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瑶与刘雷雨去黑瓮城看灯会了, 她俩并不知道,就在她俩前脚刚从家里离开之后, 后脚阿瑶家就来了人。

  不是旁人, 竟然是陈达、孙氏和王文一家三口。

  这可真是稀奇了, 自打好几年前陈达跟孙氏成了亲,就再也没有回过双峰村。

  而孙氏和王文更不用说, 她俩压根就没有来过这里。

  整整数年连逢年过节都想不起来自己还有个亲爹的陈达,居然在正月十五这天, 带着妻儿老小, 手里拎着大包小包的回来了!

  他们三一进村口,陈达和孙氏就下了车,两人手上提满了大包小包, 热情的跟沿途的村邻打招呼。

  “哟, 张叔,王婶儿,你们都在这儿呢,新年吉祥啊, 给您们拜个晚年!”

  “你,你不是陈济民家的那小子?哎这可不是有十年没见过了啊!”

  靠在自家院墙外头晒太阳的老人有点不大愿意搭理陈达,他随口敷衍一句,脸上露出不屑的鄙夷神色来。

  老人是为陈济民打抱不平,这个儿子养的真不值,小时候含辛茹苦的养大,结果到头来却对陈济民不闻不问, 连自己的亲生女儿也不要,扔给老头子养着这么多年。

  陈达被人这样呛了,脸上终归还是闪过了一丝脸红。

  但孙氏就紧跟在他身边,见陈达脚步稍有犹豫,她上来就掐住了陈达腰间软肉,咬着牙低声呵斥:“不准停!继续走!”

  陈达忍着痛,脸上却还要挂出一副笑脸来:“从前是我不懂事,现在我回来就是要接我爹去城里享福的,往后一定会孝顺我爹的。”

  俗话说浪子回头金不换,听了陈达这样的一番话,老人脸上也露出诧异的神色来:“你知道孝顺就好。”

  陈达冲着老人笑笑,继续往前走,与前头走过来的人又打起了招呼。

  村里人见他这么热络,对十来年不曾见过面的乡邻,又一一都能认出名字,喊对了称呼,逐渐的竟对陈达的态度有了改观。

  事实上,陈达为了这一天下足了功夫,他早就提前溜回了村子,在刘书贤的帮忙下暗中认清了村里乡邻,才有这次的“浪子回头”的表现。

  就这样走了一路,等陈达终于站到自家门前时,整个双峰村里人人皆知他回心转意,要回来接陈济民去黑瓮城了。

  阿爷自从腿脚不方便之后,就慢慢离不开拐杖。

  他自己觉得拄着拐难看,虽然从来没跟阿瑶说过这心思,但如无必要,他就很抗拒出门。

  阿瑶去城里看灯会,他自己吃了阿瑶热在锅里的饭菜填饱肚子,随后就独自坐在院子里头,晒晒太阳。

  院门紧闭,寒风吹不进来,冬日的暖阳晒在身上热烘烘的,阿爷不知不觉打起了瞌睡。

  直到院门突然被人大力擂响,发出“哐哐”的声音,阿爷一下子就惊醒过来。

  他的拐杖就靠在手边,但因为他被突然惊醒时手动了一下,不小心将拐杖打倒在了旁边稍远的地方。

  阿爷一边弯腰去捡拐杖,一边冲门外应了一声:“谁呀!”

  “是我,爹,是你儿子,陈达。”

  阿爷捡拐杖的动作明显滞了一下。

  “你来干什么!”

  阿爷有些没好气的骂着。

  去年一年的时间里,陈达无数次去陈家医馆闹事,找他要阿瑶,父子俩闹得相当不愉快的往事还历历在目。

  陈达久等不见老爹来开门,孙氏又要来掐他,他赶紧又冲着院子里喊:“爹,我知道错了,往常我不管你和阿瑶,都是我的错,你开开门吧,我现在诚心悔过了。”

  阿爷就站在门里面,他听着陈达的话,原本冷硬的心中也有了一丝触动。

  陈达毕竟是他唯一的亲生儿子,哪怕陈达走过了路,阿爷也总是盼着陈达能好的,能改过自新的。

  再说,陈达毕竟是阿瑶的亲爹,自己这老骨头,护不了阿瑶几年了,往后阿瑶还是得要靠着陈达。

  这么想着,阿爷慢慢拉开了门栓。

  院门刚开了一条缝,孙氏就迫不及待的从外面一把猛的将院门推开。

  幸亏阿爷是站在大门的侧面,要不然肯定要被孙氏推个大跟头。

  阿爷气的直发抖,他手中的拐杖敲打着地面,两只眼睛里全是怒火,愤怒的看着门外的陈达:“这是怎么回事?”

