都是卫若漓的亲信,是卫若漓特意安插在师泱身边的人。
兜兜转转,任谁也没有想过,事情会发展成了这样,就连卫若漓自己也从未想过。
她原本是要折磨师泱的,可阴差阳错,她竟然成了她的皇后,成了她最亲的枕边人。
这一套说辞,师泱也会怀疑,常常有许多的问题问由春,由春也都挑着告诉她,真真假假搀在一起。
说是卫若漓年少时在南玥为质,两人少时相识,两小无猜,有很深的情感基础。后来卫若漓回朝登基,南玥战败,将她送来和亲。
整套说辞,也算完整,师泱虽然偶有疑惑,但还是没有多纠结。
这一切,都被卫若漓看在眼里。
璇玑殿内时时刻刻都有眼线盯着师泱的一举一动,可这么多天过去了,师泱没有任何行动,她只安心地待在璇玑殿内,养伤调养身体,日常吃穿都是最好的,她恢复得很快。
只是额头上的伤口太深,过了很多天才将将结痂,留了一道很显眼的疤痕。
她常常对着镜子,也会感叹抱怨,似乎是真的苦恼这道难看的疤痕。
卫若漓从头到尾都没有见她,整整半个多月,期间师泱也会主动去找她,可卫若漓一直不愿意见她。
于她而言,立师泱为后,是对自己的一种背叛。
卫若漓将林叶放了出来,并命她做了璇玑殿的守门侍卫。
可过去了半个月,除了林叶到璇玑殿的第一天,她惊讶于师泱的失忆,并声称要带她远走高飞,最后师泱拒绝了她,并告诉她,自己是卫若漓的皇后,是大梁的皇后,不会再离开这里了。
林叶望着师泱额头上的疤痕,心痛于她失去记忆,全然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她不愿意师泱留在仇人身边,更不愿意,她要成为别人的皇后。
可不管她怎样劝说,怎样提起前尘往事,师泱都不愿意相信她,随她离开。
她像是变了个人,变得无条件认定自己就是卫若漓的皇后,认定自己爱卫若漓。
林叶对这样的变化无可奈何,除了守在她的身边,什么也无能为力。
她无法接受,师泱失去记忆。即便是真的失忆了,那也不应该留在卫若漓的身边,那是她的仇人,是灭了她家国的仇人,她怎能成为她的皇后?
卫若漓也一直安插这眼线,留意她二人之间的交集。
可师泱没有任何变化,对林叶的话,也无动于衷,甚至于出言恶语相向,明目张胆昭示自己对她的厌恶。
只是对于林叶的话,她偶然间也会流露出怀疑的苦恼神情,发着怔问由春,到底是真是假,林叶为何要那样说?
由春编了个谎言,骗她说是林叶恋慕公主,爱而不得,对卫若漓心生恨意。
一切似乎都在情理之中,卫若漓未找出丝毫的破绽,就连师泱对林叶的怀疑,也真实地合情合理。
如果不是失忆,那就是她隐藏得实在太深。
太元殿内,卫若漓低头看着手里的奏折,漫不经心地开口问:“她现在在做什么?”
卫若漓虽然不肯见师泱,但她每日行踪,做了什么,和什么人见面,卫若漓全都一清二楚。
方芊站在下首,垂眸恭敬道:“属下特来禀报,暗卫看见皇后去了哕鸾宫。”
卫若漓一怔,合起手中奏折,抬头看向眼前的人,狐疑道:“哕鸾宫?”
哕鸾宫是东宫之外的废宫,为何会去了那儿?
卫若漓继续问她:“可曾带着人?”
