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卫若漓十五岁那一年, 是她第一次见到师泱。
隔着长门,她匍匐在地,在昏迷之际的最后一刻,望见的那一双漂亮眼眸, 从此多年, 她一直都没有忘记过。
她是十二岁时入南玥为质的, 而后在夜幽殿里整整待了三年, 那三年里,她受了许多非人的遭遇。
被黄门折磨地不人不鬼,被穿琵琶骨,右膝骨断裂, 后来她终于忍受不了那样的痛楚, 昏了过去。在意识涣散的最后一瞬,她望见了朝她而来的师泱。
她不记得那张脸, 可唯独对那双眼睛印象深刻。
醒来之后, 师泱对她很好, 请了太医为她诊治, 用最名贵的药材, 亲自贴身的照料她。她也以为那样非人的日子终于结束了,异国他乡, 她遇见了生命里唯一的救赎。
可后来, 她才知道, 一切不过是开始。
师泱看上了她,更要强迫于她,她不愿意, 她便用尽一切卑劣的手段折磨她。她被关在暗室里,整整三天三夜, 她对她下了药,那三天三夜,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样熬过来的。
她拼尽性命也不肯屈服的尊严与骄傲,在那些药物的作用下,成了这世上最无用的东西。
恨么,怎么会不恨。
她恨不得即刻手刃了师泱,叫她万箭穿心,死无葬身之地。
可她什么也没有,没有父亲,没有母亲,就连那怜悯而来的东宫太子也成了笑话。她自认平生没有做过一件坏事,可到头来为何会落得这样的下场。
她发誓要报仇,要报复这一切,叫害她的人一个个全都十倍百倍尝受下她所受过的痛和苦。
渐渐地,她学会了乖巧,学会了丢弃她生而为人的尊严与骄傲,更学会了用身体去讨好取悦师泱,从她身上得到她想要的一切。
她清楚地知道师泱的每一个喜怒哀乐,在她那浅薄的爱意里,她学会了游刃有余与曲意逢迎。
这样的过程有多煎熬,没有人能够感受。
有时候她想,是不是麻木的日子过得久了,就连情感也变得麻木了。
那整整七年里的日日夜夜,几乎成了她生命里的所有。
在她一无所有的七年岁月里,她唯一能够拥有的,竟然只有一个师泱。
可仇恨到底不能忘,她们注定是仇人。
她曾经受到的一切,必得全部加注在师泱的身上,才能对得起她失去的那些煎熬岁月。
所以,她折磨师泱,侮辱她,叫她痛不欲生,可到底却杀不了她。
“陛下……”身后怀则看向站在窗前发愣的人,连着叫了她好几声都未应。
卫若漓思绪从回忆里抽离,她看向窗外漆黑一片,不知不觉竟变天了,白日里烈日炎炎,到了晚间竟然飘起了细雨,微风轻轻吹进来,身上不禁带上寒意。
她轻轻扬眉,问道:“兴德宫内,怎么样了?”
晌午过后,怀则就去了璇玑殿传旨,将师泱送进了兴德宫,派给了慕容筝做贴身婢女。
出乎于卫若漓的意料,是师泱没有任何的反抗,便就乖乖地听话,去了兴德宫。
卫若漓隐约察觉出来,师泱想效仿当年她的隐忍,借机复仇。
在她的记忆里,那是一个从不会服软的人。
天之骄女在云端上的日子过得久了,是被所有人奉为神祇的存在。她不懂得底层人的日子有多悲哀和痛苦,更接受不了受人侮辱和欺凌的滋味。
所以,师泱这番举动,叫卫若漓惊讶。
她想证明些什么……无非是认为自己还在意她,舍不得她死。
这是她们之间的一场博弈,谁也没有提出来,却彼此心知肚明。谁若是先低头,便就输了。
比起师泱,卫若漓或许比她自己还要了解她。
她笃定自己会出手,可她偏要看看,结局究竟是什么样的。
钟怀则如实和她汇报:“人已经进了兴德宫,白日里慕容筝并未对她如何,只是晚膳过后,宫内传来杯盏碎地的声音,现下人正跪在殿外廊庑内。”
慕容筝是一个单纯的人,单纯到有些愚蠢了。
她不明白,即便是一个人人可欺的亡国公主,可那处置的抉择,从头到尾都在卫若漓的手中。
没有她的吩咐,谁也不敢这样任意地欺辱师泱。
可也是正是这样的愚蠢,才会叫卫若漓将人送进兴德宫。
这些天来,慕容筝得到了许多卫若漓的特权,满禁宫独一份的宠爱,连宫中的规制也因为她,一次又一次的破例。
她自认为,在卫若漓那里,除了她,没有人再比她更重要了。
或许白日里还有些忌惮,可到了晚上,就按捺不住了。
人都会嫉妒,不论容貌,还是卫若漓的特别对待,都会引起一个失了理智的人的嫉妒和仇恨。
卫若漓看向窗外,屋外的风雨渐大,刮得院子里的树梢哗哗作响。
“雨下大了。”她淡淡呢喃。
钟怀则不明白卫若漓的做法,明明她是在意师泱的,可又偏偏换着方式去折磨人,到头来,不也还是忍不下心么。
钟怀则顺着她的视线也看向窗外,雨声沙沙,她轻睨卫若漓的侧脸,试探性地问她:“陛下要过去么?”
