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氏送李婶儿回去, 刘雷雨也跟着先回家一趟。

  三人回到刘雷雨家里,李婶儿自然去看阿芳的孩子了, 杨氏则回屋拿出了刘雷雨的庚帖, 与阿瑶的一并拿在手里。

  刘雷雨眼巴巴的看着, 嘴里却说:“娘,明天再去合八字也来得及。”

  “哦?那我拿回去收起来。”杨氏一下子就看穿了刘雷雨口不对心的模样, 她作势起身要走,故意逗她。

  可把刘雷雨给急得呀!

  “不过, 不过, 娘你今天要是没什么事儿,就麻烦你跑一趟呗?嘿嘿。”

  “知道了!哎真是儿大不中留,为了娶媳妇都差遣起你老母亲了。”

  杨氏一边说一边拿着两份庚帖往外走, 正好李婶儿听见了, 就与杨氏搭话:“可不是,养这些个孩子啊,就是欠他们的!”

  刘雷雨听着,这锅可不敢背啊, 她刚要解释,却见两位老母亲互相交换了“你懂我”的眼神,各自笑开了。

  老母亲都是口是心非的,嘴上抱怨为孩子操劳,可只要为了孩子好,掏心掏肺也都是愿意的。

  刘雷雨听出来娘跟李婶儿说笑呢,她自己也笑起来:“娘, 我去给你备马。”

  杨氏头也不回的往厨房走:“叫我喝口水先!”

  其实刘雷雨心里紧张着呢,她和阿瑶的庚帖要被拿去合八字,可万一合下来,不好该怎么办?

  毕竟她俩都是女子,这份姻缘,会不会被天道所不容?

  可她是不可能跟阿瑶分开的,哪怕真到了那一步,她也想要跟阿瑶在一起。

  这些话刘雷雨连对着娘都不敢开口,她脸上在笑,只把一抹惶惶深藏在眼底。

  三人正聊着天呢,只听见门外有人敲门。

  “谁呀?”刘雷雨走过去打开门一看,吴成回来了!

  李婶儿一见他,欢喜得不得了。

  吴成在外奔波这些天,整个人风尘仆仆的。

  不过他却不是一个人回来的,身后还跟着一位满面愁容的大姐,怀里抱着个襁褓。

  吴成自己进了刘雷雨家门,那抱着孩子的大姐却瑟缩的站在外头墙角边,一动也不敢动的模样。

  看见刘雷雨家里出来了人,大姐一个劲的给众人点头作揖,也不敢说话。

  “这是?”李婶儿有点诧异的问。

  “娘,你听我给你说。”吴成跟李婶儿打了个招呼,还是冲着刘雷雨解释了起来。

  那天地震后,他一路紧赶慢赶回去看堂叔一家。

  结果走到半路上,他就跟堂叔村子里的人碰上了。

  原来因为有了刘雷雨的提前示警,老吴他们也提前发现了山中的异动,正月初二那天夜里老吴他们赶回了村子,当夜就发动整村的人往外出逃。

  有亲戚的人家都去投亲,没有落脚处的也都从村子里搬到了山外头。

  到了地震时,除了那些舍不得家财,要钱不要命的,其他绝大多数人都互相搭帮着逃了出去。

  老吴他们新找了一处山坳,准备在那边安家,吴成这次过去,就是帮着建房落户,忙活了几天。

  不过老吴听说吴成的妻子刚生了孩子,家里的房子也塌了,没让吴成多帮忙,硬赶着他回来了。

  至于外头的大姐,那也是老吴村里的。

  不过这大姐就是个苦命人,她头一回嫁的丈夫,两人结婚五六年也没生到孩子,被休弃了。

  二嫁了个有儿子的老鳏夫,大姐是个厚道人,把继子当成亲子一样,用心用力养活大了娶亲成了家,老鳏夫撒手走了。

  谁料竟给年过了三十的大姐留下个遗腹子,大年三十晚上生下来的,是个女娃娃。

  老吴村里人还算厚道,没谁在外头乱说话,但是吧肚子里谁都会想,这大姐连嫁两个人,拖到三十都没开怀,怎么一下子死了丈夫,肚子里就多出个遗腹子了呢?

