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花降落人间,合欢城入目—片雪白,姜娆一袭绣银纹白衣,腰悬寒霜剑,墨发飞扬。
“少宗主,您在看什么?”
岳三娘随着她的视线往下,看到人来人往,雪覆长街。
卖豆花的大爷扯着嗓子吸引过路人来买一碗,摊位前摆着一张张长板凳,每每收取客人支付的铜板,大爷笑得灿烂。
也有路人走走看看,对豆花不感兴趣,去了隔壁豆腐脑的摊位,热腾腾的豆腐脑,按着自己的口味倒上香醋,再滴两滴麻油,香得嘞!
三娘穷苦人家出身,最受不得这份美食的引.诱,舔舔嘴唇:“少宗主,来—碗吗?”
她馋得要流口水,见了此时的她,谁还会想起当年远在芙蓉岭做妓的姑娘?
至少姜娆已经再也想不起三娘为妓的落魄。
她点点头。
三娘蹬蹬蹬下楼。
很快,—手端着—碗冒热气的豆腐脑上来。
她将料最足的那碗递给姜娆,姜娆想了想:“咱们也下去?”
合欢宗的少宗主带着身后的内门弟子斯斯文文坐在长板凳,摊主是位面容和蔼的大娘,走上来用干净的抹布擦拭桌子,见了姜娆,登时喜得眉开眼笑:“少宗主今日怎么有闲情出来光临小店?好久不见您了。”
合欢城是合欢宗的地盘,这里的每个平民百姓都受合欢宗的庇护,尤其合欢宗本身就很有钱,不收取保护费,这点更让百姓打心眼里崇敬。
姜娆貌美,能将普普通通的白衣穿出缈缈仙韵来,只她—人,别无她想。
“闲来无聊,出来逛逛。”
三娘余光瞅她,她也不晓得少宗主为何有如此闲心。
步嗔天率众要打过来了,合欢城的百姓不知,少宗主可是知道的。
两军即将交战,主帅不在宗门排兵布阵,主持大局,来这喝豆腐脑,虽然归大娘的手艺挑不出错的好,这也……
这也太安逸了罢。
不错。
安逸。
姜娆看着一点也不愁。
好似步嗔天是不起眼的—只蚂蚁,—根指头就能摁死。
三娘想不通。归大娘来了生意,忙着招待客人。
姜娆捏着瓷勺不紧不慢品尝民间小食。
少时只有阿娘带她出宫时,她才有机会尝到和宫里御膳截然不同的美味。
人间烟火味,是再好的珍馐也比不得的。
她可惜柴青不在她身边。
于是又喊归大娘要了—碗。
“……”
岳三娘惊了:“少宗主要这么多,吃得完吗?”
“吃得完。”
好罢。
吃得完,她就不问了。
她觑了觑姜娆平坦的肚子,隐隐担忧:大娘做生意厚道,一碗的量比别家卖的多四分之一,加之合欢城的百姓素喜少宗主,主要是姜娆这张脸罢,谁见了不喜欢?
身条又纤细,大爹大娘大爷们见了就想多投喂。
是以怕姜娆喝不够,归大娘盛上来的第二碗,料放得也好足。
足到见了这碗满满的小食后,姜娆有一霎的沉默。
三娘察言观色主动递台阶,归大娘前脚刚走,她小声道:“少宗主,不能撑到的,这条街好吃好喝的多着呢。”
“……”
经她提醒,姜娆也觉出自己的傻气。
她难得犯傻,所以看起来透着可可爱爱。
三娘忍笑。
“不用,撑不到的。”
姜娆慢条斯理进食。
眸光落在第二碗热腾腾的豆腐脑,心想:柴柴,这是你的那一碗,我帮你吃了。
想念一个人,想狠了,会影响人的神智,她暗忖:也别用步嗔天来迷惑她心智了,她只想着柴青一人,人都要迷糊了。
她笑得既满足又无奈。
总之,是不谈情说爱的三娘无法懂的。
喝到最后,她都没看出少宗主是撑了呢,还是刚刚饱。
离了归大娘的摊位,两人行在充满各类香气的长街,人间朴实的烟火气缭绕眼前,叫卖声、孩童的欢笑声、偶尔马蹄经过,哒哒地,为笔直的青石路增添几分韵律感。
“很美罢?”
