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好粗布麻衣,宦官跪地用手擦拭王靴,芙玺皱眉:“好了,这样就可以了。”
“王,真要去巡游九州?”
“你不想去,可以不去。”芙玺揽镜自观,很满意她如今的打扮——坐在王座数月,好似已经离昔日的小可怜日远。
她走出门。
宦官火速换好麻衣等在外面。
此行,是为完成师父的嘱托,她不懂师父为何要交代她此事,但是她想,没有人比她更适合此事了。
芙玺出身王室,长在民间,尝过苦日子,饿过肚子,也曾为人轻贱。
九州九国,王室之中,她最知百姓心。
划定好路线,芙玺目色微凝。
.
西陵郡。
天空下着雨,路人来往匆匆,躲进客栈避雨。
“这糟糕的破天气哦!”
“你们听说了吗?前线又打起来了。这”
“我知道!是柴盟主,还有姜少宗主!”
有一人补充道:“还有季大宗师。伪仙兵临城下,屠戮我九州武人,杀我无辜同胞,实在可恨!幸在危难之际,大宗师神兵天降,刀剑齐出,骇得那‘林大师伯’直呼:九州怎有如此强者?”
坐在客栈喝茶的行商笑道:“兄弟,哪里人?怎对前线战情这般清楚?”
“欸?不清楚才不合适罢?远人间的探子恨不能一天跑八回,通报前方战情……”
他说得心有戚戚,好在,不是前阵子一天死多少武人的时候了。
回想那段不好的记忆,他复感叹道:“多亏有大宗师。”
起先被问话的那人沉吟一二,为自己倒了杯粗茶,心情不大美妙:“我是越人,才从越州逃出来。”、
众人讶然。
越国离雁南可不近,能逃过来,当真命大。
谁还不知如今的越国可谓陷在水深火热之中——伪仙强占越州,支使投降国出兵帮他们打自己人。
现下清泉城已是一片混战。
不会武的平头百姓,想要脑袋的,多半不想留在那鬼地方。
“那你怎么选择来雁南呢?怎么不去姜燕之地?”
九国里,数姜燕土地肥沃,能活人无数。
那人甚是苦闷,抬头闷了一口茶,如实道:“我曾遥遥见过柴盟主向敌人出刀,刀气如龙,风云席卷。我佩服她。我更佩服她隔着千里万里施压燕国。燕王造大孽,通敌卖国,燕国仓促之间没了王,扶不晓事的少主登位。少主没骨气,被伪仙吓破胆,要投诚。刺客盟不允,柴盟主不允。
“当日,四大护法之一的沈白虎奉命斩杀少主于燕王宫,王宫之上插.满刺客盟大旗。好不威风。
“我本意想去燕地三刀郡……”他叹了一声:“四方乱起,想去那里避祸的人太多。好在我听人说柴盟主在雁南收徒,徒弟做了雁南女王,所以想来雁南看看,雁南……是不是真和传闻里说的,变得不一样了。”
“是不一样了!”客栈掌柜端着饭菜走近:“退回去年,西陵郡随处可见尸骨,自打柴盟主一刀劈开那道门,咱们的日子得到翻天覆地的改善。加上女王登基,在国中推行变法,好多惠民政策起初没法推广,是女王,下令杀了好多老贵族,挡在前头的人没了,变法才有了现在的成效。”
“真好。”
“可不就是好?九州有柴盟主,有姜少宗主、季大宗师、鹭洲岛老岛主、琴山的夏姑娘,等等等等,还有无数前赴后继愿为九州拼命的武人,可惜,我们也只能在这里避雨,做不了什么。”
“谁说做不了?”
一声清脆的少年音从门口响起,引来好多人视线。
芙玺从容不迫:“我们不也是九州人吗?前方有武人为我等撑起一片天,我们大可以为他们提供源源不断的粮食、衣物,没有这些,我们还可以在家中为他们祈福,祈求上苍,九州必胜!武人必胜!九州人必胜!”
她年纪轻轻,说出口的话铿锵有力,又在雁南王宫将养数月,以前西陵郡见过她的人,很难将眼前的少年人与躺在墙根快饿死的小倒霉联系在一处。
“这……”
掌柜迟疑道:“祈福,有用吗?”
“信则灵,为什么不试试呢?”
一句“信则灵”,轻而易举地将客栈内仍在犹豫的人联合在一起。
“好!我上不了前线,打不了伪仙,我就日日在家中为义士们祈福
!”