方芊道:“未曾,皇后只身前往。一刻钟之后,林叶便跟了出去。但之前,并未看见二人之间有过交谈和接触。”
卫若漓低眉沉吟,这么多天了,她未发现师泱的丝毫破绽,就连值得怀疑的地方也没有。而此刻,已经入夜了,她只身前往冷宫,林叶又尾随其后……
卫若漓放下手里的奏折,起身就要前往。
方芊随后跟上她,卫若漓走了两步忽然停下来,她抬手制止她,踌躇了一会儿,道:“朕一个人过去。你去派人,将东华门、顺贞门,还有昭德门,全部派人守住,将三十二地煞调遣在宫门口,一旦发现她二人的身影,留下师泱,林叶即刻诛杀!”
方芊轻怔,一瞬间明白过来她的意思。
她怕林叶会带着师泱离开。这三道宫门,是离东六宫出宫最近的宫门,如果林叶真的要逃跑,为求通便,只会从这三道宫门离开。
方芊沉声说是,随即转身从密道之内离开。
哕鸾宫外,师泱只身提灯往深处走去,她特意没有带上由春,也知晓殿内安插的那些眼线,会将此事汇报给卫若漓。
这些天来,卫若漓不肯见她,她也清楚地明白,卫若漓并不相信她。
她不能再这样继续坐以待毙,她此刻要做的,就只是取得卫若漓的信任。
眼下对她而言,最重要的,便是要找到桦儿的下落。
刚走到哕鸾宫门外,身后忽然传来一道脚步声,林叶喊她:“公主……”
师泱顿住脚,知道身后跟来的人,是林叶。
这些天来,林叶一直要带她离开,不管她怎样拒绝,她都不肯罢休。
知晓林叶还活着,对她而言,是一件好事。
如果有林叶在她身边帮衬,做起事来,就会方便很多。
可她也清楚地知道,卫若漓这样轻易放林叶出来,公然将人派到她的身边,为的就是让她们私下里接触,好以此找出她的破绽。
如果是这样,那她这些天来的努力,就全部付诸于东流了。
师泱顿住身形未动,林叶冲上来,直接扣住她的手腕,郑重地说:“公主,只要你愿意,臣会立时带着你远走高飞,没有人能追上。如果公主记得,你绝对不会留在这里,留在卫若漓身旁。一切都可以从长计议,陛下还等着您搭救,那些旧部也随时可以召集,而陷在这禁宫里,是最下之策!”
师泱抿着唇,眸光在一瞬间恢复了往日的沉静与冷漠。
她听着林叶的话,有刹那间的犹豫。
倘若此刻舍弃桦儿,她自有脱身的机会,她也相信,林叶有带她离宫的能力。
“放手。”师泱咬着牙,隐忍着怒意冷声道。
林叶盯着她的脸庞,眼中满是后悔的痛苦。
她后悔那晚在青华山上,没有将她带走,如果那时候她就将她带走,或许就不会发生这些事了。
师泱奋力挣扎,可怎么也挣脱不开来。
她轻垂长睫,不动声色遮住眼中情绪,生怕眼前的人看出丝毫破绽来,她不去看她的眼睛,尽量叫自己的声音蒙上一层恐惧与无辜:“你放开手,本宫不会与你离开,你也不要再对本宫说这样的话了,本宫已经是这大梁的皇后,此生都只是陛下一个人的皇后,生是她的人,死是她的鬼。”
可林叶并不肯罢休,拽着师泱的手,还要上前,就听见身后传来另一道声音:“怎么?林护卫要带朕的皇后去哪儿?”
卫若漓从身后亭子里走出来,她在这里停了多时,也听见两人之间的谈话,她以为师泱会随着林叶一起离开的。
卫若漓睨着林叶牵住师泱的手腕,瞳仁中渐显出阴沉的怒意,她迎面对上林叶,毫不掩饰自己的敌意。
林叶对师泱是什么样的心思,早在南玥之时,她便清楚地明白。
即便她从未透露出过半分,但她看师泱的那道眼神里,没有人比她更清楚,那里面包含着什么。
她们是幼时相识的,早在她认识师泱之前。
师泱的武功,也是跟着林叶亲手教与她的,她们是主仆,却又超出了主仆。
卫若漓厌恶她们这样的关系。
卫若漓视线从她们相握的手上移开,她看向师泱,语气里不自觉带着愠怒,沉声问她:“你要与她走么?”