“美。”
最美不过寻常。三娘心道。
“他们还不知有坏人要来。”姜娆步履优雅,随意从路边摊位买了狐狸面具,扣在脸上,狐狸尖尖的耳朵支棱在风中,三娘扭头见着这—幕,只觉窥探到少宗主内心的柔软。
她早早登楼远望,原是放心不下城里的百姓。
据探子回报,步嗔天一路行来,招揽的‘伪宗师军团’已达到三千人。
药王谷临灭做大孽,这是巴不得天下武人皆丧志,这是存了毁了九州的心!
三娘心有余悸,忍不住看向当下这卷太平安宁的浮世绘。
“有打斗,就会带来伤亡,得想个一劳永逸的法子。”
顺着她的思绪,三娘挖空心思往下想。
然后姜娆已然有了决策。
“回宗门罢。”
.
终究是舍不得合欢城一个百姓遭难,姜娆以少宗主的身份召开宗门会议,会上提议迎战凤凰坡。
凤凰坡距合欢城三十里,人迹罕至,是—处极大的乱葬岗。
墓堆成群,尸骨遍地。
上空常有乌鸦盘旋,是为不祥之地。
在不祥之地开战,二长老不同意:“兆头不好。”
三长老爱写话本,得了柴青指点,写出来的本子颇得城内百姓喜欢,她说话向着姜娆,—副少宗主要如何就如何的架势,看得人牙痒痒。
四长老疑惑不解:“以逸待劳是良策,为何要奔袭三十里?城中才是咱们的主场。”
诸位长老分别表态,同意的和不同意各占—半。
柳情浓问:“少宗主在顾虑什么?”
要知道她们用来对付步嗔天军团的手段尽摆在宗门外,这—去,舍近求远,前些日子做的准备也做了无用功。
姜娆轻声道:“我不想误伤城中一人。”
众人怎么也想不到是这原因。
武人为武痴狂,打起来不要命是常事,九州之地,哪哪都是人,人多就不打架,这要武人怎么活?
“根据远人间的调查,武人武斗,每年死于武人误伤的百姓不少于两千余人,一个人就是—个家,两千多户人家为江湖意气白白丧命,我觉得不妥。”
“……”
有句话说得好,慈不掌兵。这道理用在现在也是合宜的。太仁慈,做不好正经的武人。
“那武人是什么呢?”姜娆声线清冽:“侠以武犯禁,合欢宗是要诛邪,而非枉造杀孽。引君入瓮,也要做好被人捏住软肋的准备,百姓何其无辜?这—战,定在凤凰坡最好。”
“可定在凤凰坡,咱们的准备就白做了!”
“我起初就不同意你们在宗门外设陷。”
没人听她的。
弟子们还好管理,最是这些辈分高的长老们,一个个好似都比她有主见。
“……”
老家伙们装聋作哑,默默心虚。
是。
是不同意。
可不同意,人家都打上门来了,不给个下马威怎么成?
姜娆失了耐性:“没有这些准备,我—人—剑,也挡得住。”
她站起身,决意结束这场会议:“我是季夺魂之后的第二位大宗师,我要用这一战,来证明自己。”
会议厅鸦雀无声。
柳情浓猛地—拍脑门,好像要拍碎脑袋里的浆糊,声线抖得没法听:“她、她何时成大宗师了?”
诸长老齐齐倒吸一口凉气,大长老双手扶桌,—脸震惊:“大宗师?我没听错,她是说自己是大宗师罢?!”
“是、是大宗师啊……”
“九州第二位大宗师?”
“和季夺魂比肩的大宗师?”
“她说要一人一剑,宰了步嗔天那群畜生?”
“倒……倒也没说一剑全宰了……”
“她是大宗师啊!”三长老注意力与众人不在一条线上,欣喜万分:“新素材有了!”
“……”
喂!
你正经点!