“算我一个!我也早想做点什么了!”
客栈内人声沸腾。
芙玺只是在合适的时机为他们指出一条路,但凡有良心的,但凡想体体面面做人的,都不愿土地沦丧,忍辱偷生。
这是西陵郡。
是师父来过的地方。
也是师父,一刀劈开黑暗,为这里的人带来新生。
劝说此地的人,比劝说其他郡的百姓要容易许多。
其他郡,诸如她刚来过的竹芽郡,当地的乡绅嘲笑她痴人做梦——祈福就能救九州吗?
芙玺清楚。
他不是不信自己说的话,是不信九州能胜过伪仙。
好多人被伪仙吓破胆子。
也有固执己见的人真以为‘仙罚临世,人不能阻。’
“人不能阻,那你们甘心去死吗?你今日能坐在这与我辩驳,皆因前线有傻乎乎的武人在负重前行,你凭什么,蔑视他们的付出,无视他们的反抗?
“他们是为谁?
“为你,为我,为每一个不愿为奴想堂堂正正站着活的九州人!”
少女愤怒激昂的声音犹在耳畔。
竹芽郡,武乡绅将自己关在房门,一关就是三日。
管家担忧地杵在门外,终于在第四日的清晨,敲响门扇。
“老爷,该用饭了。”
门吱呀一声开启。
武乡绅站在门内点点头,管家顿时热泪盈眶。
武家人丁稀落,武乡绅老来得子,当做眼珠子疼。
“爹爹……要吃饭……”三岁的小儿子努力为老父亲夹菜,看着他,老父亲三日来的苦闷烟消云散。
他揉了把幼子发顶,满心慈爱地看看长子,对上长子同样忧愁的眼神,他振作道:“吃罢。”
率先拿起筷子。
长子看他似是想开了,不再绝食,面上有了些微的笑模样。
吃过饭,小儿子婆子看护下去玩。
岁月静好。
无风无浪。
清泉城远在万里,再大的阵仗,再多的血腥,也漫不到他这来。
武乡绅觉得自己之前真是魔怔了。
被
个半个孩子乱了心神。
兀自想着,小儿子的哭声传来,他心一惊,急忙跑出门。
“芽儿,芽儿怎么了?告诉爹爹?”
三岁的芽儿哭红鼻子,挣脱婆子的手三两步跑过来一头扎进老父亲的怀抱:“爹爹、爹爹!”
他哭得人心疼,武乡绅不停抚他后背,问婆子,婆子也一头雾水。
“芽儿。”他松开儿子:“芽儿能不能告诉爹爹,谁欺负芽儿了?”
“没、没人欺负芽儿……”小孩子打了个哭嗝:“是狗儿,狗儿的爹爹没了……”
武乡绅恍然大悟,柔声安慰儿子。
不料芽儿红着眼看他:“狗儿没有爹爹了,自卖为奴,以后再不能和我玩了。”
狗儿是名七岁小童,比芽儿大好几岁。芽儿养得娇气,街上没几个孩子肯和他玩,再者半年亲有不好的人故意接近芽儿,在交朋友一事上,武乡绅是特意把关了的。
七岁的狗儿憨厚老实,实心眼,他来当芽儿的玩伴再好不过。
武乡绅以大人的眼光看待幼子没了玩伴的事,安慰不到点上。
芽儿睁着水润润的大眼睛:“爹爹不要不吃饭,要好好活着,芽儿不想当狗儿。”
今儿个他见着了,狗儿为讨主人欢心趴在地上当狗。
“芽儿不想当狗儿。”
他重复道。
婆子好不容易找着能插话的机会,上前和老爷说明。
武乡绅这才懂了儿子的意思,摸摸芽儿的头:“不会的,芽儿永远会是爹爹疼爱的芽儿。”
三岁的芽儿哭累了,趴在老父亲肩膀睡下。
清风吹过,武乡绅抱着儿子进房。
为芽儿盖好被子,他笑了笑,笑什么呢?左不过是笑小孩子杞人忧天,他还活着,谁敢欺负他的儿子?
走出几步。
笑意一滞。
他想:他若死了呢?
狗儿的爹爹死了,于是狗儿为了苟活不得不跪在地上学狗爬。
联想到九州乱象频发,世道乱了,民哪有好日子过?
