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玉沉浸在要与季夺魂一战的兴奋,柴青说完这话,未察觉身畔之人隐秘的心虚。
姜娆心神摇曳,有一霎听不清周围人说了什么,满脑子想着:吞金城啊。
吞金城的名源于姜国先祖夜梦吞金兽。
吞金为国之都城,又为王室祖地,多年来经历三次扩建重修,可谓气派。
外城多住平民百姓,内城是王孙贵族的天下。
雨过天晴,内侍仓皇地行过冗长的走廊,脚步声急乱,王的寝宫就在眼前,他用衣袖抹了把汗,一鼓作气入内,才过门槛,匍匐跪地:“王!大事不妙了!”
姜王在北野惨胜,虽是惨胜,到底是出了多年来被燕王压制的恶气,听闻“大事不妙”,他先是一惊,眉心一跳,后慢慢恢复冷静。
他朝王庭北部的清水楼投去视线,不紧不慢地躺回软榻,一手拂过玉如意:“慌什么?她来了?”
内侍胆子小米粒那么大,见王颇为沉得住气,也忍下惊惶来,颤声道:“柴青、柴青和公主将入王都……”
“那就是还没来?”
姜王松口气,笑道:“行了,退下罢。”
“是……”
报讯的人退下,名为子处的宦官静默几息,轻手轻脚走到王的身后为他捶肩:“王,来者不善。”
“呵。”姜王眼底隐下一抹深深的忌惮,语气不逊:“你说柴青?不错,寡人承认她很强,但也只能到此为止了。再强,也仅仅是一名宗师。九州谁人不知宗师与大宗师之间隔着的,比泥胚境与宗师隔着的距离还远。有大宗师在,用不着担忧。”
他问:“大宗师呢?”
“还在清水楼。”
再次得到确切的信息,姜王更不愁了:“寡人等她来。”
子处沉吟片刻:“王,公主也来了。”
姜王面色一变:“一个孽种罢了。”
在他看来,姜娆早在八年前就该和她亲爹一同死了,之所以教她活着,全看在姜啾的面子。
姜啾舍不得这个女儿,于是姜娆活到十八岁。
在得知合欢宗的镇宗之宝能解‘毒寡妇’的蛊毒后,姜王生了一晚上的气,砸碎不知多少玉器。
他心头烦闷:“去碧波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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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波宫。
守在门口的婢女白着脸,挡在王上身前:“吾王,王后有言,不见任何人。”
姜王吃了闭门羹,气得恨不能拔剑砍杀一通。
满怀期待而来,愤愤而归,殊不知身在寝宫的姜啾根本顾不上他。
柔弱娇小的大美人声色哀戚:“她……可是要来了?”
“此刻,应是进吞金城了。”
姜啾的心一下子揪起:“她一个人?”
“不是。”大宫女不知王后为何又要过问昨日问过的问题,柔声回禀:“公主是和柴宗师携手而来。”
柴宗师。
柴青。
八年前姜啾在晏如非那里听过这名,她起身来到窗前,窗子开着,天边现出几色彩虹,陈年的记忆在心头浮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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穷人巷。
这是姜啾第二次携女来此。
第一次来,绛绛被这里的孩子惹哭,磕伤的膝盖绑了个丑丑的蝴蝶结。
第二次相见,不知怎的,两人就好得形影不离。
“绛绛喊她坏胚子,她是你的徒弟,你应该晓得她的来历。”
英俊高大的男人拉着她的手,嗓音温和:“她叫做柴青,来头不小。”
彼时的姜啾依偎在心上人怀里,甚是娇嗔:“我还以为,是你的私生女……”
晏如非吓了一跳,急急忙忙和她表衷心,诉衷肠。
哪怕被姜王掳去,在姜王宫做了多年王后,姜啾仍是怯生生柔柔弱弱的秉性,好似一朵纯情无害的小白花:“她父亲是谁?”
“柴令,风流剑柴令。”
风流剑的大名即便是住在深宫的人都有所耳闻,姜啾感叹柴青的来历的确不小,却也只是感叹一番,事后抛之脑后。
她守口如瓶,在亲生女儿面前也隐瞒了那孩子的身世,一切都按照如非所想的那样发展。
绛绛和坏胚子成为好朋友,极要好时,更同吃同睡。
偶然的机会,姜啾还见过坏胚子小姑娘偷亲她的宝贝绛绛。
而绛绛,一次不知,两次不知,到了第三次,却是知情的。
她放任了她。
于是姜啾放任两个孩子的感情,以为一切的美好都会顺理成章地向前发展。
未曾想,纸包不住火,姜王发现她与人‘私通’。
那是怎样的混乱?
一日之内,姜啾死了丈夫,女儿也要保不住,姓柴的小姑娘执刀闯进宫来,能带走谁呢?
