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明月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里她回到了现实,可已经是二十年以后,父母只剩下泛黄的照片和公墓里高高的墓碑, 昔日的好友也都不知所踪, 家里落满灰尘,街道上空无一人,只有她自己, 在挂满白绫的医院里穿梭,却永远找不到方向, 那些用来监测生命体征的机器声无比真切, 让她甚至以为自己在某一刻确确实实窥见了现实。
等到秦明月恢复意识, 已经是第二天早晨。她蒙了好一会儿才知道自己在哪, 不是熟悉的席梦思,秦明月有点失落。艰难地想起昨天发生了什么, 记忆就到没完没了的酒杯和推不开的莺莺燕燕,后面……秦明月看了看自己有点不受控制的双手,肩膀和胳膊上还有点点红痕, 记忆里只有一片温热,昨晚似乎很激烈。
原来已经是早晨了吗?一般只有早晨应九教方絮练武的时候, 才会有兵器碰撞的声音。她下意识摸了摸身边,身边的人还在,心里放下了大半, 她翻了个身, 准备像每个早晨一样,把身边的人抱进怀里, 温存一会儿,再一起起床。
只是……一只手从腰间揽过对方, 却觉得今日的柳氏肩格外宽,她虽说有些部位确实比寻常女子丰满,但骨架并不大,相反是个娇小美人,怎么今日这肩膀比秦明月自己还高?窗户都被厚厚的帘子挡着,屋里光线昏暗,身旁的人又是面向另一边,秦明月虽然觉得奇怪,但是也没多想,或许是床褥角度的问题。
她本想继续睡,忽然门被打开,隔着镂空的月亮门透过丝丝光亮,秦明月眯起眼,只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端着水盆、手巾进来,一边走一边说:“奴婢伺候主母起身。”
柳氏?
秦明月身上一僵,柳氏怎么从外面进来了?
那她抱着的……
秦明月触电一样松开,只见那人此时也醒了,她转过身,竟然是个陌生人!
秦明月甚至没有关于她的任何一点记忆,只是依稀能看出这个女子有些混血。
“你是何人?”
那女子却是笑得十分热辣,转头就往秦明月身上靠,“主母,我是凭西呀。”
“凭西?”秦明月翻了秦氏的所有记忆,根本没有一个叫做凭西的人,她下意识后退,两步迈到床下,“你、你怎么在我床上?”
“主母,”倒是柳氏开口,她脸上微微泛红,“昨晚主母喝多了,实在过于刚猛,柳儿一个人受不住,就叫了凭西姑娘来。”
她早已换下了昨天那套华美的红衣,而是穿得跟家里的丫头们有些像,很是素淡,像一个受了冷落的小妾,放下水盆,将手帕浸湿,然后走到秦明月面前,递给她擦脸。
“嗯?”秦明月一时头痛欲裂,刚猛?叫了别人一起?柳氏的每一句话都如同一颗子弹,试图震碎她的三观,“昨晚,到底怎么了?”
柳氏趁着秦明月擦脸的时间,又去帮她拿了鞋子,半跪在地上帮她穿鞋,温柔顺从,看不出一点情绪,“主母昨晚喝醉了,我和凭西姑娘一起扶您回来,然后您……我吩咐应九退下,凭西姑娘也安排了客房,可是主母实在、实在是……奴婢受不住,跑了出去,恰好遇见了凭西姑娘,就叫她进来伺候了。”
柳氏说着,微微松了领口,果然脖子上一片青紫,甚至不是吻痕,像是被人用力掐过,手腕也有伤痕,其余看不见的地方只怕更多。
秦明月懊恼地按着太阳穴,她酒后竟然这样么?可她自己一点印象都没有,看起来这酒真不是什么好东西。
目光在柳氏和凭西之间犹疑,不不,此时她酒品不佳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柳氏叫这个陌生女子来她房间?
“奴婢、奴婢已付了凭西姑娘过府的钱。”柳氏补了一句。
没等秦明月开口,只见凭西姑娘拿出一个钱袋放回到柳氏手里,目光火辣辣的看向秦明月,似乎随时要伸出一根手指去挑秦明月的下巴。
不过碍于身份,她终究没那么做。
“这次不要钱。”凭西道:“昨晚……方太太,我很喜欢你,希望下次还有机会与你春风一度。”
说完,凭西也穿好了衣服,笑吟吟地往出走,到门口还不忘回头,“方太太,我与这位千盏姑娘可是不一样的风格,要不要考虑把我也赎回来,我们一起伺候你?”
左拥右抱?秦明月想起了陈先生那句话。
见她没反应,凭西也不失望,从正屋走了出去,似乎心情很好,开门时还深吸了一口气。
“你这是做什么?”凭西走后,秦明月急急地问柳氏。
柳氏也有些莫名其妙,“不过是个舞姬罢了,主母不喜欢,打发走就是,主母这是怎么了?”
