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立轩明显话里有话， 对他来说，现如今被警方带走已经是最安全的保护，如果他自己在外面的话， 大概率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遇害。戚雪松听得懂他的话外之音，只深深看他一眼，暂时不打算问这件事。
“我们从头开始聊……”戚雪松沉住气，换了个放松的坐姿看向对面的年轻男人：“阮立轩是吧？你的户籍信息上显示你今年25岁，高中没念完就辍学了， 父母早逝，对吗？”
阮立轩点点头，道：“是。”
这是审讯中的第一步， 例行向嫌疑人确认身份， 核实无误之后再进行后面的。
戚雪松问：“1月4号上午九点多，天顶娱乐旗下艺人邓巍的微博上传了一条视频， 视频中邓巍被人绑在椅子上，一个戴面具的人在纸上打印出一句提示，让警方24小时内找到邓巍，否则就撕票。我们找到你的时候， 邓巍的手机就在你手上， 所以发布视频的人是你吗？”
阮立轩没有丝毫想要推卸的意思，直接点头：“是我。不仅发布视频的是我， 那个面具人也是我。”
旁边的记录员拿出一个证物袋交给戚雪松，里面正是一个面具， 和视频中面具人所戴的一模一样。
“这个面具是从你家找到的， 就是你在视频里戴的那个？”
“是的。”
不得不说， 阮立轩真是戚雪松见过最配合的嫌疑人。警方问什么他答什么， 绝不藏着掖着， 也不像很多人那样怎么问都不说话。
他这么配合，倒是让戚雪松觉得事情更不简单。
“你真是我见过最配合的人，大多数人坐在这里回答警察的话，一开始要么缄口不言、要么就是再三否认，像你这样问什么答什么，而且都痛快承认的，很少。”
阮立轩耸耸肩，说：“你们证据很充分，我否认只会浪费时间，而且我已经说过了，今天能坐在这里回答你们的问题，是我自己期待的事。而且能坐在这里，说明我的生命得到了保障。”
他又提到了这个，戚雪松看看他，还是没打算顺势问他，而是继续让话题回归案件最初。
“所以你发布那条视频，动机是什么？挑衅警方？还是有别的深意？”
“挑衅？”阮立轩看上去似乎有些诧异，连连摇头：“你们怎么会这么想？我可不是那些心理变态，以和警方玩猫鼠游戏为乐。”
“哦？那你不是老鼠，是什么呢？经过法医尸检，在你上传那个视频的时候，邓巍就已经死了。可你在视频里威胁警方24小时找不到人就撕票，这种行为还不是挑衅？”
“这……”阮立轩本能地想挠挠头发，但手被铐着抬不起来，最后苦恼道：“我本身可没有这个意思，你们警方想歪了。”
戚雪松侧目看他，冷笑道：“好一个想歪了。你制造这么大的舆论，如果我们24小时内没能找到人，那整个公安系统在民众心里的公信力就会变得非常糟。”
阮立轩摆了摆手：“别唬我了警官，我根本都没想藏，视频发布时的IP地址你们查一下就能找到。邓巍的尸体就留在那，你们只需要跟盛顶哲比时间就行！”
戚雪松眯了眯眼：“盛顶哲是谁？”
“天顶娱乐的老板啊，你们肯定已经开始查这家公司了。”阮立轩一脸你还跟我装的表情。
戚雪松蹙眉看他，神情严肃，没有半点想开玩笑的意思：“说说吧，你的动机到底是什么？如果你真的是想好好配合的话，就别再插科打诨。”
“好好，我也没不说啊，是你先说我要挑衅你们的……”阮立轩赶在戚雪松厉声发火之前说：“你刚才有一句话说对了，我就是想要制造一场舆论盛宴。警官，只有在全网几亿网民的眼皮子底下，才能限制一些有心人的行为。”
“我从一开始就没想把邓巍的尸体藏起来，就是想把他交给警方的，但我没有选择直接报警，而是特意绕了个圈子。警官，我需要舆论的力量。”
阮立轩在说这句话的时候，表情是从未有过的严肃凝重。戚雪松被他的情绪感染，眉间轻蹙。
“在警官你的角度，可能觉得我大费周章是浪费时间、多此一举，我应该直接报警寻求警方的帮助，而不是把这件事曝到大众的视野内，引发这次巨大的舆论风暴。但是警官，那是因为你不了解这件事背后隐藏着的力量。我在视频发布之后除了@你们警方之外，又@过天顶娱乐和丰博集团。如果只是天顶娱乐的话，这个案子确实不用如此拐弯抹角，但因为牵涉到了丰博集团，简单的报警已经不足以让案子得到更多的关注。”
“丰博集团手眼通天，他们有靠山，警官你信不信，如果我当初只是报警的话，这个案子根本就递不到你的面前。”
阮立轩说完这句话，清晰地看到戚雪松表情又沉了几分。
“你们应该已经开始调查绚丽彩KTV了吧？如果你们的了解足够多，就该知道滨城扫黄这么多年，绚丽彩却安然无恙。”