师泱只摆出无辜的神情,望着她,一言不发。
卫若漓盯着她,继续道:“只要皇后愿意,朕愿意成全你们。”
师泱心中讽笑,她多了解卫若漓,只怕她此刻表露出任何要随林叶离开的意思,她和林叶,今夜都无法活着离开这里。
眼中迷蒙上屈辱的眼泪,一半真一半假,师泱紧紧抿着唇瓣,不肯说话,噙着一双泪眼,似带着怨怪的神色望着她。
卫若漓从她那道幽怨的神情中移开视线,看向一旁的林叶,冷冽无情地启唇:“这样,林护卫可以放开朕的皇后了么?”
卫若漓见人不肯罢休,讽笑地低头,伸手扯过师泱的手腕,将人牵起离开。
林叶站在身后,忽然开口喊道:“卫若漓,她早晚会想起来的,想起你们是不共戴天的仇人!她不会再爱你分毫!”
卫若漓停下脚步,静静站在那里,没有回头。
唇角忽然勾起一抹无声的笑容,她要带师泱离开,究竟是为了师泱与她的仇恨,还是她自己的私心作祟。可笑至极。
卫若漓牵住师泱,没有半分停留,带着人离开。
卫若漓走得飞快,一路上两人谁也没有开口说一句话,师泱赶不上她的步调,几乎是小跑着被她拽着回到璇玑殿的。
由春候在殿门口,看见两人回来,忙要跟上去,却被卫若漓关上的殿门阻挡了步伐。
一进内殿,卫若漓就抓着她的手腕,将人扔了进去。
她沉声问她:“说吧,今晚去哕鸾宫,是做什么?”
师泱被她推得脚跟踉跄,连忙扶住一旁的落地罩才没跌落在地,她扶住落地罩,撇过脸不去看她,隐忍着情绪不肯回答她的话。
但是两只眼眶却渐渐发了红,她抿着唇独自落泪,似乎心里带着气。
卫若漓看着她,见她沉默不语,这么一点倔强,倒是和从前有那么两分相像了。
她也不恼了,故意松散姿态,朝前走,转过身来坐在一旁的软榻上,静静打量着眼前的人。
“师泱,这样的把戏没有意思,你如果想就这样欺骗我,那就大错特错了。你不是从前的我,我也不会是从前的你。”卫若漓紧紧盯着她的面容,意图找出任何一丝破绽。
师泱单手扶住落地罩,终于抬起头来,带着满面的泪痕,声音凄惶:“我不知道,自己究竟做了什么,叫你恨我至此。如果你不想要我,那就将我遣回大玥,不必如此恶语侮辱。既然不愿意和亲,又何必勉强,说什么年少青梅,全都是骗人的,我情愿从没有到这里来,我想回大玥了,想我的父皇和嬢嬢了。”
她说着说着,声音逐渐蒙上一层哭腔,然后顺着落地罩滑下来,整个人蹲在那里,双手捂住脸庞,凄凄哭起来,哭得那样伤心,那样委屈,大声嚎啕丝毫不避讳任何人。
卫若漓微怔,她眉心蹙了蹙,一时有种无可奈何的挫败感。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师泱,她以为她会同她大吵大闹,不肯罢休地恶语相向的,谁知竟就这样同她委屈哭诉,嚎啕着要她送她回大玥去。
卫若漓一时竟忘了,她同她编织的那个谎言。
她哪里还能够回大玥,哪里还能见她的父皇和嬢嬢,早已什么都没有了。
她如今是一个没有家国的人了。
卫若漓抿着唇瓣不语,她见惯了师泱的强硬与仗势欺人,可却对这样的情形一时棘手无措。
她坐在那里,第一次感受到,坐立不安的意思。
大殿里一片寂静,只剩下师泱一个人的呜咽和哭声。
卫若漓无从下手,更不提说什么安慰之类的话,她真的不知道,师泱究竟有没有失忆,又或者是不是在骗她。