少女那日掷地有声的言语再度闯入他的心——
“人不能阻,那你们甘心去死吗?你
今日能坐在这与我辩驳,皆因前线有傻乎乎的武人在负重前行,你凭什么,蔑视他们的付出,无视他们的反抗?
“他们是为谁?
“为你,为我,为每一个不愿为奴想堂堂正正站着活的九州人!”
九州人。
武乡绅呼吸急促,心跳怦然。
第一次。
第一次想‘睁开眼’,‘看看’死在一次次守城里的武人。
他喊来管家。
管家不明所以地翻开连月来远人间探子送往各家各户的战报。
“念!”
管家清清喉咙——
“四月二十八,武人防守苍蓝城,死一千二百九十一人!”
“五月初七,伪仙疯狂发起攻击,苍蓝城破,死伤共三千八百人!”
“五月十二!老岛主率领我军退守清泉城,三日鏖战,死伤两千两百四十二人!”
“五月二十,伪仙急攻清泉城,我方,陶釉境武人死四千八百八十九人,青瓷境武人死两千八百二十三人,宗师之下,合计伤者共……”
他声音愈来愈低,眼圈渐渐发红,在自家老爷的沉默催促下,他哑声道:“伤者,共八千人。”
死近八千,伤也八千。
武乡绅今日睁开眼正视死在前线的人数,却被数以万计的英魂刺得眼眶流泪。
“爹!”
武家长子大步前来:“爹,爹你哪里不舒服?怎么哭了?”
武乡绅一怔,问:“谁哭了?”
“爹哭了啊……”长子为他拭泪。
“我哭了?”
年过五旬的乡绅老爷嘴唇颤颤:“我、枉为人啊……”
为何现在才肯一哭?
谁人无妻无女?
谁人没有一个家啊!
“我为何现在才哭?我枉为人啊!”他双臂一振,仰面悲哭:“死了好多人,好多人呐!!”
听懂他的话,长子默然。
当日爹与少女辩驳的时候他也在,只是,子不言父过,他只能闭嘴。
但此刻,见着悲哭的爹爹,他小声道:“爹,我有在偷偷为前线的武人祈福,儿不想,不想当丧家之犬……”
只是祈福而已。
用不着他们付出鲜血,以至生命。
为什么不肯呢?
为什么不信呢?
长子声色低沉:“爹爹,若我们都不信战事会赢,她们、他们,该多少失望啊。”
合欢宗、大银霜宗全宗上下皆为女子,也在伪仙面前挺直腰杆一战。
远的不说,姜少宗主两剑逼退对方的领军人,这样的人若是败了,天地之大,还有谁能活出一个人样?
“我们不信战事会赢,不信正道苍苍,又怎能相信,明日,自己还有命在呢?”
家园将破。
危在旦夕。
还要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吗?
仙又如何?
人又错在何处?!
武乡绅噌得站起身:“开族会!召开族会!”
别管大人小孩,都来给九州祈福!
家要没了啊!
.
万里之遥。
清泉城。
又结束一次战役,空气充满血腥气。
明月高悬,姜娆拧干湿帕子,为柴青擦拭脸上沾染的尘土:“你说,芙玺能行吗?”
“能行。你还不相信我的眼光?”
累了一天,柴青毫无形象地瘫坐在简易木板床:“那是个有韧性的孩子,吃过苦,受过穷,在鬼门关侥幸捡得一命的小家伙,她很聪明。”
姜娆笑笑,折身又去打水。
后半夜,她和柴青紧紧依偎在不大的小木床:“不知为何,近来战事顺利,我心却惶恐。”
她已入大宗师境,理应不该惶恐。
柴青安抚她:“不怕,我还在呢。”
大宗师的‘惶恐’不会无中生有,唯一的解释,是天地将有更强大的威胁来临。
逃是逃不开的。
她抚摸姜娆手背:“我让芙玺教会百姓两个字,你猜是哪两个?”
姜娆思忖片时:“信、反。”
要信。
要反。
信正道苍苍。
反一切邪魔外道。
“绛绛知我。”明月照枕畔,柴青满怀眷爱地搂好她:“我
们会赢的。”
.
“不可能,我们怎么会输!”
伪仙阵营,林大师伯一掌拍碎木桌:“把人带进来!”
