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转着转经筒，击声清脆，佛菩开眼，但是在远方，我望不见冈仁波齐。
“你说，布达拉宫会保佑我们吗？”
康安素站在药王山上问身后的史墨，声音微弱。
从这个角度，可以看见布达拉宫的全景。
“会的，它为什么不保佑呢？”
“是啊，为什么不保佑呢？”康安素接着问，声音像是一只受了委屈的小猫，“史墨，你说这个世界公平吗？”
“当然不公平，贫与富，高与下，世界没有一时是公平的。”
“那你觉得最大的不公是什么？”
“是爱与不爱。爱是一种天赋，是生来就有的，生来没有的就没有，是学不会的。”
康安素扭头，诧异与她的想法，“为什么你会这么觉得呢？”
史墨看着她的眼睛，那双纯洁的眼睛告诉她这双眼睛的主人是多么被爱。
史墨服输了。
“好吧，可能是我的错觉。”
她不想解释，和谁都不想解释。
“没关系，你保留你的态度。每个人的成长经历和看待世界的方法都是不同的，只要我们都是一个善良的人就足够了。”康安素轻轻拉住她的手，好像是在劝导一个迷途的孩子。
“嗯。”史墨想，你是第一个没有说教我的人。
“那你呢？你觉得最大的不公是什么？”
“我觉得是健康与疾病。每个人心中的痛苦都是由她的价值观和世界观带来的，这个世界上只有亲人的离世和身体的疼痛是真正的痛苦，其他的痛苦我们都可以避免。一个人的自卑，世界上真正的自卑是一个患有疾病的身体，这样痛苦不以意志转移，它客观存在，不可避免。”
她说了很多，眼神平静如一汪湖水，眸子暗沉，像盐湖的中心。
风吹起她的头发，飞舞的发丝让史墨的思绪杂乱。
史墨心里说不出来的难受，她隐约觉得，对方的冷静不是局外人的淡漠，而是死如死灰的绝望。
她站在西藏高处，抓住一缕纷飞的发丝，把站立的人搂入怀中。
“至少我们还健康不是吗？”这句话，连史墨自己都觉得无力。
“那不健康的人呢？她们怎么办？”
“安安，”史墨第一次叫得这样亲密，“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不公存在，我们无能为力。”
对方抓住她的一个衣角，手尖泛白，声音里带了哭腔。
“我知道……所以我要去祈福，我要为全天下的人祈福。”
史墨想，原来这就是你千里迢迢来到如此高，如此远的西藏的原因。
“我们一起去祈福。”史墨说，她没说出来的是，我会用心去祈福，我会像朝圣者不知疼痛那样去信仰一个宗教，一个名为安素的宗教。
“史墨……我去了很多地方，高山、深湖、教堂、寺庙……可是没有用，到底要怎样祈福才可以实现呢？”
史墨垂下眼皮，在高处，她俯瞰这个世界，街道如线，人如珠子。
“或许别人会有答案。”
“什么人？”
“随便一个人。”
直到夜晚，她们终于找见了那个人。
他是个朝圣者，来自遥远的阿里地区，千里迢迢，一步一磕头到达的布达拉宫。
他身着破烂，但眼神明亮，耋耄的年纪笑起来像是个纯洁的孩子。
史墨牵着康安素的手，揽住对方，问，“你知道怎么样祈福吗？这些神仙怎么样才能保佑我们。”
对方回答，“多做善事，多行好事，上天自会保佑你。”
康安素追问：“如果我也去朝圣祈福，上天会保佑我吗？”
那双眼睛看着她，像是看破了世间，“从你的心出发，从现实寻找答案，爱神，爱人，神自然会保护你。”
“我怎么去爱别人？”
“不要逃避，用心对待她人，就像祈福时那样真心。”
“怎么样可以做到不逃避？”
“生死有命，都是神的安排，但在神恩赐的活里，要勇敢的面对生活，要诚实得向神袒露你的一切，不要在将死时刻再感到后悔。”
他走远了，高原的风忽然大了起来，穿过了灵魂的山谷，冷寂了康安素的世界。她想起了自己的父母，想起了千里迢迢来这里找自己的弟弟，又想起来了几面之缘的史墨。
她转过身，在夕阳跌入地平线的最后一刻说，“史墨，我要回家了。”
史墨看着她，嘴唇动了动，说，“再见，我想要留在这里。”
酒店里，史墨看着康安素收拾她的行李，她带的行李很少，最多的反而是一些书籍。这些衣服这样少，好像她从来没打算在旅行中逗留太久，但是那么多的书，好像就是踏上了远方再也不回来了。
“明天早上几点的机票？”
“10点的。”
“那我就预约九点的的士。”
康安素点点头，没说话，她显得很沉默。
史墨突然也不愿说话了，两人并排坐在沙发上，看着躺在地板上打开的行李箱，心里五味杂陈。
良久，史墨开口：“怎么突然想着要走了，不是说多在西藏玩一阵吗？”
康安素轻轻地摇摇头，“我只是突然觉得……我不能再逃避了……”
“那你……能和我说一说，你在逃避什么吗？”
“……我不想说……”
史墨轻轻点点头，“嗯。”
“走得这么仓促，为什么不多玩几天呢，不差这几天。”她还想挽留对方。
一阵长时间的沉默后，康安素说“史墨，我有点害怕……”
“害怕什么呢？”
“……你知道一见钟情吗？我遇到了，但是我没有资格去获得它。”