  这孩子到底是谁的?

  大姐眼泪哭干了,一口咬定就是老鳏夫的。

  继子一家也不说信不信,反正就跟大姐生分了。

  这回地震,继子一家逃了命去,也没管大姐和这新生的小妹。

  大姐虽然已经三十的岁数,但娘家还有兄长和老父亲健在,若回娘家去,也不是不得活,大不了被父兄安排着,再嫁一回。

  可她是不肯了。

  她怀抱里的小囡囡,是她身上掉下来的亲骨肉。

  这孩子已经没了父亲,兄长也不认她,若是连生母都养不住她,岂不是白白叫她托生到世上一回。

  吴成从堂叔家里返回双峰村的时候,大姐求上门来。

  她打算去黑瓮城里,自己把自己卖了,给人家当个烧饭婆子,只要有口吃食,总能把孩子拉扯大了。

  大姐一辈子没出过远门,并不认识路,所以想请吴成结个伴一起走。

  吴成心善,便答应了下来。

  他因为要赶着回双峰村,就一路把大姐带来了这里,这会儿他跟刘雷雨介绍完了情况,转头去找李婶儿:“娘,你看家里有啥吃的喝的,麻烦你给这大姐拿一点,从咱们村去黑瓮城的路我已经指给她了,接下来她自己能走。”

  吴成他自己把大姐带回来的,因此并不想麻烦到刘雷雨头上,只让自家人帮一把。

  不过,杨氏听了他的介绍,心里倒有了个主意。

  她出去打量了一下这位大姐,只见大姐虽然憔悴不堪,但一心护着自己的孩子,外头天冷风又大,她一直用自己的手拢在襁褓前面,手背冻得裂了口,也不让孩子招了风。

  大姐看见杨氏,又给杨氏点头行礼,等李婶儿拿了吃食出来给她,她先跪下给李婶儿磕了头,这才接了东西,口中道谢不断:“谢谢,谢谢。”

  杨氏看她这样,觉得这大姐确实不是什么油腔滑调的人,她心里有了打算,便问她:“我是这家的主人,听说你想自卖自身,你先说说你的情况?”

  大姐一听这话,忙不迭又给杨氏磕头。

  她还没开口,眼中先掉下眼泪来,连忙自己抹了,不敢在人面前哭天抢地免得丢人:“我叫牛桂花,今年三十一。”

  大姐口齿清楚,说话也有条理,很快将自己生平都介绍了一遍。

  她说自己家里活计田里活计都能做得,烧饭缝补也都会一些,身体是健康没病,孩子是她亲生的,家世清白也没有别的纠纷。

  杨氏见她说起孩子时,目光中坦荡一片,并没有半分闪躲的模样,心里更对这牛桂花多了几分满意。

  为母则刚,当年她自己为了养大刘雷雨,不惜钻进了深山里头求活路;如今看到牛桂花这样,心里不免也有几分惺惺相惜。

  就这样,杨氏当场将牛桂花买了下来,她自己手写了卖身契书,牛桂花在上头按了指印。

  这契书虽然还要去官府里头登记才能最终算数,但只要不是诚心要作假骗人,一般按了手印就默认已经成了。

  牛桂花这才进了刘雷雨家的院门,她又给刘雷雨磕了头,喊杨氏“夫人”,喊刘雷雨“少爷”。

  刘雷雨悄悄问母亲:“娘,怎么突然想买人了?”

  明明之前她自己跟母亲提起,说要买小丫鬟来伺候母亲,母亲还一口不答应呢。

  杨氏笑笑不说话,只取了牛桂花的卖身银子来给她。

  等牛桂花吃了些东西之后,杨氏也要出门了,她赶了车出来,喊牛桂花上车:“你跟我来。”