卫若漓静静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开口说:“不了,下窗户吧。”
怀则见状轻抿唇,也没有再多说什么,转身去叫外面随侍的宫娥,进来关上房间里所有的窗户。
卫若漓不喜黑,所以寝殿内的烛火会彻夜亮着。
这是她在南玥时落下的毛病。
钟怀则一直守在屏风外,直到听见里面平缓的呼吸声传来,她才关上房门离开。
雨越下越大,钟怀则站在廊庑内,看着头顶上的红灯笼被风吹得飘摇。大梁的春天来得很晚,这才不过三月份,白日里的那点暖意,叫人一瞬忘了,冬日其实还并未结束。
有宫娥提灯而来,手里还撑着一把油纸伞,走至她身旁,恭敬道:“大人,雨渐大了,奴婢送您回寝宫吧。”
钟怀则只接过她手里的油纸伞,淡声朝她吩咐:“不必了,你去带一块烤红薯来。”
宫娥疑愣住,抬头看了她片刻,确认没有自己没有听错,才恍惚说是,忙转身朝后厨走去。
两刻钟后,宫娥提着食盒走过来。
钟怀则没有接,只弯身将里面还热腾的红薯拿了出来,拿油纸包后,揣进了怀里,然后道:“这样就行了,你回去吧,今夜凉。”
钟怀则对待下人向来友善,贴身伺候陛下的人,都知晓,女帝喜怒无常,在璇玑殿当差,都得提着十二分的小心。
但好在钟统领心善人好,常常会关心她们这些做下人的,因此大伙儿也都很喜欢她。
那宫娥见状,也笑着和她打趣:“大人这是送给怀珍姐姐的吧,怀珍姐姐有钟大人做姐姐,可真好。”
钟怀则轻怔,反应过来是她误以为自己要给怀珍送红薯,愣怔片刻,她牵唇轻笑,没有多说,只曼声道:“回去吧。”
今夜有雨,出了东六宫,长长的东一长街甬道上空无一人,细雨萧瑟被风吹得斜过来,飘进伞内,倒也不觉得冷,只剩下胸口那烤红薯的温暖。
出了东直门,便是兵仗司。
也是林叶被关押的地方。
自那日青华山上埋伏过后,林叶被俘,就一直被关押在了兵仗司内。兵仗司是内设的监牢,守有三十二地煞,全副只听从于女帝卫若漓一人的命令。将林叶关在这里,她便是插上翅膀,也难逃离。
但好在卫若漓并未叫人折磨林叶,也没有伤她性命。
只是囚禁了她,连武功都未废。
钟怀则撑伞进了兵仗司,门口有守卫,见是她来,没有多疑,只当是卫若漓的授意,只稍稍问了两句,便就放人入内了。
牢房内昏暗一片,只有微弱的烛火光芒,只是不见天日的潮湿下,就连脚步声也觉得骇然。
钟怀则顺着长道走到最后一间,看见被困在房内的人。
蓬头垢面,一身白衣也渐显狼狈。
“你来了。”林叶垂眸靠在墙边,只露出一道瘦削的侧脸。
从钟怀则走近的那一刻起,林叶便就察觉出来了是她。
她们师从同门多年,对彼此的轻功,全都了如指掌。
那日青华山上,如若不是钟怀则亲自带兵抓捕,知晓她丹田归虚之处,她未必就会那样轻易地被困在殿内。
钟怀则站在牢房前,看着眼前那人,心里浮起阵阵愧疚,她垂下长睫,曼声道:“我只是来看看你。”
林叶半勾唇,露出无声的嘲讽,道:“这还是我知晓你是大梁奸细之后,你第一次来看我。”
钟怀则身形微怔,听出她话里的嘲讽。
也知晓她知道,她们当初自师从同门之时,她就骗了她。
她有太多的身不由己,也有太多的苦衷不能言语。
十年倥偬,同门情谊,其实她最不想欺骗的,就是她。
十年的时间啊,比她陪着怀珍的时间还要长,她们朝夕相伴,一同吃一同睡。可这样深厚的情谊,中间却隔着家国之仇。