二长老热泪盈眶:“出息啊。咱们合欢宗有大宗师了……”
这真是祖坟冒青烟,又惊又喜。
说起来宗门中人不知少宗主真实境界,让外人听了少不得要取笑几句。
但这是有缘由的。
姜娆出药王谷后一直跟在柴青身边,匆匆回了趟宗门,又与心上人前往雁南。
关于她的武道修为,江湖传言五花八门,有相信她晋升大宗师的,也有猜测她是超我境大圆满,当然,还有人不相信季夺魂之后真有第二位大宗师横空出世。
众说纷纭。
以至于姜娆从雁南返回,长老们有心询问,顾虑姜娆倘没入大宗师境,好像是在打小辈的脸,影响不好。
辈分低的弟子们更不敢问了。
姜娆是大宗师,实在是近来她们听到的最好消息。
可大宗师听起来太遥远了。
在座的谁也没见过大宗师发威。
至于她在药王谷的那次出手,太快,太短暂,根本让人摸不准她的极限。
冷静下来,众长老又在思虑姜娆年轻气盛,被人一激,恐怕着了步嗔天的道儿。
“她想在凤凰坡开战,那就凤凰坡罢。”
听大宗师的。
实力是最强有力的言语。
能让任何质疑说不出口。
合欢城三十里外,凤凰坡,顶着凤凰名头,实则是众人皆知的死地。
姜娆本想只身来,考虑到统领宗门人不能太独,遂在长老们求爷爷告奶奶的恳求下,领了几位能打、皮厚的。
柳情浓跃跃欲试。
来之前她调查过步嗔天此人,功法邪门,能惑人心神,但全宗门只她和少宗主随师父修行过清宁心经,清宁心经专克邪法。
端看谁的道行更深了。
欲进合欢城,凤凰坡是必经之路。
合欢宗一行八人,早早等候。
且听一阵喇叭声,天边黑云滚动,三千丧失人性的行尸走肉吹吹打打地乘风而来。
飞一段,走一段,忽上忽下,又有喇叭、大鼓声、唢呐声,邪门到家了。
这么一看,他们真挺适合埋骨凤凰坡。
为首之人戴半副青铜面具,右边的脸上有很明显的三道刀疤,长眉长须,头发雪白,穿粗布麻衣,草鞋,脚趾露出两根,腰系一根腰带,衣服穿得松松垮垮,露出大片胸肌,胸肌长毛,怪恶心。
此人便是三千军团的领头人——步嗔天。
九死一生,于秘地习得慑神功。
他最吓人的是他的眼睛,瞳色血红,深处好似燃着一把地狱之火。
一双眼睛,号称大宗师之下看不得,看了必死,至于大宗师,还没遇到过。
他来合欢城而非去夺魂山,想来有些自知之明,不明犯季夺魂的忌讳。
大长老幸灾乐祸地想:季夺魂是大宗师,她们绛绛也是大宗师。他那双红眼能不能操控大宗师,今日便能见分晓。
喇叭声聒噪至极,柳情浓兀自揉着饱受摧残的耳朵。
姜娆执剑立于人前。
步嗔天咧嘴一笑:“好标志的九州第一美人。”
声音若百鬼啼哭,赤红的眸子不怀好意地转开,柳情浓大怒:“妖孽!受死!”
妖孽都喊出来了,不给她点颜色瞧瞧怎么担得起这骂名?
步嗔天直直对上柳情浓的眼。
修罗鬼蜮的阴森可怖霎时冲入脑海,柳情浓运起心法挣扎,却好似神魂陷入泥沼,不得出。
该死!
她明明告诫自己不要看他的眼了!
她又气又急,额头瞬时渗出冷汗。
慑神功的可怕不仅在于能操控人的神念,翻阅人的记忆,它最强悍的杀招,是能蚕食对方神魂,壮大己身。
是一门不该存于世的邪恶术法。
“情浓?!”
长老们的急呼响彻耳畔,柳情浓暗恨自己清宁心经修得不到家,初时能抵抗一二,时间一长,她汗出如浆,一股无力感缓缓升腾。
直到,一根手指点在她眉心。
清宁平正的气息涌来,柳情浓豁然睁眼,歪头喷出一口血。
短短数息,步嗔天就害得她身受内伤。
好强!
她心有余悸。
一个修行过清宁心经的都抵不过步嗔天一眼之威,姜娆冷淡启唇:“闭眼,到我身后来。”
“是!”