倒像是秦明月有多矫情似的。
“我……”
秦明月忽然如此深切地意识到自己与柳氏的不同。
“你不生气?”她问。
“为何生气?”柳氏反问,转而柔柔地靠在秦明月肩上,“倒是奴婢的身子不顶用,又叫了主母不喜欢的姑娘来,主母莫要怪罪奴婢才是。”
“……”
秦明月忽然觉得屋里的空气十分憋闷,她似乎除了无所谓地接受,甚至大度地原谅柳氏,做什么都显得太过神经质。
她委屈,哪怕柳氏指责她、闹脾气,要她哄上半个月才肯原谅,也不会这么委屈,又觉得自己不该比柳氏更委屈,坐在梳妆镜前,愣怔地看着里面比真实的自己年轻了十岁的人,是啊,这不是她的世界。
最终试探着拍了拍柳氏正准备帮她梳头的手,长叹,“你不生气就好。”
柳氏笑了笑,一如既往地帮秦明月梳头,“她们什么心思,奴婢再清楚不过,主母不必为她们烦扰。若有朝一日,主母当真心系她人,便把她养在外面,不要让奴婢整日与那人面对面,奴婢就满足了。”
秦明月的心里越发难过起来,她觉得柳氏似乎忽然被拉扯得很远,与她隔着千百年的时光,或许她当真把她当做了夫君,而在这个年代,没有任何一个女人敢因为自己的嫉妒心去约束男人。就连秦氏,无论家室还是自身都优于方博用,也不得不让小妾进门。
秦明月有点失落,对柳氏的怜惜也多了几分,她是几经命运碾压的古代女子,无论是从前在五蕴馆,在柳家,还是后来对着方博用,以及现在的自己,她都要尽可能地展现着贤良淑德、卑微柔弱,这也是这个时代所有女人都要尽力扮演的角色。
“我既然心里有你,就不会再有别人,你别乱想。”秦明月语气柔和。
“只要主母心里,”柳氏的指尖点了点秦明月心脏的位置,“能给奴婢留下一个小小的位置就好。”
“可有热水?我想洗个澡。”秦明月不想再聊这件事。
“这么早洗澡?”
秦明月点头。
这年代洗澡不容易,要几个小厮轮番打水抬水,还要几个丫鬟轮着烧水,洗一次澡几乎要惊动全家,秦明月来到这个时代后也只能七天或者十天洗上一次。
可今天她一定要洗。
热水被一桶一桶地抬进来,巨大的澡盆摆在这中间,屋子里氤氲着雾气。
柳氏拿了一碟糕点过来。
“主母,还是先吃点吧,空着肚子洗澡容易头晕。”
秦明月就着柳氏端进来的水盆漱了七八遍口,又仔仔细细洗了手。
不是她嫌凭西脏,而是与不喜欢的人莫名发生这种事让秦明月觉得脏,这个人无论是舞姬凭西还是什么高贵的贵族甚至公主,都是一样的。
待洗干净后,正要去拿点心,忽然发现柳氏已经捧着食盒跪下,一双狭长的凤眼露出丝丝缕缕的自责和疑惑。
“是奴婢自作主张,主母若心里不痛快,只管罚奴婢吧。”
秦明月赶紧伸手去扶,居高临下之际才看见柳氏雪白的脖颈处全是伤痕,甚至蔓延到看不见的地方,可见她宿醉之中完全忘了这具身体的力气有多大。她掀起柳氏的袖子,果然胳膊上也有青紫的痕迹,还有一些擦伤和齿痕。
柳氏低下头。
“怎么不早告诉我?”秦明月心里一阵疼,这每一处伤单独看起来都没什么,但全加在一起,那哪是什么爱,哪有欢愉,只怕昨晚对柳氏而言如同噩梦。更可怕的是,这一切都是她造成的。
难怪她宁可找别人来,也要趁机逃走,不敢再面对自己。
“这没什么。”柳氏摇头,放下衣袖,“要不了三五天也就好了。”
“不行。”秦明月拿了药,想到她昨晚也很狼狈,身上的伤又多为淤血导致的青紫,干脆把一桶热水让给了柳氏。
“你进去泡一泡,这些淤血遇见热水散得更快些。”
柳氏听闻有些脸红,“奴婢是来伺候主母沐浴的。”
“还是我来伺候千盏姑娘,”秦明月拿了手巾站在旁边,“权当是为昨晚的事赔罪。”
“昨晚的事,是奴婢……”
“好了,”秦明月捂住柳氏的嘴,“昨晚的事都是我的错。若是下次再有这事,你不要一味迎合我,叫应九过来,打晕我好了。”
“主母可莫要说了,”柳氏像是受惊的小兔子,“再说下去,奴婢真成了大逆不道之人。”
“什么大逆不道,一会儿我就去告诉应九,若是再喝醉了,就直接把我打晕。”
柳氏脱了衣裳,秦明月这才看见她身上也有许多伤痕,只是比起脖颈和胳膊轻了许多,料想是柳氏承受不住,试图逃离时秦明月曾用尽全力阻止。
指尖在伤处划过,澡盆里的人微微颤抖,秦明月不顾衣袖浸湿在水里,从后面轻轻抱了抱柳氏。
“柳儿,你可活的肆意一些,不必如此谨小慎微。”
却迟迟没等来柳氏的回答。
秦明月就着剩下的水也洗了洗。平日里都是柳氏伺候她梳妆,今晨她特地给柳氏梳了一回头,只是个很简单的发型,再配上长长的银流苏,柳氏非常满意。
快到中午,秦明月终于打开正屋的门,等了一上午的丫头和信嬷嬷纷纷过来,方絮也来和秦明月一起用午餐,似乎大家都默认了昨晚的事,也没有人再提起。
所以,女人狎丨妓这种事,在这个世界,不算是大事?秦明月一头雾水。
好在,没有给她太多的纠结时间,才吃过饭,就有小厮来说有人求见。
秦明月带着疑惑出来,等她到外院专门会客的小厅时,只见一个女人端端正正地跪在房屋正中。
正是昨晚宴席上那个眼圈红红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