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墨用手指撑开眼皮，戴上两只美瞳，遮住眼球里面遍布的红血丝。
镜子里中是一张疲惫的脸。史墨在脸上多涂了层防晒，遮住黑眼圈。
搭在门把手上，已经拧开了一半的手不出所料地停止了。
史墨站在门前，手滑下去，头垂得很低，玄关的灯将她的影子投在脚小，小小的一团。
不知过了多久，她抬手推开房门。
史墨的房间就在康安素隔壁，她走出门，抬眼就看见对方也走出房间。
史墨心惊，赶紧退回去，躲在门槛下，偷偷看着对方。
你来找我？史墨想。
然而没有，康安素背对着史墨停住脚步，接着着一个男人跟在她后面从房间里走了出来。
男人很高，但是很年轻，背着一个很大的旅行包，低着头对着康安素。
从这个角度，史墨能清楚地看见对方脸上的泪水，他哭得毫无形象。
康安素拿着纸巾给他擦泪，左手紧紧地握着对方的手。
两个人说了一会话，离得很远，史墨只能看见男人流泪说话，康安素给他抹眼泪。
临走的时候，男人突然紧紧地抱住康安素，肩膀一抽一抽的。康安素拍拍他后背，推了一把，目送他离开。
鹅黄色针织毛衣，散着头发。史墨盯着她的背影，心里只是这样想。
如果不这样想，还能怎样想？
发生什么事情了？你和他什么关系？
这样的问题简直是质问，无礼又无聊，自己是绝对不能这样问的。
史墨想，不应该这样好奇一个不过认识不到两天的陌生人。
史墨想，我今天一天都不想见到你了。
眼睛盯着背影，心却疑惑自己为什么坍塌成一片废墟。
后脚跟撞到墙门，慌乱着，史墨逃回了房间。
倒在门上，顺着门滑下来，脑子乱做一团，心里有一个声音在逐渐崩溃着，在发问着。
你到底怎么了？
为什么会对一个陌生人产生感情？
你到底怎么了？
在慌乱的尽头，一个声音却逐渐清晰起来。
快离开她吧。快离开吧。
对，快点离开，对于一个陌生人来说，没什么好留恋的。
史墨抬头，准确无误地看见茶几上一道黑线，那是一本书的书脊，名字叫做《顾城诗精选》。
史墨想，至少把这本书还给她。
她拿起书，飞快地打开房门，一开门，和一双仰视的眼睛对上了。
还是那一双眸子，史墨在想着，这是幻觉吗？但是那双眼睛说话了。
“早上好啊，我正要找你呢。”康安素笑了，笑出小梨涡，笑得甜甜的。
“早……早上好，我也正要找你呢。”史墨磕磕巴巴地说。
“那你找我有什么事呢？”史墨看着她的笑，不想离开了。
“我昨晚没有经过你同意，拿了你一本书，现在想还给你。”
康安素这才看到这本书，很惊喜的样子。
“原来在你这里啊，我还以为掉到哪个缝隙里面了呢。”
“不是，是我昨晚拿走了，你……睡了，我没有过问你，抱歉。”
“怎么能因为这点事抱歉呢，你想读就读，我还有很多。”
“嗯……我昨晚读了读，确实写得很好。”
“不止这些呢，还有很多很优美的诗句呢。”
“那……你给我讲一下可以吗？”你的声音很好听，史墨想。
康安素的眼睛亮了，很兴奋雀跃地说，“好啊好啊。”
她拉着史墨回到自己的屋子里，从书柜里抱出一堆书来。
走到一半，突然，书哗啦啦得从她怀里掉下来。
史墨慌忙冲上去，但也没接住这些书，大大小小的书都掉了下来，在地上散开着，书页一晃一晃的。
史墨眼疾手快捡起这些书来，放到桌子上。
一双手突然抓紧了她，带着不易察觉地慌张。
史墨对上一双悬泪的眼睛，淡粉色的嘴唇对她说，“为什么我这样没有力量？”
“我也经常弄掉东西，没事的。”史墨安慰道。
那时候，史墨还不知道另一个世界，她更不能理解一个真正面临巨大恐惧的人的敏感内心。
她只是有些疑惑地想，为什么你要做这样的反应呢？为什么要流泪呢？你并没有做错任何事情啊？你只是不小心弄丢了一本书。
康安素低垂着眼皮，紧咬的下唇白得毫无血色。
史墨站在她面前，手足无措。
一阵迟疑后，史墨抱住对方，让她坐在沙发上，低着头轻声对她说，“不要哭了，为什么要哭呢？”
康安素无声哭着，肩膀轻微地抽动着。
史墨看着她的反应，心里升起一场海啸。
第一眼见到你时，你在笑，可是后来你又为什么这么悲伤？
康安素抬眼，接过史墨递来的纸巾，仔细地把脸上的泪痕抹去。
她转身，轻轻抱住史墨，头埋进去，接着史墨从骨骼里听见她的声音。
“对不起，我以后一定少哭。”
“不要这样啊，你想哭就哭啊。”
“不行的，没人喜欢总是哭的人。”
“别人的看法都是狗屁，不要听。”
“哈哈……那你……会不会觉得我很烦啊，觉得我就像是一个神经病一样？”
“一点都不觉得。”
“为什么？”
为什么你能容忍一个陌生人的哭泣。
一阵长时间的沉默，一阵空白又充实的沉默。
