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明潇原本很恭顺地垂着头,听到这话猛然抬眼,脸色微微发白:“祖母,报纸上的消息不能全信,都是捕风捉影的事。况且,您对水仙姐姐不是一直很满意?”
蒋老太太嘴角浮起一个笑,似嘲讽又似不屑:“当初我同意这门亲事,是看重霍水仙在外面的好名声。我原以为她逃婚闹得沸沸扬扬,会成为圈子里的笑话,没成想舆论一边倒,都在帮那丫头说话,可见她十几年做公益,攒下多好的名声。所以我才让她进门,要不然以霍家如今的光景,怎配和我们蒋家联姻?”
“祖母!”蒋明潇面上仍然恭敬,但眼神却一点点变凉:“我喜欢霍水仙,就是纯粹喜欢她,没想过要用她的名声来得什么好处。”
蒋老太太摘下眼睛,露出一双严厉的吊梢眼,作为蒋家的大家长,自带着一股威严的气势。
她缓步走到蒋明潇面前,端详片刻:“明潇,一个企业最重要的就是名声和信誉,你去看看那些前仆后继做慈善的企业,都是为了博个好名声,能合理避税。娶霍水仙进门,相当于替蒋氏免费做宣传,对我们百益而无一害。”
蒋老太太盯着蒋明潇,眸色忽然沉了几分,话锋一转:“不过,我这次算是看走眼,想不到这丫头想吞并蒋氏。”
蒋明潇急急地辩解:“不会的,姐姐不是那样的人,她没有这么大的野心。”
老太太嗤笑一声:“没野心?那她搞出这么多事是为什么?你倒是给我一个理由。”
“她是想退……”
蒋明潇顿住,要是告诉祖母凡真的真实目的是想退婚,以老太太的骄傲和自尊,那这门亲事真就没有转圜的余地。
她生生将那个“婚”字咽下,默然地垂下眼,不置可否。
蒋老太太再接再厉:“明潇,想想你小时候吃过的苦吧,你爸爸可不止你一个孩子,还有你堂哥堂姐……不知道有多少人觊觎这张董事长位子,他们都巴望你坐不稳能掉下来摔死。”
“孩子,祖母年纪大了,不知道还能活几年,你要尽快坐稳位子,我护不了你多久。”
“无论什么时候,都要把砝码握在自己手里,有些东西﹑有些人当断的时候必须断得干脆利落,千万不能让人牵着鼻子走。孩子,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蒋老太太轻轻拍了拍蒋明潇的肩膀,力度很轻,但蒋明潇却感觉自己的心正在一点点往下沉。
老太太垂下头,默默看她一眼,微叹口气:“祖母要去念经了,你最近辛苦,也好好休息吧。”
蒋明潇当然知道失去权柄后的下场,且不说那几个堂兄堂姐等着将她剥皮拆骨,单是被她逼退婚的宋澜,就第一个不会放过她。
从前,她一直活在泥坑里,终年躲藏蜷缩,好不容易才爬出来,怎甘心再回到过去?
可是……霍水仙是引她爬出来的那束光啊。
没有光,她还有什么往前走的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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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突如其来的雨降临S市,就像蒋明潇此刻的心情一样,潮湿郁闷。
她坐在车里小憩,连日来不眠不休的救市已经让她精疲力尽,她本想趁空闭目养神,雨声却令她莫名烦躁。
她睁开眼,透过被雨幕模糊的车窗,在路边的花店门口看见抱着一捧菊花的凡真。
凡真穿着一件及膝的连衣裙,套着浅灰色的针织外套,称得她越发温柔婉约。
她捧着一簇□□,站在屋檐底下抬头看雨,那画面就像一幅水墨画,滴在蒋明潇的心底,漾开一圈圈涟漪。
即便凡真一次次拒绝,在见到她的那刻,蒋明潇还是忍不住想要靠近。
车子从凡真面前驶过,抵达路口红绿灯时,蒋明潇忽然开口:“掉头。”
司机一愣,为难地偏了偏头:“二小姐,这里不让掉头。”
蒋明潇冷冷地重复:“掉头。”
司机没办法,只得变化车道掉头,车往回开,抵达那家花店。
蒋明潇降下车窗,和凡真怔忡的目光对上,倏地一笑:“下雨了,顺路送你过去。”
凡真的表情从错愕到尴尬,又变成错愕:“你都没问我去哪,怎么知道顺路?”
蒋明潇探出头,扬了扬手里的核桃糕:“我排队买了霍奶奶爱吃的糕点,一起去祭拜她吧。”
凡真柔柔地垂下眼眸。
若是以前,她定然不会和蒋明潇多说一句话,但今天是奶奶的忌日,蒋明潇有心去祭拜,她也不好拒人千里,而且这会确实难打到车,天气湿冷,万一生病宝宝跟着遭罪。
司机下车为凡真打伞,凡真只在上车后说了声谢谢就再没开口,车子启动,两人各坐车窗一边,气氛十分安静。
车子开到陵园时,雨渐渐小了,蒋明潇撑着伞遮在凡真头顶,踏着湿滑的台阶往上走。
墓园越往里越阴冷,凡真连打几个喷嚏,蒋明潇频频侧头看她,走到霍奶奶墓碑前,蒋明潇把伞递给凡真,脱下外套罩在凡真身上,自己仅穿一件米色衬衫在寒风中战栗。
凡真作势要脱衣:“我不冷。”
“穿着。”蒋明潇的声音很淡,却不容拒绝。
凡真侧头看她,秀眉不自觉蹙起:“蒋明潇!”