  刘雷雨恍然大悟,母亲哪里是要买人啊,她只是想帮牛桂花一把。

  只是平白无故就送牛桂花银子呢,是不行的。

  母亲肯定是要带牛桂花去静山庄子,到时候她将牛桂花母女安排在庄子上住着,牛桂花要是当真忠厚可靠呢,住在庄子上帮看看房子,有吃有住。

  若这牛桂花是个骗子,拿了卖身银子就跑了,母亲也懒得去跟她计较。

  等送了杨氏出门,刘雷雨又去了阿瑶家里。

  阿爷的状态挺好的,大夫给他开了药方,留了医嘱,关照他多休息少有喜怒哀乐,正准备告辞。

  其实阿瑶仍不放心阿爷的状况,但大夫却不可能再留下,毕竟医馆里事情多,也不是只有阿爷一个病人。

  正好刘雷雨来了,她便送大夫回黑瓮城,顺路再从陈家医馆抓了阿爷要用的药回来。

  杨氏赶着马车一路飞奔,隔壁村子就住着一位专门帮人合八字的相师。

  不过杨氏出了双峰村后,马车却并没有拐弯,反而直接驶向了静山的方向。

  她根本从一开始就没有打算去请相师来合这个八字。

  一来,她生下刘雷雨的那夜里,电闪雷鸣暴雨倾盆,杨氏独自产下了一对双生儿,母子们能活下来已是不容易了,她根本不知道外头到了什么时辰。

  刘雷雨的生辰八字,不过是她胡乱写的。

  二来,八字合不合,又能说明什么?

  刘雷雨的担忧,虽然她不说,但杨氏早就看出来了。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是天理,两个女子成婚这件事,本就是与天理背道而驰,她俩的八字又怎么可能会相合呢。

  可杨氏,她不信命。

  若信命,她当年就不该出生,更不该嫁给了刘大柱,也就不会有刘雷雨这个孩子。

  杨氏一路来到静山庄子门外,她开了门进去,走近柴房时,关在里头的刘香月听见脚步声,立即跳起来骂人。

  “刘雷雨,你还敢回来!”

  她昨天饿了一整天!

  刘雷雨说好了要给她的几个冷馒头和水囊就在柴房门外,刘香月趴在地上,从门缝往外看就能瞧见。

  可她哪怕伸长了手脚,偏偏差一点就是够不着!

  她坚持怀疑刘雷雨是故意的!

  夜里天寒地冻更是难熬,幸亏这柴房里头还堆了干草,她挤在干草堆里捱了一夜,才算没有活活冻死这里。

  柴房门一开,刘香月挣着就往外扑。

  可等她看清来人是杨氏时,她一身的嚣张瞬间逃了个干净,缩在地上抖成了一只发蔫的鸡仔。

  人都是欺软怕硬的,刘香月对着刘雷雨又叫又骂,不过是看穿了刘雷雨心软,不敢真拿她怎么样罢了。

  但杨氏可不同。

  刘香月的脖子上到现在还有一圈青黑的指印,当时杨氏掐着她脖子留下的!

  杨氏她,当真是会杀了她的!

  “起来,把这里弄干净。”

  杨氏没进柴房里去,因为里头的气味实在难闻,刘香月被关在里头一天一夜,屎尿也只能拉在地上。

  刘香月敢怒不敢言,哪怕她明明是被逼的。

  杨氏扔给她一把扫帚。

  等刘香月把柴房收拾干净了,杨氏这才领着她一路去了厨房。

  这处静山上的庄子,是个三进的院子,带一个小偏院,偏院里头挖了一口浅浅的荷花池,种了许多花树,这时节池子里干涸了没有水。

  不过院子里地方够大,房子都建的格外宽敞,想来原主人家里人口也不多,住在这院子里,就图个舒服自在。

  厨房院子里有一眼井,杨氏看着刘香月打了水上来。

  冬天的井水是温热的,打上来时还冒着丝丝热气。

  刘香月洗干净了头脸,杨氏这才把带来的烙饼和菜拿出来给她吃。

  煮过鸡汤的鸡肉,吃起来干柴没味,李婶儿就把这些鸡肉另外取下来,撕成肉丝,用酸菜拌成了凉菜。

  酸咸的鸡丝夹在饼子里,吃起来开胃又管饱。

  刘香月一口气吃了两个饼,噎的只翻白眼,手里仍然拿着第三个拼命往嘴里塞。

  杨氏看不下去了:“你慢点吃,别把自己噎死了。”

  她语气硬邦邦的,说出来的话也不好听。

  但刘香月抬起头来,像受惊的兔子一样看了看她,到底没忍住,嚎啕大哭了起来。

  “我这两辈子都没吃过这么香的饼子,都没吃过这么饱。”