她哭了很久很久,哭到最后只剩下一声一声微弱的啜泣声。
卫若漓一直陪着她坐在那里,不说话,也不再质问,她今晚独自一人去哕鸾宫的事情。
不知多了多久,铜台上的烛火燃了大半,卫若漓见人蹲靠在那里,一动不动。
良久之后,她慢慢走了过去,居高临下看着蹲在地上的人,她轻声唤她:“师泱……”
没有反应,大约是哭得累了。
睡着了。
卫若漓从未见过师泱这样嚎啕大哭过,她不屑于哭,谁惹恼了她,只会得到教训,若是受了半分委屈,必定会还上那人十分。
她是个睚眦必报的人,没有善良,没有天真,目空一切,凌驾于所有人之上。
她说得也没有错,她是一个坏人。
卫若漓试探地又喊了她好几声,回应她的,只剩下沉默和一片寂静平稳匀速的呼吸声。
卫若漓深吸了口气,最后无奈,弯身伸手将人抱起来。
襕窗四开,有风吹进来。
她身子刚好不久,裴嫣说过,她不能受寒。
卫若漓将她抱回了床上,刚要起身替她盖上被褥,脖颈上忽然有一双手环上来,将她猛然又拉进了半分。
卫若漓瞳孔猛地一沉,她一时没有防备,单膝抵着床沿,才勉强稳住身形,没有压在她的身上。
卫若漓低头,看见怀里的人不知何时忽然睁开了眼睛,她没有睡着,正睁着一双濡湿的双眸看着自己,漆黑的长睫垂在眼睑之上,她双手环住自己,宽大的襕袖因此全部滑下来堆在她的肩头,只露出两只莲藕似的白臂,她撇了下嘴角,委屈地同她嗫嚅:“我没有要同什么人远走高飞,我既然来了大梁,就是大梁的皇后,是你的皇后。我们是少时青梅,相识多年,这些都是你告诉我的,我虽然不记得从前发生了什么,你说我是个坏人,曾经欺骗你,那我和你道歉好不好?我今晚也没有干什么,哕鸾宫里有一只黑猫,是我东一长街上看见的,我一路追过去才到了哕鸾宫的,那里黑漆漆的,什么人也没有,我去哪儿干什么呢?你为什么不相信我,我被你的后妃推下山,脑门儿跌出个窟窿,我难过了很多天,可你为什么不肯见我,她们都说你不爱我了,是真的么?如果你真的不想要我,就将我遣回大玥去,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了。”
她说了一大堆,说起被人推下山的时候,声音再次蒙上颤抖的哭腔,卫若漓从不知道她的眼泪居然有这样多,她像是水做的,眼睛眨巴了两下,瞬时就流了一行清泪下来。
卫若漓整个人愣住,心跳得砰砰像擂鼓,师泱说了那样多的话,可她似乎一句都没有进到脑子里去,整张施施然清丽的脸庞贴上来,她望着那忽闪忽闪的双眸,带着委屈和些许的埋怨,叫她把今夜所有的怒意和兴师问罪全都忘记了。
卫若漓一时没有对策,可又不想叫人看见她的狼狈。
她猛然扯开师泱环在她脖颈上的双臂,神色有转瞬即逝的慌乱,她不敢去看师泱的眼睛,起身就逃开了。
有种落荒而逃的意思。
殿门忽然发出啪嗒一声,被摔在门后。
师泱听见那道摔门声,良久之后才慢慢恢复了往日的神色,她抿起唇角忽然笑了,可笑着笑着,眼眶里积攒的眼泪,却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涌进发梢里,带起浑身颤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