所以,没有人会比她更理解卫若漓的感受。那些感受,那些发生的一点一滴,如何就能够轻易地抹去。
她做不到,卫若漓也做不到。
钟怀则蹲下来,她掏出怀里的烤红薯,还热腾地飘着香味,她从牢房外递进去,放在地上的稻草上,慢慢开口:“我知道你怪我,更恨我。我有我的苦衷与责任,正如你无法背叛师泱,我也无法背叛我的主子一样。阿叶,我们同门多年,我不怪你恨我。我不想你沦落至此,也不想劝你妥协弃主,因为我知道你做不到。这么多年,我们彼此相互了解,如果……如果万不得已终究有那么一天,我会来送送你。”
这世上,没有人再比钟怀则更了解林叶了。
她们不会劝解彼此妥协,丢弃尊严。倘若顺途,她们会是这个世上最合拍的人。可偏偏是孽缘,偏偏彼此都有太多要坚守的东西。
除了叹一句无缘无份,别无他法。
兴德宫中,师泱孤身跪在廊庑下。
身上襦裙被廊外吹进来的雨水打湿,她垂眸跪在那里,浑身像掉进冰窖之中,冷得几欲麻木,她目光盯着地上跪着的双膝,一动不动。
由春心疼她,跪在她身后替她遮风挡雨。
可她小小身躯,如何能够抵挡得住这寒冽的风雨。
师泱眼中没有感情,只剩下冷冰冰的凝滞与绝望,雨水沾湿了她的长睫,她淡声道:“由春,你回去吧,雨大了。”
由春眼眶发红,直摇头哭着说:“由春不走,都是因为我,才连累的公主受罚。”
所有人都以为事故源于一晚羊奶珍珠丸子,女帝因为在乎慕容筝,所以,便会毫不问缘由处置下人。由春也以为,都是因为自己与慕容筝的婢女起冲突,才惹恼了卫若漓。
可只有师泱清楚地知道,是卫若漓故意要折磨她,不与任何人相关。
卫若漓不杀她,可却并不代表着她不会折磨她。
起初她如何对待她的,如今全都还了回来。
她没有退路,更没有任何依靠,她能赌的,也只有自己这条命。
所以,不能放弃,也不可以放弃。
殿内暖意如春,慕容筝长发披散,穿着寝衣坐在妆台前,开口问:“人还跪在外面么?”
“是,还跪在殿外。”回复慕容筝的丫鬟是一个脸生的面孔。
小盈是她的贴身婢女,自八岁就跟着她,可卫若漓一句话,就叫她连命也没了。
这一切都是外面那个女人造成的,如果不是她,就不会有这一场祸乱。
可偏偏那人是师泱,她还不清楚卫若漓到底是什么意思?
如果她在意师泱,又为什么还要将人送给她做丫鬟;可如果不在意,白日里那一番举动,又是因为什么?
慕容筝不明白卫若漓的意图,所以也并不敢轻举妄动做出过分的举动来。
她恶狠狠地吩咐:“去叫她回去吧,什么都不许给她。”
慕容筝跋扈惯了,殿内侍候的丫鬟都极害怕她,所以没有人敢说什么,全都听她吩咐照做,把师泱和由春安排在了一间下等房里,连炭火茶水都没有。
最后还是由春苦苦哀求,才留下了一盏烛火。
师泱跪得久了,之前受的箭伤复发,两条腿险些连路都走不了。
由春扶着她回了房间,坐在床边,撩开她的裙摆,看见雪白的膝盖上满是淤青和疤痕,眼泪就再也忍不住了。
往日连天地都不跪的人,如今却要受这样的侮辱。
由春眼眶酸涩,逐渐模糊,眼泪砸在师泱的膝盖上,师泱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颤了下,这一刻,那温热的眼泪,是她入大梁后最温暖的东西。
师泱双手捧起由春的脸庞,替她擦干了眼泪,心中动容地问她:“由春,你信我么?”