她谁也带不走。
谁也救不了。
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
姜王要斩草除根。
是姜啾,姜啾在满脑子的混乱中理清头绪,将柴青的身份泄露给文士,文士报给姜王。
姜王承受不起刺客盟的反扑,不敢去试探那群义士的底线。
至少当时的他不敢。
他饶了柴青一命,硬生生折断她的傲骨。
千里追杀……
这些姜啾都知道。
但她保护好自己的女儿就够累了,没法顾及别人的死活。
她的天塌了。
她能做的只有守在绛绛身边,安慰她,为她擦去眼泪。
旁的,有心无力。
八年了。
久到小辈长大成人,久到绛绛早就不在她身边,姜啾一手抚上脸颊,觉得自己老了。
“王后……”
“我不是王后,不要喊我王后,我是一个没用的女人,只会哭哭啼啼,给女儿添麻烦。”
“不是的,您不是的……”
“你起来罢。”
姜啾趴在窗前,仅从表面来看,岁月仿佛没在她身上留下微薄的沧桑,她还是美得不真实,美得眼眶微红,一言不发的样子能教人心甘情愿把真心捧到她手边。
她性弱,却敢给姜王头上稳稳当当地戴一顶帽子,婚前且不提,婚后,一遇旧情人,就如同干柴遇到烈火,弃王后的尊荣于不顾。
却敢在晏如非死后的多少年,宫里摆着他的灵位。敢在一个男人的眼皮子底下发疯地思念另一个男人。敢拒姜王于门外,敢多年守寡,不承欢。
“我也不说不清她是怎样的人……”
离姜王宫愈近,姜娆对娘亲的观感愈复杂。
柴青一手牵着她的手,一手按刀,眉间洋溢出危险璀璨的神采:“那就去王宫里看看罢。”
姜娆心一颤,拒绝的话到了嘴边,又因怀揣的万分之一的妄想,忍下退却之意。
早在三日前柴青的画像就贴满吞金城大街小巷,是以她甫一露面,长眼睛的都认出这便是九州锋芒最利的年轻宗师。
来围观的武人很多,发现琴魔也在后,围观的人数到达一个可怕的数字。
有千里迢迢来看柴青的,来看夏玉的,然而更多人,是为一睹九州第一美人的容色。
到了此时,柴青不得不庆幸自己为姜姜准备了几十副面纱。
笑话!
她的姜姜,哪能随随便便给外人看?
重临吞金城,她心绪起伏,做不到一旁夏玉的心如止水,八年前她在这狠狠栽了一跤,八年后再次走在这条长街,她背脊挺直。
两条腿迈开,走得越来越快。
姜王宫到了。
琴魔神情一凛。
季夺魂坐在高高的屋顶,轻描淡写地抬起头,他声如洪钟,嘴唇张合,数十里外都听得清清楚楚。
“柴青,你我一战的时候还未到,莫来送死。”
武境低微的人受不得如此声威,呼吸之间,汗出如浆。
姜娆走出几步,不敢再往前行。
柴青眉梢飞扬:“我不是来找你打架的!”
“姜王,你不能动。”
明知他有此一言,柴青仍然下意识咬紧后槽牙,倏地松开:“好呀,不动。”
琴魔上前一步,袖中一封战帖飞向远处。
“十一月十二,夺魂山下,只分胜负,不斗生死,夏玉敢请大宗师一战!”
无人回应。
眼睁睁着,季夺魂不知遁往何方。
但明眼人都能猜到,大宗师听得到。
“夏玉敢请一战!”
“求大宗师指教!”
琴魔鲜少有这番激动的时候,而季夺魂冷冷淡淡的态度伤不到她,她气沉丹田:“请大宗师一战!”
一掌拍在琴弦,琴音铮铮,似有金戈铁马奔腾而来。
脂玉境下的武人头晕脑胀倒地求饶。
一道风拂来,拂去内力震荡带来的热血翻涌。
“可。”
“多谢前辈!”
琴魔小指勾琴,琴音蹦出,给予受池鱼之殃的人们身心慰藉。
她这手使得漂亮,柴青笑道:“你在这呆着,不准乱动,等我们回来。”
吞金城四通八达,姜王宫内少不了烦人的弯弯绕绕,夏玉没自找苦吃的瘾,老老实实应下,乖巧的模样惹得柴青勾唇:“回来给你橘子吃。”
“……”
此情此景,哪怕怀有心事的姜娆也忍不住笑出来。
她笑得出来,很多人哭的心都有了。
守卫宫门的护卫不敢阻拦宗师尊驾,可真的一点都不拦,事后少不了被王迁怒。
再者宗师这一入宫,不知所为何事,一行人颤颤地执戈,柴青看也没看,广袖一卷,将人抛飞到几丈之外。
一路走来,如入无人之境。
“吾王!”
“噤声!”
姜王烦得眉毛能夹死苍蝇,猜不透柴青所思所想,人眼看要来到他的寝宫,他一拳砸在桌子:“大宗师呢?”
“屋、屋顶吹风……”
“那就都退下!大宗师一人能抵千军万马,退下,省得碍事!”
甲士们巴不得能避则避,得了王令,不到半刻钟,散得干干净净,仅留下‘琅琊十二卫’护在王前。
柴青凭借多年前的记忆顺顺利利地来到姜王寝宫,颇有闲情逸致地打量门口修剪好的花枝,笑意须臾不见,她牢牢攥紧姜娆的手,一刀劈碎悬挂门前的烫金匾额。
“越长恩呢?滚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