  她可着实是太苦命了。

  刘香月哭着也没耽误吃,硬是连塞了三个大饼。

  杨氏担心她这么吃下去得把她自己撑死,剩下的饼子直接收走了。

  刘香月抢又不敢抢,大概是肚子里撑得太饱胀,她连动都不想动,瘫在那里两眼发直。

  “太好吃了。”她自言自语的低喃。

  杨氏看着她,心中叹气,这也是个苦命人。

  她从怀中取出一张纸来,摊平放在刘香月面前:“在这上面按上你的手指印。”

  刘香月并不识字:“这是什么?”

  但她一眼看过去,纸上最右边有三个墨团,毕竟她上辈子也活到了二十五岁,并不是真的十五六岁的年纪,好歹也算见过世面。

  “卖身契?”她试着猜道。

  “对。”杨氏并没打算瞒着她:“你现在有两个选择,要么你从我这里走出去,外头天大地大,你想去哪里都行。但是,只要被我发现你再来纠缠我家里人,我就杀了你。或者,你签了这卖身契,你刘家欠了我一条命,就拿你来抵债,什么时候我从刘大根那里讨回来了,我就把这卖身契撕了还你。”

  刘香月扯起嘴角,露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来:“卖身给你家?干什么?”

  杨氏见她这态度,当场懒得搭理,她收起卖身契就要走人。

  “别别别!”刘香月一下子怂了,她扑过来抢着按住卖身契那张纸:“我不过就是问问!管饱吗!要挨打吗?只要顿顿都给我吃那么好吃的肉饼,我什么活都能干!”

  她真是急了,冲着杨氏嚷嚷了起来:“我出去能去哪儿?我爹就在外头抓我,他要把我卖去窑子!我一天好日子都没过过,这还是我两辈子加起来吃的第一顿饱饭!我想嫁给刘雷雨,也只不过想混口饭吃!”

  杨氏看她哭的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嫌她邋遢的不行。

  刘香月才不管,她也是个狠人,直接咬破手指,用血在卖身契上按下了血指印:“你一定要管我吃饱饭!否则我做鬼也不放过你!”

  杨氏根本不跟她多说话,见刘香月吃饱了,她指了倒座房最边上的一间,将钥匙扔给了她:“那是你的屋子。”

  刘香月接了钥匙,正要欢喜的冲进去,却看见门房那里站着一个人。

  牛桂花自从杨氏将她领来了这里之后,就一直规规矩矩在门房里等着,杨氏没有吩咐她,她也没有乱走。

  见状,杨氏直接将门房钥匙给了牛桂花。

  门房后头自带一个小院子,牛桂花要养孩子,有个院子方便。

  垂花门杨氏上了锁,牛桂花和刘香月两人不需要进到里头院子里。

  刘香月原本想问问牛桂花是哪里冒出来的,只是她当着杨氏的面,还不敢放肆。

  不过她听见牛桂花恭恭敬敬的叫杨氏“夫人”,看样子恐怕跟自己一样,也是签了卖身契卖给杨氏的。

  她心里顿时生出一股嫉妒的火,这刘雷雨家里果然不得了,不声不响有了这么大的院子不说,还买上佣人使唤了。

  刘香月按捺下心头的蠢蠢欲动,她只要没被杨氏赶走,先在这里住下了,就是一步成功。

  卖身契?丫鬟又如何?丫鬟有造化的也多了去了。

  刘香月算盘打得精,表面上却不声不响的。

  杨氏本来也不是成心要她服帖好使唤,哪怕看穿了也不去敲打她,自顾自收拾走了:“你俩看着家。”

  等杨氏回了双峰村,正好刘雷雨也送了大夫从黑瓮城赶回来。

  刘雷雨眼神急切的看着杨氏,杨氏看着她,从怀里拿出两份庚帖来,脸上挂着笑:“八字合好啦,相师说了,是最最般配的!”

  “我,我这就回去,给阿瑶写婚书!”

  刘雷雨实在太高兴了,她表面上稳稳重重的走了几步,等到了无人处,只见她嘴角一下子咧到了耳根,整个人更是直接从原地蹦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