戚雪松目光微凝，她想起之前那次联系市局扫黄队的陶队长。当时调查枯骨案的时候因为死者汪洋生前有嫖|娼行为，他们就已经接触过绚丽彩工作的小姐，那时候戚雪松想找陶队帮忙，以扫黄的名义深入调查绚丽彩，结果从陶队那得知这些年绚丽彩都受到了市里的庇护。
戚雪松看着阮立轩，问：“你知道什么？”
“天顶娱乐和丰博集团，邓巍的死是一场钱色交易。”
关于这一点，从邓巍的尸检结果中也能看出来，戚雪松心里早有猜测，但具体情况还需要更深入的了解。
她有些意外地看了眼阮立轩：“你好像知道的很清楚？”
阮立轩点点头，解释道：“在出事之前，我一直在绚丽彩当保安。说是保安，其实是帮他们处理一些不方便明面处理的事，你也可以把我们想成是打手。绚丽彩是盛顶哲开的，法人虽然是现在的店长东哥，但东哥是盛顶哲的人，只是负责帮他看店运营。”
“邓巍出事那天，我在绚丽彩当班，当晚十一点的时候接了东哥一个任务，帮忙处理一具尸体，这具尸体就是邓巍。”
“我那个时候知道，我等着的机会终于来了。”
戚雪松看着他：“什么机会？”
“我需要制造一起让所有人都骑虎难下的舆论风暴，虽然有点儿不厚道，但邓巍的死就是这个机会。”阮立轩解释道：“邓巍是个小明星，虽然好像人气不高，但网上也是有粉丝的。而且无论他粉丝多不多，既然他是个明星，一旦出事就会被媒体大肆报道，舆论几乎会在瞬间点燃，在盛顶哲反应过来下手处理之前，这件事就已经开始得到更多人的关注了。”
戚雪松听懂了，邓巍爱豆的身份也是阮立轩计划需要考虑的要素之一。
“只有点燃舆论，让所有人都关注到这个案子中，警方才不会被不知名的上层势力掣肘。我直接@了省厅，就是希望省里更高级别的人关注到这件事，让那些人在滨城的后台起不到作用。我在绚丽彩工作，暗中调查了盛顶哲很久，知道他背后靠着丰博集团，丰博集团能在滨城屹立不倒，但他们的手伸不到省里，这是我的底气。”
戚雪松皱着眉看他，眼神震惊：“你说你调查盛顶哲？为什么？”
阮立轩嘴角噙着一抹笑，开口时唇齿间都凝着冷意：“报我父母的仇，你信吗？”
这个答案让人惊讶，但也不算太过意外。阮立轩做到这个程度，要说他跟盛顶哲没仇才没人信。
“可以详细说说吗？”
阮立轩轻轻嗯了声，把想说的话从头到尾、一五一十告诉了戚雪松。
阮立轩的父亲阮建军和母亲王荷曾经都是丰博制药的研究人员，他们毕生精力都奉献给了医药事业，科研方向是攻讦癌症的有效药。大概15年前，阮建军夫妇被上层要求调岗，从专研癌症有效药的A组撤出，换到术前麻醉和术后止疼方向的B组。
一开始阮建军夫妇提出过异议，因为他们在癌症方面的研究已经有了一定成果，这个时候放弃太可惜了。
但当时负责B组的主任亲自找到他们，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向他们说明他们本身的研究并不会耽误，这次调组也只是暂时的。按照B组主任当时的说法，临时调他们过去只是因为麻醉和止疼两种特效药在技术上快要趋于成熟，需要两位更有经验和能力的博士去指导一下，等最终配方出来之后就会立刻让他们重新回到自己的岗位上。
当时阮建军夫妇经过一番深思熟虑之后同意了这次调任，但他们没想到这是一条不可能回头的死路。
调任之后，他们从原来的实验室里被带去了另一个地方，那个实验室位置很隐蔽，不在滨城，是在附近的山上。当时阮建军夫妇并不知道那是哪里，因为他们上去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在车上睡着了，等到了地方才被叫醒，后来等发现情况不对，才想明白自己上山的时候应该是被用了迷药。
他们到了新实验室后，一开始还没察觉到不对，实验的内容也没什么不妥。但大概一个月后，情况就开始变了。
王荷最先发现了端倪，她觉得这项研究的内容有点儿偏离预期。明明作为术前麻醉和术后止疼的药物，两种配方的成分都已经趋于完美，但上面却一种没有点头，还在不停尝试加大剂量。
而且让王荷最震惊的是，他们开始尝试往里面添加被国内明令禁止的药物成分。
王荷找到了负责这个实验室的主任，却被告知身为研究员不需要知道太多内幕，她只需要照做就好。
“可这是错的！我现在就要见董事长，你们不能这么搞，这个成分不能加，这不是医学意义上的麻醉剂，这种药一旦加进去，会变成致幻剂的！”
谁知主任淡淡看她一眼，用一种好像她少见多怪的语气反问：“那又怎么样？你居然还以为我找你们来是专门来做麻醉剂和止疼药的吗？”
王荷瞪大双眼，震惊地愣在原地。
“别太天真了年轻人。”主任拿起一份资料，和她擦肩而过的时候语重心长道：“奉劝你一句，这个地方已经进来了，那就不那么容易出去。而且就算是出去，你也已经染了黑色，既然都洗不白了，就不要跟自己过不去，更不要跟全家人过不去……回去以后也劝劝你爱人，你们都是聪明人，谁轻谁重应该想得明白。”