由春微怔,随后便坚定地点头,说:“由春相信公主,不管什么时候,由春都相信公主。”
师泱勾起唇瓣,欣慰地笑道:“信就好,由春,我们不会一直这样的,不论发生什么,你都要相信,我会带你出去的。”
由春隐忍着颤抖的唇瓣,眼泪再也忍不住,决堤涌了出来,她埋头扑进师泱怀里,嚎啕地哭着。
她一生没有遇上什么好人,或许公主在世人心中不算好人,可在她的心里,却是比生命还要重要的人。
师泱嘴角浮起苦涩的笑容,轻轻低头摸了摸由春的头发。
这一刻,她们主仆二人,拥有的只有彼此。
她此生也从未想过,沦落至这样不堪的境地,到头来,身边留下来的,居然只有一个由春。
由春抽噎地忍住了眼泪,她抬起头来,抬起手背抹掉脸上的泪水,道:“我去给公主找个暖炉来,公主你等我回来。”
师泱忙拉住她,焦急问:“外面在下雨,你去哪儿找?”
由春笑了笑,睫毛上的眼泪还未干,就又恢复了往日的嬉笑,道:“我去找巧银,巧银在薪造司当值,那儿都是炭火,我找几个暖炉。”
说着,也不等师泱再开口,提裙就冒雨跑了出去。
师泱看着大开的房门,屋外风雨肆虐,吹得旁边棂窗吱呀作响。她忽然不觉得冷了,因为第一次明白,人的心也是暖的。
唇瓣勾起无声的笑容,她抬头打量着这房间内的陈设,这里什么都没有,棂窗下只有一张细长的桌案,上面摆着一只最简易的烛台。
曾经拥有过的全都丢弃了,她再也不是那个高高在上尊贵的一国公主,她什么也没有,只有这一间简陋到不能再简陋的房子,可不知为何,连日而来的彷徨和恐惧,却在这一刻,全都没有了,出奇的心安。
或许是由春的真心叫她感动,又或许此刻只有她一个人,她不用再强撑着去面对,去挣扎着那些不甘和痛苦。
一无所有,便不再计较失去的滋味。
因为,她再也没有什么可以失去了。
由春回来之后,推门发现师泱已然合身躺在床上睡着了。
那破旧又小的床榻,被子薄得几欲不能蔽体,棂窗下风雨哗哗,拍打在窗格下,连桌案上的烛火也不知何时被吹灭了。
这样简陋的地方,只怕她从前连见都没有见过,可此刻,由春却看见她安静地合衣而眠,那肩背虽然瘦削,可却并不软弱。
国君死社稷,是每一个官家皇族的肩头责任。
由春没有念过书,不晓得大义小义,可这一刻,却也明白,活着比死去要难。她为了保住想要保住的人,忍辱受难地在这大梁禁宫里生存,要付出的,岂止是一身皮肉那样简单,她失去的,是比生命还要重要的自尊,是她身为大玥公主的尊严。
暖了几日,天陡然变得冷了起来,像是一瞬间又回到了冬天。
三月份的寒天,叫倒春寒。
细雨连绵下了好几日,一直都没有停歇,直到慕容筝册封之日的前一日,天空忽然放晴了。
师泱受命成了慕容筝的贴身婢女,但慕容筝却也没有叫她在近身伺候,也变着法,大大小小地折磨了她好几回。
因为到底忌惮卫若漓的态度,所以慕容筝也没有太过放肆。
这几日,慕容筝每日都会派人去请卫若漓来殿中用膳,不似往常偶有推辞,倒是很好说话,卫若漓一日早晚会过来两次。
只是,没有留在殿中过夜。
晚间,卫若漓在兴德宫用完晚膳,出门离开。
师泱垂头候在殿外,卫若漓走过她的时候,稍驻足了下,侧眼睨向她,见她低头不语,忽然开口道:“来璇玑殿内,替朕磨墨。”
师泱垂眸,看见脚边玄色的衣摆,神色淡然,漠声说是。
随后,她便跟着卫若漓一同出了兴德宫。
身后慕容筝紧紧攥住拳头,捏得骨节泛白。
待人离开之后,才气得将桌上的碗盏全都扫在了地上。
细雨乍歇,宫道上的地砖还未干,偶有低洼的地方,聚起一个个小水塘。
卫若漓没有乘轿撵,只徒步往璇玑殿走。师泱无声跟在她身后,一路上彼此无言,连天地间都静得只剩下彼此的呼吸。
从兴德宫到璇玑殿,这条路似乎很长,卫若漓带着她从这个门走到那个门,然后又拐了好几个夹道,她心里一时紧张,全副身心都在卫若漓的身上,全然没有记着路。