“姐姐,我知道你不想见我,若不是奶奶的忌日,你也不愿意跟我单独待一块。”
蒋明潇黯然地看着前方,声音很沉:“姐姐,我要怎么做,你才会喜欢我?我可以等……你若是想留着她的标记,我……我也不介意,只要你愿意留在我身边,想怎么样都可以……”
凡真懵怔了几秒,恍惚间想起小时候。
蒋明潇从小就很刻苦,成绩次次第一,但整个蒋家,除了老太太真心替她高兴外,其余的人都对她很不屑,尤其几个哥哥姐姐,更是变本加厉地欺凌她。
每当凡真为她出头时,蒋明潇都木然地擦干身上的血,平静地看着凡真:“姐姐,我不是自愿来的,我不想来这里,更不想姓蒋。”
而后,她转头看向堂哥堂姐的背影,垂在身侧的小手紧紧蜷起,一字一顿地说:“我会把这个家欺负过我的人,统统踩在脚底下。”
蒋明潇是可怜的,也是偏执的。
凡真对她很同情,仅此而已,没有别的任何情愫。
凡真默默收回视线,轻声说:“明潇,我对你……真的没有AO之间的那种感情,我们解除婚约吧好不好?
“姐姐!”
蒋明潇猛地发出一声低呼,像是在忍耐着什么,半晌,她转过身,指尖剥开纽扣,慢慢褪下米色衬衫。
因为是背对的角度,凡真没看到她解扣子的动作,等蒋明潇拉下衣服,凡真才劇然反应过来。
凡真快速倒转身体:“你,你做什么……脱衣服?”
蒋明潇扯了下唇,像是在笑,但笑声夹着酸楚:“这是墓地,当着你奶奶的面,我能对你做什么?”
蒋明潇的皮肤很白,肩头瘦而润泽,后背的蝴蝶骨振翅欲飞,只是身上那一道道疤痕很狰狞,很恐怖,破坏整体的美感。
她伸出手臂,从背后将凡真扣在怀里,尾音带着颤:“姐姐,我真的好痛……你给我一点爱,好不好?”
凡真仓惶地从蒋明潇怀里转身,将她裹在自己身上的衣服扯下来,围在她肩头,全程都闭着眼:“明潇,别这样……”
凡真久违的温度靠近,那一刻,蒋明潇晃了神。
不过也就一秒,凡真很快和她拉开距离,低声说:“明潇,我知道你小时候过得很苦,看到你被欺负,我也替你难过,想要安慰你……可是,我对你只有同情……”
“我知道这样说会很冒犯,你可以觉得我假,也可以觉得我装,但我真的……看到你受伤,跟看到福利院被虐待的小孩是一样的,只是同情……”
“可看到傅思懿受伤,我会心疼,会担心,想要替她承受所有的痛。”
墓园里,几只小鸟在头顶盘旋飞过,发出长长的悲鸣。
凡真遥遥地望着蒋明潇,声音平缓:“明潇,我们解除婚约吧,你以后也能找到一个心疼你的人,在那个人眼里,没有你的狼狈和尴尬,只有你身上所有的伤疤,还有……你心里的痛。”
天色昏沉,细雨绵绵,蒋明潇最后一点力气都用尽,她默默地走到霍奶奶墓前,把手里的核桃糕放在碑前,深深地鞠了鞠躬,而后沿着湿滑的小路往回走,背影消逝在蒙蒙的雨丝中。
凡真猜不透蒋明潇的意思,不敢去问,心里总有一块地方滞闷得难受。
她蹲下来,靠着冰冷的石碑,哽咽出声:“祖母,你帮帮我……帮帮我和懿崽吧……”
墓碑湿了,凡真的衣裙也沾了水,渗入皮肤,钻入骨骼,哔哔的雨水声里,有很轻的脚步踩着水传来。
她以为是蒋明潇去而复返,没有抬头,冷着声说:“我不会再坐你的车,你不用等我。”
脚步声戛然而止。
凡真缓缓仰起头,还没看清来人,眼前就罩过来一件带着温度的大衣,衣服上,还残留着淡淡的香味。
那味道……把凡真的心激得剧烈跳动起来。
她揉下睫毛,昏黄天光里,小崽子的脸在瞳孔里一点点变清晰。
凡真猛地扑过去,双手环住傅思懿的腰,发着抖挤进她怀里,紧紧抱住。
“我是在做梦吗?”她小声呜咽:“你掐我一下,崽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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