主任的话已经几乎等于明示，意思是他们已经上了这条船，不管是被骗误上的，还是自己心甘情愿上的，他们现在都已经下不去了。而且为了家人，他们也不能下去。
想到当时才只有十岁的儿子阮立轩，王荷跟阮建军虽然愤怒至极，但只能忍气吞声。
他们一开始真的以为只是来这个实验室帮忙把把关，以为丰博制药研究的是手术相关的药剂，能够改善患者使用麻醉后的副作用、并加强止疼药的作用。
可事实证明是他们天真了，B组研究的根本不是什么药！这是毒！
那是当时新发现的致幻剂，成功之后可以催人入梦，处于一种半梦半醒的状态，在虚幻中创造出一切无尽的快乐。这种东西依赖性比所有在市面上出现过的毒都要强、且严重损伤人体神经系统，长时间吸食不仅再也离不开，而且对身体本身有不可逆的损伤，摧毁精神的同时也在摧毁□□。
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王荷夫妇都陷入了自责之中，良心不安。他们在那个实验室里封闭了一年，就这么把所有情绪都藏在心底，苟且偷生直到离开那个实验室回到家中。
“我爸妈一直都很自责，他们觉得良心不安，每天都魂不守舍的。”阮立轩回忆着十几年前的日子，“那时候我才十几岁，看不懂父母的情绪，他们也几乎不会在我面前表现出异样。”
“直到十年前，我十五岁的时候，有一天他们出去上班就再也没回来过……”
“那天晚上我外婆接到了电话，说我爸妈出了车祸当场死亡……”
阮立轩轻轻闭上眼睛，叹息道：“我和外婆当时就去认领尸体，然后准备后事。我那时还沉浸在没了父母的悲伤中，结果我父母火化之后外婆突然不顾我的意愿强行带我搬家，离开了海洲省。我当时以为外婆是想离开这个伤心地，她给我在临省办了转学，可惜没过多久她也得了重病。为了赚钱让她能看病，我最后选择了辍学去打工……”
戚雪松安静听着他诉说这段往事，等他停顿下来之后，才问了句：“那你是什么时候知道这些的？”
“在我外婆去世的时候。”阮立轩露出一个苦笑：“外婆是在我父母车祸之前知道的，那也是机缘巧合，她有一天晚上无意间听到了我父母的谈话，这才知道。本来外婆在考虑找个时间跟他们好好聊聊，问问他们是怎么想的，让他们多为我考虑不要做傻事，结果她都还没来得及说，我父母就被害了。外婆为了让我远离危险，决定搬家离开海洲，远离这个危险的地方。”
戚雪松眉间轻蹙，问：“所以，你父母并没有留下任何物证，或者日记和遗书这些？”
阮立轩遗憾地摇摇头：“至少我没找到。我觉得，就算是有，在他们被害的时候就已经被毁掉了。不要小看丰博制药，它远比咱们想象的更加狡猾。”
这段往事，如今只剩下阮立轩一个知情人，但只凭他一个人这样说，不足以给丰博集团定罪。先不说现在重证据轻口供，就算阮立轩说的这些最后被法庭采纳，也不能证明魏文博直接参与了这件事，毕竟在阮建军王荷夫妇接触制毒的过程中，魏文博本人和他的家人亲信都没有直接出现，出现的是那个B组的主任。
戚雪松沉默片刻，抬眼看阮立轩：“方便问一下，你父母死亡的确切日期是哪天吗？”
“2012年3月19号。”
戚雪松让记录员把这个日期详细记下来，然后道：“我会去查一下那起交通事故的档案，希望能发现什么新的线索。”
阮立轩一笑：“多谢。”
戚雪松：“那你为什么找盛顶哲报仇？”
阮立轩：“盛顶哲曾经是魏文博培养的打手，他最早就在光明路那一带混社会，后来跟了魏文博。十年前，我父母的那起车祸就是盛顶哲找人办的！之后作为奖励，魏文博给他开了天顶娱乐。”
戚雪松想起常慕曾经说过，天顶娱乐是盛顶哲十年前创立的，想不到这里面还有这种背景。
“你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
“警官，这十年我什么都没干，就为了这一件事。”阮立轩定定看着戚雪松，道：“邓巍的那个手机里有我储存进去的一份文件，里面是盛顶哲的一些罪证。魏文博和他的丰博集团太庞大了，我一个人撼动不了，甚至根本找不到机会进去。但盛顶哲就好办多了，我一个人花了十年时间，总还是有收获的。”
阮立轩靠在椅子上，咧着嘴笑笑：“我赌的就是你们和盛顶哲谁动作更快，现在我赌赢了，被你们带到这里面就是最安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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