她来了大梁虽有两个多月,可却没有什么机会出去,这里和南玥不同,一时之间,没有太阳的日子,她连东西南北都分不清。
天不好,连入夜也比往常来得早,才将将过了申时,天就已经黑透了。
卫若漓走在前面,忽然停住脚,师泱跟在她身后,见她一下停下来,忙止住了脚步,一时猝不及防,差点撞了上去。
师泱在她身后站定,垂着头没有动。
长长的甬道上没有人,连宫娥黄门都没有,来的时候卫若漓带了两个随从,可现下,也不知去了哪里。
忽然,师泱听见前面的人开口吩咐:“去找盏灯笼来,朕不喜欢黑的地方。”
师泱微怔,知晓四下无人,她这话是对自己说的。
她轻咬了下唇瓣,低声说是,踅身就要往回走。
可走出去两步,她就迷了路。
连刚刚走的路也全都忘记了,她怔站在那两道门之间,正犹豫着不知道该往哪边走。她能感受到,身后卫若漓正站在那里注视着她,她一咬牙,凭着感觉转身迈进右边那道宫门,头也未回。
卫若漓站在那里,漆黑的夜勾勒出她颀长身形,她淡淡看着不远处的人,思虑再三,最后走了一条往兴德宫反方向的路。
她站在原地停留了片刻,夜色愈发漆黑了,天幕上流云四散,不知何时,居然能够看得清隐约的月亮轮廓。
师泱从东门出去,一个人在漆黑蜿蜒的内宫之中走了很久,一道一道的宫门,永远走不完似得,抬头看过去,一小块四四方方的天空,仿佛都是一样的地方。
她有些着急,走得后背都浮起一层细汗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发现,自己彻底迷路了。
来时的路忘记了,现在连刚刚卫若漓在等她的地方也不记得了。
申时二刻,各宫道上开始有小太监提着油桶,顺着东西长街点燃羊角亭内的烛火,一路长长走过去,才渐显看见些许光亮。
师泱无法,只得过去问路。
找回了兴德宫的路,师泱提着灯笼,满禁宫地去找卫若漓,可找了许久,也没有见到她的踪影。
想起卫若漓临行前要她磨墨的事情,她寻了半晌未果,最后只好先去了璇玑点。
到了璇玑殿门口,她这才记起来那日去兴德宫的路。
人刚进二门,她就看见站在门口的钟怀则。
殿内灯火通明,她对这里还算熟悉,看见西偏房的窗下被烛火照亮着的人影,就知道,卫若漓已经回来了。
她踌躇了片刻,随后提着手上的灯笼往殿内走去。
殿内没有其他人,只有卫若漓一个人,她站在灯下桌案旁,手中执笔,在宣纸上漫不经心地来回写着字。
不知回来了多久,她换了一身衣裳,大概是沐浴过了,身上穿着粉白色的锦衫,三千发丝只在耳后挽成一个流云髻,斜斜披散在胸前,脸上未染粉黛,在昏黄的烛火映衬下,比平日里添了一丝温婉。
往常她大多穿男装,束发戴冠,一袭暗色长袍,比男子还俊美许多。
可却忘了,她着女装时,才像个温婉多情的女子。
只是她不常穿,即便在南玥重华宫之时,她也多着男装。
殿内燃了银骨炭,一丝灰尘也无,暖意如春中和了师泱身上在外游荡奔波的寒意。
师泱捏着手里灯笼长柄,心里隐隐有气。
她既然早就回来了,为什么还叫她像个傻子一样,满禁宫地去找她。说好在原地等她,可又一个人走了。
如果等不了,又为什么不派个人告诉她。
卫若漓没有抬头,手中笔也未停下,知道来人是她似的,低声暗讽:“朕还以为,你要诚心爽朕的约,故意叫朕在寒风中等你。”
瞧,她明明没有等,还要倒打一耙。
师泱捏着手中细柄,紧紧攥着力,连骨节都捏得泛白。
师泱心里一时有气,也嘲弄地一哂:“陛下要是早些派人告诉我,也不必在此苦等。”
卫若漓手中笔锋顿住,在洁白的宣纸上晕染出一个斗大的墨点,她望着眼前写废了的纸张,脸色渐冷,随后抬起头来看向她:“在兴德宫里做了这么多天的贴身女婢,就学会了这样和朕说话么?”