  孙氏仿佛根本没看到阿爷一样,她眼睛直勾勾的盯着屋子里:“阿瑶怎么不来开门,阿瑶在不在家?”

  陈达脸上讪讪的笑,他也从院门里挤了进去:“爹,我们都来了,您孙子也来了。”

  被点了名的王文冲阿爷不冷不热的扯了扯嘴角,就算是打过了招呼。

  随即他就偏过头去,继续打量着阿瑶家的房子,露出一脸嫌弃,又探头往隔壁不远处刘里正家看,不知道心里在想些什么。

  孙氏到了这时候也才不情不愿的喊了阿爷一声:“公爹。”

  她喊完了,就自顾自迈腿要朝屋里走,还冲着王文招手:“儿子,快进来。”

  “站住!”阿爷怒喝一声,他刚要拦,却被陈达一把扯住了胳膊拉到了一旁。

  孙氏被阿爷这么一吼,怒目一瞪,吸了口气冲着阿爷就喷:“你冲谁大声嚷嚷呢?”

  陈达一看,赶紧给孙氏陪着笑脸:“夫人,一早赶路来怪辛苦的,你进屋去休息一下吧!”

  孙氏哪里肯听他的,陈达见状,赶紧用眼神示意她周围有人。

  原来村里人见陈达回来改过了,就想着来凑个热闹,但没想到陈达一家三口被陈济民拦在了大门外,四人一声高一声低的,眼看着竟然要吵起来,还要动手了。

  孙氏这才狠狠剜了陈达一眼,她暂时忍了,理都不理阿爷的阻拦,径直打开了院门,自己一头钻进了屋里。

  阿爷气的一口气喘不上来,脸憋得通红,他拉着陈达不放,焦急的问:“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这次来到底是要干什么,再不说清楚,我要喊人了!”

  “喊人干嘛!”陈达眼中闪过一丝慌乱,他连忙半推半搡的将老爹往屋子里带:“我真是回来孝敬你的,要接你和阿瑶去城里享福,我是你儿子,难不成我还害你吗?”

  阿爷一个大病初愈的老人,哪里敌得过陈达的推搡,他挣扎的时候拐杖脱了手,不得不把着陈达的胳膊,才勉强没有摔到地上。

  王文紧跟在后面进了院门,他往身后看了看,围观的村民们不认识他,倒也不好意思靠过来。

  王文有点失望,他故意把院门大敞着,自己走进了堂屋。

  陈达刚刚将阿爷弄进堂屋椅子上坐下,孙氏就风风火火的冲了进来,她将陈家里里外外找了一圈,脸上挂着分明的怒意:“阿瑶死哪儿去了,怎么不在家里?”

  其实阿爷一向对孙氏是极为容忍的。

  因为孙氏毕竟是陈达的妻子,陈达又是招赘的,阿爷作为老公公,他十分注重分寸。

  再加上阿爷心里还挂念着,等自己百年之后,把阿瑶还托付给陈达,所以为了往后阿瑶能多得一点陈达的眷顾,阿爷也宁可忍气吞声,而不想去得罪孙氏。

  但孙氏嘴里那一通话,算是彻底把阿爷得罪狠了,他忍了又忍,嘴唇都气的哆嗦起来,到底忍不下去:“放肆!阿瑶是我的孙女,我还在这儿坐着呢!”

  孙氏撇了他一眼:“老家伙,你跟谁在这儿大声嚷嚷呢?”

  眼看着孙氏要把气撒在阿爷身上,陈达也只敢在旁边小声的劝:“夫人别生气了,别生气了!”