康安素听见史墨的心跳，她的心跳告诉她，对方在思索，所以她等着一个认真的答案。
史墨缓缓开口，一字一句，说得认真，没有语气，却见沉重。
“因为我常常感到悲伤，遇见你，我仿佛看见了你在为我哭泣。”
怀里的人动一动，把她抱得更紧了。
“那我们以后就一起哭吧。”
“嗯。我喜欢哭泣。”史墨肯定地说。
“神经病啊我们。”
史墨抱紧了她，回答这个带着笑意的回答。
“宇宙超级无敌神经病。”
不要问神经病患了什么病，不要问她经历了什么。
见到她的第一眼，或笑或哭的，都是这个精神病。
一个精神病心里升起的火，总会被另一个精神病看见。
然后她们一起犯神经，一起大笑，一起大哭，一起用心中的火撩伤这个世界。
在我们的独特世界，我们很快彼此爱上，然后一生浪漫，直到生死将我们分离。
“《杨树》，顾城，我失去了一只臂膀，就睁开了一只眼睛。”
“从明天起做个幸福的人……我只愿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康安素捧着一本书，小声地读着，有时还要停下来思考，好像是在为她自己一个人而读。史墨静静的看着她的神情，她读到一句灿烂的诗就要轻轻微笑，读到一句悲伤的抒情，眉头就要轻轻皱起，她的心情全部都写在了脸上，像一面透明玻璃，任何感情都能在上面涂抹。
我讨厌文字，史墨想，不过，或许是以前讨厌。
“你说，世界上真的会有一所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房子吗？”康安素扭头看着史墨。
“会有的。”
“世界上真的有人可以每天劈柴喂马吗？”
“总有的。”
“你想要这样的生活吗？”
“我什么样的生活都不想要。”史墨皱眉，回答的尾声很轻。
“为什么呀？”
“其实，有时候我在想，这个世界挺无聊的，生活大同小异。”
“怎么会呢，这个世界多好啊，任何一种生活我都喜欢。”
“我不喜欢。”
“你看。”康安素指着落地窗外巍峨圣洁的雪山，“这样的景色多美啊，一想到世界上还有这样的美景，我就喜欢的不得了。”
史墨顺着康安素手指看向景色，在她眼里，只能看见石头组成的庞然大物，和恒星散发的微波。
她的眼神如此平淡，立刻让康安素明白了她的意思。
康安素躺下了，沙发很大，她的头紧顶着史墨的大腿，手牵着她的手在空中荡来荡去。
“你的手，我的手，好像一个秋千啊，荡～荡～”
手被一只微凉的小手包住，抬在半空中玩来玩去。
史墨任她这样玩着，低头看着她笑起来的脸，另一只手没有忍住，偷偷得捏住她长发的尾端缠绕在自己手上。
“荡秋千～你和我荡秋千，我们一起荡秋千，一起飞上天，我们的手一起飞上天，天上有云，云朵上有房子，房子里有神仙，神仙无所不能，包治百病。我们希望身体健康，神仙说要做好事，我们就一起手牵着手去做好事……”
康安素似乎是自己编了一个故事，史墨静静的听着，听她的声音软软的滑进自己的耳朵里。
这个故事最后也没有结局，康安素最后说的是，“最后，我们做了很多好事，可是天下还有很多好事等着我们去做，我们做不完，神仙就不要我们身体健康了。”
“嗯，没事，我把健康分给你。”史墨说。
康安素明显一愣，“你说什么胡话呢，身体健康最重要，我才不要。”
“我也不要，我把健康都给你。”
康安素恼了，把手甩开，语速加快，说，“那我也不要，爱谁要谁要。”
“那我要了吧。”史墨又把康安素的手拽过来，牵起来。
康安素扭头，好一会不说话。
“我想了想，我把健康分你一点，分我的爸爸妈妈一点，分弟弟一点，然后分给我的朋友一点，剩下的再分给世界上的所有人。”
史墨笑了，为康安素这种莫名的认真严肃笑了，“我不要你的了，你给我那份给自己留着吧。”
“我不要了，我分给你。”
“我也不想要，也给你。”
“哎呀，我都说了我不要了，都给你，通通都给你。”
“那我们两个交换健康和寿命。这样就解决问题了。”史墨笑着说。
康安素也笑了，史墨却隐约从这个笑容里看出来一丝悲伤。
“才不要。我从小身体就很差，所以名字里带一个安字。和你换的话，那你就太倒霉了。”
史墨不以为然地摸摸她的头，“慢慢养身体，总能转好的。”
“万一好不了呢？”
“没有好不了的，只要你坚持去做，总能转好。”
“嗯。”康安素很小声的回答。
一阵沉默后，她接着说，“史墨，我们去祈福吧。我想去拜佛。”
“好，保你身体健康。”史墨声音轻快，带着无知的纯粹快乐，丝毫没有意识到对方的怪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