师泱盯着她,紧紧抿着唇,一言不发。
她看着那张熟悉的面孔,明明什么也没有变,可她总忘了,眼前的人早已不是那个重华宫里任她摆布的卫若漓了。
她摇身一变成了大梁的皇帝,成了一个随时可以主宰她性命的人。
“过来,替朕研墨。”卫若漓冷冷地说道。
师泱踌躇,将手里的灯笼放在一旁地上,然后朝桌案走过去。
长案上有一方好砚,师泱只瞥了眼,就知道是最上等的歙砚。
去年这个时候,她就曾得到过一块方歙砚。后来,她将那块砚送给了桦儿,可桦儿不喜文墨,总爱贪玩,那块歙砚,他到最后也没有用过。
“阿嚏——”师泱忽然猝不及防地打了一个喷嚏。
她在外面奔波了太久,殿内又太过温暖,一冷一热,一时冲过了头,她没防住。
其实从入大梁以后,她的身体一直都没有好,身体很虚弱。再加上没有了武功和内力,对大梁的饮食水土都不习惯,所以她很容易伤风受寒。
寂静无声的大殿内,彼此两人一时剑拔弩张,可猛然冷不丁的这一声喷嚏,倒叫这不明言语的坚硬气势,一时变得有些变了味。
卫若漓默默抬眼看了她一眼,师泱也心虚地抬头看她,四目相对的瞬间,气氛有些尴尬。
师泱重新低下头去不再看她,手上的动作也未停歇,像是带了气似的,比刚刚还要卖力上几分。
将人踩在脚底,看着那人渐渐没有了脾气,亦或者,有了脾气也憋在心里头,不敢发出来半分。
和从前那个不肯吃半点亏,嘴上也不肯讨饶的姿态,一下子全然对调了过来,判若两人。
忽然,就有了败兴。
卫若漓写了好几张字帖,都不满意。
不是写错了,就是写漏了。
她的字不好看,小时候在东宫时,没有好师傅愿意教她,她索性也不愿意好好耐下心来学。
还是很后来,无意之中,师泱教她的。
师泱字写得很好,一勾一勒间,飘若浮云,矫若惊龙,连一品大学士也称赞过。
后来,师泱问她会不会写字,她说会,师泱便让她临摹写了一篇洛神赋。那篇洛神赋太长,她写得歪歪曲曲,师泱皱着眉头,笑了很长时间。
再之后,便是她亲自教她写字,写的是最严谨工整的楷书。
回想起来,她与师泱练字的光景足足有大半年的时间。
最过分一次,是她拿着毛笔,与她做不正经的事情。
往事实在太多,多到几乎占据了卫若漓所有的记忆。
她忽然扔掉了手里的笔,负气似的说:“不用磨了,朕要去沐浴。”
说完,末了抬头看向一旁的师泱,盯着她道:“你来伺候朕。”
师泱手里动作顿住,脸色一时难堪,最后冷着脸与她反驳:“你只说让我来替你研墨的。”
卫若漓寡淡地勾唇一笑,像耍无赖似的,告诉她:“我现下又改了主意,怎么,朕要一个宫娥伺候我沐浴,难道你要拒绝么?!”
一句话里,她一会“朕”,又一会“我”的,语气说得气急败坏,像是被人戳中了难堪的事情,不自觉连声音也大了起来,似在故意遮掩自己的心虚。
师泱被她说得哑口无言,她盯着她的脸气得紧紧咬住牙。
她如今还能有什么权利,无非是砧板上任人宰割的鱼肉!