  还是自从进了双峰村,就一直没吭过声的王文走上前来,拦住了自己暴怒的母亲。

  “娘,你收敛点!”

  王文一声呵斥,将孙氏赶到了一旁,他自己凑到阿爷面前:“阿爷,我娘她一向心直口快,您可千万别跟她一般见识。”

  阿爷从王文脸上的笑容里莫名看出了一丝阴险,他心里猛地往下一沉,知道自己这是引狼入室了。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今天阿瑶不在家,要到明天才回来。

  阿爷心里越发急躁,但面上反而冷静下来,他问王文:“你们今天来,到底是有什么事?”

  “好事,是天大的好事。”陈达接了老爹的话:“我们是回来给阿瑶说亲事的!”

  王文见陈达主动开了口,倒省了他去费口舌,便满意的拉着孙氏退后了一步。

  阿爷一听却着急了,他往院门外头张望,围观的村民并没有走远,这种事关于到阿瑶的名声,事情没成之前哪里能叫旁人听了去,他赶紧叫陈达闭嘴。

  殊不知陈达根本就是故意的,他就是要说,还故意提高了音量:“其实去年我就跟你提过了,刘里正家……”

  阿爷操起手中的拐棍,一杖打在了陈达小腿骨上,打得他“嗷”的一声,痛的抱着脚叫起来。

  “要么你给我把嘴闭上,要么你把门关上再说。”阿爷打那一杖用上了全身的力气,这会儿累的直喘。

  王文站在旁边看见了,他故意装作和事佬一样站了出来,边往外走边说:“我去,我去关门。”

  然而刚才陈达那一嗓子,外头的人早就听见了,等王文出来关门时,眼睛故意往刘里正家的方向多看了几眼,更是给了围观群众一个信号。

  眼见着王文关上了关门,围观的乡邻却没有立马散去,大家小声的嘀嘀咕咕了起来。

  冬日里家家户户没什么事做,本来就好说闲话,再加上这种儿女亲事又是最好聊的话题,没一会儿功夫全村人都听说,刘里正家要与陈济民家结亲了。

  刘里正家的刘书贤,本来就是双峰村条件最好的,多少有女儿的人家都眼红着呢。

  陈济民家的阿瑶条件也不错,相貌品行都是一等一,阿瑶又是独生女,家里没有兄弟,陈济民在陈家医馆做了一辈子的工,攒下来的家当也带不进棺材里,还不是全都给阿瑶?肖想她的小伙子也有不少。

  更何况,阿瑶还被黑瓮城陈家认了当义女,光是这一点就够人眼热了。

  有些没有适龄儿女要婚嫁的人家,这时候夸一句“倒也算门当户对”,那是好的。

  更多的则是酸溜溜的嫉妒,甚至还有不怀好意的声音冒出来,说着提亲哪有女方家这么主动的,我看弄不好是有了什么首尾也说不定。

  一时间,说什么的都有。

  然而屋子里的阿爷对外头的风言风语毫不知情。

  从陈达的嘴里,阿爷听来了一个“痴情公子刘书贤”的故事:刘书贤从小与阿瑶一同在双峰村长大,两家又是邻居,等于说是青梅竹马。长大以后刘书贤对阿瑶一片痴心,只想求娶。

  阿爷听了这话,反问陈达:“这事儿你也跟我提了快一年了,我只问你一句,若当真是刘书贤对我们阿瑶有意思,为什么刘里正从不跟我提?我也不见刘家请媒婆来说亲,怎么总是你这个女儿家的爹来?”