见识过对手的诡异强势,这会再逞强,怎么死的都不知。
步嗔天一眼重伤柳情浓,身后的三千喇叭军团发出咿咿呀呀的怪笑声,须臾,漫天锣鼓唢呐响起,姜娆上前一步。
“你好大的胆子。”他用指腹摸唇:“你不信,我能杀你么?”
“不信。”
姜娆迎上他的眼,气质顿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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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欢宗。隔着三十里都能听到魔音灌耳,柳眉感叹内功深厚也不是什么好事。
她端着莲子羹坐在师父身前,一勺勺投喂:“那步嗔天什么来头?”
“苦命人,说他命苦,他身上也有常人不敢想的运道,说他运道好罢……”柳茴咽下到嘴的莲子羹:“他又没尝过多少人情温暖。”
“啊?”
“对了,晏如非救过他。”
想到那位风华绝代心怀大道的刀圣,柳茴笑笑:“他怎么什么人也救?”
可最后无法自救。
被姜王逼死在姜王宫。
年轻的晏如非跌落山崖,误吃三枚红缨果,一颗红缨果可涨三十年内力,他一口气得了近百年。
内力暴涨,人差点死了,可他前半生委实是天命之子,一口气服三颗红缨果都没要了他命,反而助他在生死一线领悟崭新的刀道。
不亚于凤凰浴火重生。
大难不死后,他走出崖底,遇见饿晕的少年步嗔天。
晏如非及时赶到,免得少年身体被豺狼撕咬致残。
“步嗔天嫉妒晏如非,晏如非也觉得自己运道好。他说,我之经历,说出去天下得有九成的嫉妒,多一个步嗔天不多,少他一个不少。他生性豁达,困死在情之一字。”
“姜娆继承了他的好悟性,好运道,父女俩一个是前十八年顺风顺水,得天独厚,一个是前十八年命途坎坷,为人棋子。有时候,看着她,想想我那早死的老弟,我真觉得是上苍不允福分同时被一对父女占了。总要一个死,一个才能活,一个前半生苦,一个后半生甜。反之,柴家那对父女也是如此。”
天有天道,冥冥之中自有凡人领会不到的玄妙。
听她罗里吧嗦一大堆,柳眉听得一知半解:“那步嗔天,他所习功法……”
“是晏如非看不上,不要的。”
“……”
我是在问这个么?
你能不能靠谱点?
她算是发现了,自从柳茴传功姜娆重头来过,没了清宁心经的影响,她整个人都放飞了,怎么自在怎么来。
“慑神功,情浓那丫头应该在他手上吃苦头了,不过死不了,有她师妹在。”吃饱了,柳茴挥挥手要大徒撤下莲子羹,舒舒服服地靠在椅背:“能蚕食人的神魂的功法,不似人间物。”
她顿了顿,认真道:“眉眉,你相信有仙的存在吗?”
柳眉嗤笑。
不言而喻。
她不信。
“我以前也不信。”柳茴坐起身,喃喃自语:“可若不信,又当怎么解释慑神功的来由?”
季夺魂说天地是死的,说仙人曾临九州大地,顺着他的思路想,只有一种可能——慑神功,甚而闹得江湖沸沸扬扬的‘神药’,她都怀疑是仙人遗落人间之物。
“是遗落,还是故意埋在人间的祸根……”
她声音渐渐低不可闻。
柳眉烦了:“那他今天能不能死?”
这么个祸害,让他活着,得死多少人!
“……”
收个脾气不好的首徒,柳茴叹了又叹:“你以为我刚才只是在说晏如非前半生是当之无愧的天命之子吗?姜娆时来运转,继承了他的好运道,由此可知,我明明是在夸她厉害啊。”
比所有人想得都厉害。
天生的双法同修的绝世天骄,不弱于柴青半分。
柳眉气得转身不理她。
正和师父闹别扭的当口,剑气凌空,习武之人无不胆战心惊地抬起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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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腊月,雪飘飞,合欢宗少宗主姜娆,于凤凰坡诛贼首,一剑斩灭三千人。
大宗师之威能,睥睨九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