脑子里的蛛丝马迹全都串起来了，那个流泪的男人，一趟祈福的旅途，一颗多愁善感的心脏，史墨全都明白了。
自己爱上了一个喜欢着别人的女人。这个自己一见钟情的女人对一个男人一见钟情，处于某些原因，她们无法在一起，于是她踏上旅途散心。她来到了西藏，一个自己遇见她的地方，一场对于自己失败的一见钟情。
史墨及其清楚地感受出来自己的心从地面沉入了地底，她僵硬地点点头，故作镇定，“嗯……”
又是一阵沉默，史墨看着康安素在地板上的投影，小小的一团黑影，显得及其可怜。爱会让自私的心学会换位思考，史墨轻轻地牵起康安素的手。
“我看见今天那个男人了，你既然爱他，就去追他吧，勇敢一点。”史墨说，勇敢一点，不要想我。
“男人？什么男人？”康安素眼睛里是清澈的疑惑，“我是喜欢女人的。”
康安素感受到握住她的那只手一瞬间变得僵硬。
史墨眼神都不知道在哪里看了，眼神呆滞，脑子疯狂运转。
她再说什么？我是喜欢女人的。她喜欢女人？
史墨僵硬地把头转过去，躲避康安素坦诚的目光，手指关节因僵硬清晰可见。
康安素看见她的反应，嘴唇咬紧。
史墨无神地盯着茶几上的一只透明杯子，她记得自己和她共用这个杯子喝水了。
她磕磕绊绊地问，“可……我今天见到了，那个男人抱着你流泪。我以为……你们是爱人……”
“那是我亲生弟弟，也来到西藏找我了。”
史墨心里的一块大石头轰然坠地，砸出一个深坑来，她不禁轻松地低头笑了起来，握着康安素的手更加用力了。
“哦～～我以为……哈哈”史墨耸耸肩，说，“没事，现在社会多开放，喜欢不分性别。”
康安素看着她的神情，心里忽然升起一阵不甘，强烈的期待落空的感觉让她只想逃离这里。但是接下来，对方说，
“我也喜欢女人，你应该不歧视我吧？”
“嗯？”康安素的眼神一瞬间睁大，满是震惊与不可置信。
“我真的喜欢女人。”史墨盯着康安素的眼睛，眼神极亮，像是有两颗星星在闪耀。
什么时候眼睛里才有星星？遇见喜欢的人的时候。什么时候星星最亮？表白心意的时候。
康安素甚至觉得此时此刻世界就是史墨眼里的两颗星星。
“我……我知道了。”
史墨看着康安素低头脸红的举动，一瞬间有一种奇妙的幻想，似乎是自己在对她表白一样。
史墨的笑瞬间僵在了脸上。她忽然想起来康安素那个“一见钟情”的女人。
她不该忘记的，对方已经有了心爱之人。又是一个颠倒的世界，她的心情再次颠倒，她甚至觉得自己像是个小丑。
史墨勉强笑着，牵着康安素的手松开，插进来自己的口袋中。
康安素余角感受她的动作，嘴角的弧度弯了下去，她不知道该不该抓起史墨的手，她觉得自己也没什么理由去抓起对方手的理由。
各怀心事的沉默中，送晚餐的声音化解了尴尬。
餐桌上，史墨装作不经意提起一口，“西藏的美食还有很多，你这么早就走，没有吃到就太可惜了。”
“不可惜，世界上还有许多我没吃到的美食，但是我也已经吃到很多了。”
史墨点点头，“那……你喜欢的那个人会做饭吗？”
“我不知道，会不会都没关系。”
史墨觉得自己简直是自讨苦吃，自寻苦路。
“那你们以后你做饭吗？”
“我们两个不会在一起的，不用考虑那么远。”
史墨心底愕然，“你就这么喜欢她？”
“一点点的喜欢而已。”
“不想，看起来你很喜欢她。”
“那就很多喜欢吧。”
“喜欢她就告诉她，你这样惹人喜欢，她一定会喜欢你的。”
康安素笑笑，“我惹人喜爱吗？”
“很惹人喜爱的。”
“你不觉得我太多愁善感吗？很多人都说我太矫情了，都不喜欢我。”
“每个人喜欢的人都不一样，只要你喜欢的人喜欢你就好了。”
史墨劝慰她，心里却清楚地知道自己将康安素推向另一个人。
“谢谢你，”康安素顿声，头埋低了，声音有了些颤抖，“你喜欢就挺好的。”
“不用在乎我的看法，我相信，你喜欢的人也一定喜欢你。”
史墨嘴上笑着，心里却是在滴血。她没听懂弦外之音，她只在想，快快结束这个由自己提起的话题。
康安素抬眼看了一眼史墨，餐桌的氛围是沉默地和谐。她难过于史墨的愚钝，又矛盾地庆幸她的误解，她害怕一个任何变故，或许她们连朋友都做不了了。
康安素清楚地觉得自己在一个为自己量身打造的泥沼里越陷越深，她怕自己受伤，更怕有人想要拉住自己，却也被拖入泥沼中，她注定要沉下去，在缓慢下沉的过程，她不想大声呼救，引起她人的注意，她只想闭着眼，紧着嘴，无声无息地走向该走向的结局。
但就是有一个人看见了，她还在观望自己，她没有伸出手来救自己。
因为面对那个人的询问，她回答说，我在游泳呢，不要担心我。
真的吗？可是我看这里是泥沼啊，怎么能在这里游泳呢？
不是的，我习惯在泥沼里游泳，你快走吧，不要管我了。
她这样迫切地拒绝了对方的救助，在对方转身的时候，她的心底的声音疯狂叫嚣。
快来救我！快来救我！我爱你！快来救我！
但她闭着嘴，嗓子在沉默的呼喊中哑下去，只有眼角默默流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