  这就是阿爷的顾虑。

  其实吧,若不是陈达显得太过于热心反而可疑,阿爷本身对刘书贤倒是印象还不错的。

  毕竟刘书贤是他从小看着长大的,两家挨得近,彼此也算知根知底。

  阿爷听说刘书贤读书还不错,不用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当泥腿子,往后说不准还能有进一步的造化。

  单从这一点,阿爷对刘书贤倒还比较满意。

  再者,阿爷一辈子就阿瑶一个宝贝孙女,他自家看孙女是哪里都好,根本舍不得孙女嫁人后,到了婆家受恶婆婆磋磨。

  刘书贤他妈,是个再老实不过的人,在刘家几十年,连人前都少出来。

  看她这样,也不像是会磋磨儿媳妇难相处的。

  若是阿瑶嫁给了刘书贤,还有另一个好处,就等于是从自家嫁到了邻隔壁。

  这样近的距离,阿爷什么时候想阿瑶了,都能过去看看。

  刘家人就算想为难阿瑶,也得掂量掂量。

  所以阿爷在给阿瑶物色亲事的时候,其实刘书贤一直是他最中意的人选。

  但现在让陈达这么从中一掺和,阿爷反而有些不放心了。

  阿爷对于陈达这个儿子的人品心里有数,无利可图的事情,陈达才不会去做。

  “说吧,是不是你已经私吞了刘里正家的彩礼?”

  这已经是阿爷能想到的,陈达也许会做的,最糟糕的事情了。

  “怎么可能呢!”陈达一下子跳了起来:“爹,我们这次真的是为了阿瑶好,你就听我一句劝吧。你当我为什么着急啊,刘书贤看中我们阿瑶,他要给我当女婿,我是不嫌弃他;可他小子心野着呢,他要等先考中了功名,才来求亲。你想啊,万一真到那时候,我们小门小户的,拿什么去跟秀才公提要求?万一到时候刘书贤说,只肯收阿瑶当妾呢?那你说我是答应不答应?”

  “你放屁!”阿爷瞪着陈达怒骂:“我阿瑶一家女百家求,哪里就非得嫁给刘书贤!”

  阿爷实在是被陈达给气狠了,他怒骂着陈达:“你给我滚!”

  陈达来时带了大包小包的礼品,堆在阿爷家桌上,阿爷拍着桌子:“把你的东西也给我带走,赶紧滚!”

  到了这时候,阿爷才算是彻底看清了陈达这个自己的亲生儿子的嘴脸。

  他一个当爹的,居然能说出来“把自己女儿送给人家当妾”这种话。

  阿爷的心冷到了谷底,从前对陈达仅有的那一丝丝期盼也都完全落了空。

  他再也不想着把阿瑶托付给陈达这样的打算了,有他活着一天,他就自己看顾着阿瑶,至于亲事,他再也不敢让陈达去插手半分。

  眼看着老爹动了真怒,陈达只好悻悻的领着孙氏和王文往外走,他提来的那些礼品也被阿爷随后扔了出来。

  三人被扫地出了门,然而对着外头的乡邻,却还挂起笑脸来:“我爹生我气呢,不怪他,我改天再来看他。”

  在乡邻们的窃窃私语声中,陈达一家来这一趟的目的达到,心满意足的走了。

  然而阿爷独自坐在家中,却越发的忧心起来。

  阿爷心中反复思量着刘雷雨。

  自打刘雷雨与阿瑶坠崖后一起失踪了一年,再回来之后,阿爷分明觉得她们两人之间的关系不一般。

  阿爷是过来人,他一看刘雷雨的眼睛就看出来了,这小子对阿瑶有意思。

  对于刘雷雨,阿爷心中其实是不大满意的。

  刘雷雨个子不高,身量瘦小,男子汉大丈夫,肩膀上扛不起担子的话,如何能撑起一个家庭?

  往常刘雷雨家连个像样的房子也没有,整天住在深山里,阿爷是一万个不同意阿瑶嫁过去跟着吃那样的苦头。

  不过现在刘雷雨倒也挣了些钱,房子也有了,刘家又只有刘雷雨跟杨氏母子二人,杨氏为人也还不错。

  阿爷心中勉强给刘雷雨加了点分。

  但最关键的是,阿爷看出来,阿瑶对刘雷雨好似也是有好感的,她没事总往刘雷雨家跑,就算没去刘雷雨家的时候,跟阿爷说话,三句话里总有一句离不开“刘雷雨怎样怎样”。

  阿爷叹了口气,若这就是阿瑶的心意,他也就不去强行阻拦了。

  今天阿瑶跟刘雷雨一同看灯去了,阿爷琢磨着等明天她俩回来了,他就得去找刘雷雨说道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