沐浴池在璇玑殿后殿,是一处天然的温泉,又在此基础上砌起了一座宫殿。
殿内极大,池子也很大,浑浊一眼看不到底。
殿内无人,卫若漓遣散了所有的下人,独留了师泱一个人。
满室里水汽氤氲,比之刚刚前殿里的炭火还要火热,冬日衣裳穿得多,没一会儿后背上就一阵汗津津了。
卫若漓起先是沐浴过了的,可练了一会的字,又觉得浑身黏腻起来。
她站在池边,冲着师泱张开了双臂,见人久久无动于衷,有些不耐烦地说:“学了这么多天的规矩,伺候人不会么?”
师泱咬牙,忍着怒意上前,伸手替她解去了外面的锦衫。
然后是白色中单寝衣,再之后……
是她的小衣。
纵然坦诚相待过无数次,可如今这样的境地,依旧叫她觉得难堪。
师泱垂下长睫,不去看她,一副杀身成仁的就义神情,伸手就脱去了卫若漓身上所有的衣服。
她依旧没有抬头看她,可即便不看,闭上眼睛,她也能清楚地知晓卫若漓身体的每一寸。
甚至,每一处敏感。
耳边是水声哗哗的声音,师泱知道,卫若漓进了浴池里。
她不爱这些偏大的浴池,因为太过空旷,又太深,脚尖够不到地面,像掉进了池塘河水之中。
师泱怕水,所以她从不会在浴池里沐浴。
“过来。”身后传来一道淡漠的声音。
师泱还沉浸在自己胡乱的思绪之中,等到返过神来,才发现,整个人大殿内全是氤氲水雾,几乎看不见浴池里的人。
她依稀辨清卫若漓的方向,又依稀看见她的轮廓,她咬着牙踌躇了一会,忐忑地往前走,一小步一小步,朝着池边走去。
人还未来得及蹲下来,忽然池中伸出一只手来,抓住她的手腕,一阵抓力,将她整个人拉了下去。
耳腔一阵雷鸣,像是失去了所有的声音,只剩下铺天盖地而来的水流声,将她所有的感官都淹没了。
她不会水,突如其来的窒息叫她慌乱了,她挣扎乱抓,只攀住一具柔软的身体,滑的叫人抓不住。
突然,有柔软覆上她的唇瓣,一道气息猛地渡进来,她大口地喘息着,像掉进深不见底的深渊之中,遇见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那样,紧紧攀住眼前的人。
翻腾地水波,叫一切都失了力道。
师泱裙摆全都漂浮起来,删减。
师泱忽然惊讶地瞠大了眼,手指紧紧掐住她的胳膊,因为紧张,身体变得僵硬,可卫若漓丝毫没有留情。
她咬住口中的唇舌,用了十分的力气,可却因为疼痛,那十分的力气也打了折扣。
删减,她挣扎着呜咽,可全都无济于事。
终于,卫若漓捞起她的身体,与她一起浮起了水面。
师泱脸憋得通红,她靠在池壁上大口的呼吸,还不等她开口叫骂,眼前的人再次攀附上来,压身堵住她的唇瓣。
或许是从前师泱从不允许卫若漓吻她,所以她像是报复似的,偏要攻略她的唇舌。
不知过了多久,师泱无力地靠在那里,一双湿润的眸子里迷蒙着水雾,整张白皙的脸庞被水冲刷成了淡粉色,殷红的唇瓣被咬破出血,唇舌微张,一呼一吸之间,尽是诱人的馨甜。
她像是从鬼门关游走了一趟,整个人虚浮在空中,飘若无根。
可心中的恨依旧不减分毫,她盯着眼前的人,喘息地骂她:“无耻,禽兽!”
她没有力气,连带着骂人也变得气若游丝,显得一点气势要没有。
师泱轻轻地喘息:“你放开我。”
卫若漓扬眉,默默看着她这幅无能为力的模样,心里忽然一阵快意,她心情没由来地变好,她勾唇笑着反问她:“真的么?”
师泱不愿意再与她多说一句。
卫若漓忽然放开她的腰肢,师泱整个人忽然没有依托地往下沉去,她一阵恐惧,下意识猛地又抓住了眼前的人。
卫若漓勾唇淡淡一笑,张开双手不去碰她,带着玩味似的看她,道:“喏,这是你自己不愿意放开我的。”
师泱气急,望着眼前那张可憎的面孔,咬牙切齿地恨道:“卫若漓,我会杀了你,我会亲手杀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