帐篷掀开,林映领着各宗派的掌事人走到灯下。前日那场夜战,他胳膊被柴青砍去一只,得大师伯相救,这才逃得生天。
回想那晚的惊险,后脊背生出一层冷汗,他一脚踹在玄天宗宗主的腿弯:“大师伯问话,敢有半句谎,要你的命!”
无尽城城主携全城百姓向‘仙人’俯首,尚且被屠。降者,又哪来的好果子吃?
事到如今,见识过清泉城门外的大战,‘仙人’节节败退,玄天宗、破雪神教等宗派已生悔意。
开弓没有回头箭,此时倒戈,只会落得更凄惨下场。
林大师伯面沉如水:“九州,宗师几何?关乎大宗师,你们又知道多少?”
林映一脚踩在玄天宗宗主的肩膀:“说!”
“说……我们说……”
三刻钟后,九州降者夹着尾巴离开大帐。
破雪神教教主脸上多了一道巴掌印,倍觉屈辱:早知今日,早知今日……
他咬紧牙。
玄天宗宗主的脸色也不好看。
怪乎宗门内的宗师不肯归降,这群伪仙实在是可恶!
本以为沾了一个“仙”字,能在对方那得到些许好处……
他真想打死几月前做决定的自己。
且不管他们心情如何,营帐内,林映林师兄看着断臂处:“根本得来的线索和所见到的,所料不错,九州的宗师等同于银鱼界的‘出窍’,大宗师,则为半步尊者。”
对面宗师不少,又有三个半步尊者压阵,他道:“大师伯,尊者他们——”
林大师伯骤然瞪他,骇得林映噤声不敢言。
“有这功夫,不如想想怎么让尊者息怒。”
“是,是……”
他闭上眼,漫长的死寂后,林映听见他发狠的声音:“死战!直到尊者到来!”
.
清泉城战火纷飞,宗师入战场,大宗师朝伪仙领头人出手,九州武人不要命地强攻,半月后,局势逆转。
“苍蓝城夺回来了!”
大街小巷,七八岁的小童都在为此感到振奋。
到处是欢欣鼓舞的声音。
酒楼,说书先生唾沫子齐飞,说的正是前方战事:“却说季大宗师一掌疾出,姜少宗主与柴大盟主刀剑合璧紧随其后,三人连战林老贼,耗得他华发横生,半个时辰内老了二十岁,形如朽木……”
酒楼外,后巷。
一群穿得破破烂烂的小乞儿扎堆凑在一块儿,互相询问“你祈福了么?”,对方立时答“祈了祈了,天爷爷听到我的呼求了!”
太好了!
他们只是低贱的乞儿,祈求上苍,原来上苍也是会听的。
“苍蓝城夺回,有武人的功劳,也有我的一小份!”脸上脏兮兮的孩子挺胸抬头,末了,也觉得自个脸大如饼,不好意思地纠正:“一小小小小小份!”
“也有我们的一小小小小小小份!”
众孩童拍掌大笑。
小女孩道:“就是当乞丐,我也不想给恶人当奴!”
“对!永不为奴!”
“九州武人护我九州人,伪仙迟早会屁滚尿流地逃回去!”
“说得好!”
“那今天就让你当大将军!杀光伪仙!”
.
路过时芙玺听着孩子们不失童趣的豪言壮语,撩起车帘看她们热热闹闹地玩起角色扮演的小游戏,会心一笑。
师父不会命她做没有意义的事。
芙玺坚信自己踏足过的每个地方,说出的每段话都不会白费。
她的心意不会白费。
师父的心意不会白费。
每一天,来自战场的消息都会通过远人间的探子以及鹭洲岛小报通报天下的各个角落。
民众知道今天死了多少人,知道前线为驱逐外族付出了多少努力。
知道柴青用废了三百八十一把木刀,知道姜娆战后累得不想抬眼。
知道季大宗师每晚用真气救回许多濒死的武人。
他们用血肉之躯轮流坚守着那道防线。
民众知道,芙玺也知道。
所以即便累,她也要跑遍百姓生存的一座座城池。
“王。有人拦车。”
芙玺睁开眼,容色疲惫:“何人?”
马车外,来自鹭洲岛的文人各个神情坚毅,他们热切看着走下车的少女,为首的文人俯身恳切道:“我等,愿与女王同行。”
“愿与同行!”
整齐有力的声音回荡天地间,芙玺声线微凉:“哦?你们晓得我欲行何事?”
“晓得。”文人之首朗声回答:“重立九州傲骨,宁死不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