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夜, 大雪。
晚间加班,容倾总喜欢把桌上台灯的光调成暖黄色。一方面为了疲劳一天的眼睛能不再受白炽灯的刺激,一方面也为了在“人走楼空”的景象里, 不显得那么独树一帜。
其实到除夕夜晚上也不剩什么急需解决的工作了,毕竟但凡讲点德行修养的, 都不会在大过年的给人添工作。
林少安的消息还停留在好几个小时之前,最后发来的是一句:“倾倾,我和妈妈在酒楼吃饭,手机快没电了,一会儿可能联系不上,别担心。我到家开机就给你发消息!”
她一字“好”,也是三个小时前回的了。
输入框里反反复复敲上几个字:
“到家了吗?”
“在干嘛?”
“很想你……”
最后都心烦意乱地清空了。
她一个三十好几的人,这么粘人家小朋友, 怎么说都有些没面子。
漾漾都说了一开机就发消息了, 再等等吧。
今年很奇怪,家里人没有给她打视频电话, 群里头也没有分享年夜饭,她反复刷新手机页面,只有密密麻麻送给她, 又好像和她不相干的祝福弹出来。
想到林少安半大点的时候, 见此还皱着眉头, 一半狐疑一半认真地问她:“倾倾, 你没礼貌啊?”
她也只是瞥了一眼, 关了手机:“嗯。”
她没注意到林少安当时的眼神,有种近似于推翻旧哲学的沉思, 只知道后来逢年过节,林少安再也不会抱着手机回消息发祝福, 一抱就是大半个小时。
而今,她倒是破天荒地一条条回复:“谢谢,新年快乐。”
桌上花瓶换上了新鲜的花,这几天即便林少安不在,她还是提早起床,好好吃了早饭,好好为自己准备了中午的便当,慢慢悠悠走路上班,路过花店看到漂亮的花,就随手扎一束。
可能不仅她影响了那个小朋友吧,小朋友慢慢长大,也在她对这个世界亦真亦假的态度里,注入了许多真心的喜欢,和坦然的在意。
眼看已经过了吃团圆饭的时间,家庭群和置顶聊天依然没有消息。
不得不说,容倾和家庭的关系是温暖却微妙的,温暖出于她任何时候都相信,家人之间不主动问候,也是相互记挂的。而微妙却是因为,在这样带着疑惑和一丝隐隐期待的时刻,她永远没有办法像明理明柔一样,一个视频打过去质问一句:“是不是把我忘了?”
提包准备离开,关灯出了办公室才发现,她那点微亮的光不是独一盏。
她给远离家乡的实习生买了机票,劝人回了家。又顺着光亮走到吸烟区,敲了敲门。
“不回家?”
谭松枝背身看着窗外,吐出一口烟雾,而后才转过身来:“回哪个家?”
容倾眸色一晦,想起来谭松枝没有什么兄弟姐妹,母亲前几年病逝了,父亲也找了新老伴儿。而她自己孑然一身,年过四十也没有一个稳定的伴侣。
谭松枝新卷起一支烟,嘲哄她:“你呢?把小孩安排回去了,自己孤苦伶仃啊?”
容倾沉默不答。
谭松枝哼笑一声,也不再逗她:“我晚点跟几个朋友一起吃饭,你要是没地方去,要不要跟我去喝一杯?”
容倾一听她还有朋友陪,放下心来,笑笑婉拒:“不了,万一漾漾今晚偷偷跑回来,我不能让她落空,得回家等着。”
“她说今晚上会回来?”
容倾心里一阵失落,摇了摇头。
“那你等鬼啊?真没出息……”谭松枝翻了个白眼,而后淡漠地看着容倾眼里泛起她从未见过的光亮,沉默了片刻,问道:“容倾,你没谈过什么恋爱吧?”
容倾少有露怯,眉头不禁一蹙,又虚张声势地挑起:“怎么了?”
“我可是提醒你啊,不要对爱情这种东西,抱有太大的幻想。”
谭松枝本以为这句逆耳忠言会让容倾动摇或不悦,不想容倾只是浅笑着看懂她眼中历经岁月的释怀,一半心疼,一半欣慰,依然满脸松弛地回应她:
“我知道。”
她想起漾漾很小的时候就说过,相信一个人会做什么不叫相信,那个人做什么你都相信他,才叫相信。所以她也不会受伤的,因为林少安来或不来,她都能理解。
爱情于她和林少安而言,本就是锦上添花,她不是因为幻想爱情才相信林少安的,是因为相信林少安,才对爱情有了幻想。
她没有跟谭松枝解释太多,只带着心里的偏袒温声请求:“年后漾漾可能会来咱们律所实习,如果分到你手底下,你可要公事公办,不许拿我和她之间的关系逗她。”
“啧啧……你看看你这护犊子的样子吧!不打算自己带啊?”
容倾趁机拍马:“那来都来了,当然要跟我们所最厉害的律师多学学啊。”
谭松枝不忍嗤笑一声,嘴硬,却又难免被她的甜言蜜语哄骗:“少来!”。
她望着容倾,有多担忧她未来可能会遍体鳞伤,就有多羡慕她此刻的全心投入。
要知道,这个年纪啊,这个年纪……她苦笑,不予评价了。
容倾马不停蹄地赶回了家,她知道心里那份隐隐的期待是来自林少安的,那个小坏蛋不主动联系,一定是为了给她一个大大的惊喜。
那点隐隐期待踏过一路的积雪,晃过万家灯火,等待着电梯层层上升,到了家门口时,已经达到了快承受不住的极致。
心跳有些加速,拿钥匙的手都有些发软,格外用了点力气才打开门锁。
屋里,却只有让她猝不及防的昏黑。
她站在门口,就只是站着。仿佛在等着林少安会忽然从哪里跳出来,重新补上这份惊喜。
她一定会忍不住红了眼,忍不住责备:
明明你该告诉我你会来,这样从我知道消息的时候,就会开始高兴。
可是你怎么什么都没说,没说你会来,没说新年快乐,没有开着灯在家里等我,甚至,到现在也没有跳出来抱住我。
长久的等待和沉默里,楼道的声控灯熄灭了。容倾萧条的身影站在原地不动,眼前,身后,都是黑暗的。
理智上,她当然相信林少安今天来或不来,她们之间都不会改变什么。只是她自己都毫无察觉的,对林少安有了许多“小女人”的心绪。
这个世界对女性的要求太苛刻了,就好像职场女性就必须是个“强人”,“大女主”就不该有过多的感性和心软。好像像她这样在职场里如鱼得水,杀伐果断的女人,永远不会,也不应该在此时此刻泛起孩子一般的委屈。
她才不顾那些。
当脱了高跟鞋,换上家居服,卸下妆容,窝在沙发里,她也只剩下一颗柔软的心,每时每刻,都期待一个拥抱,一个吻。
从前如此,而今更是。
只是从前不肯承认,今天认得很彻底罢了。
她打开春晚,不死心地刷了刷手机,终于看到家里人二十分钟前发来的未接视频,连忙关了手里的吹风机,刚想回拨过去,又弹出一条艾茜发来的短信:
“容倾,谢谢你。新年快乐。”
她不禁脑子里嗡一声响,穿过时光回到许多年前的那个雪夜,一个没有备注的陌生号码也给她发来一条短信,满篇泣血的请求,苦口婆心的劝告,她已经记不太清了,只记得最后一句:
“放过书凝吧,就当阿姨谢谢你。”
捧着手机的手有些颤抖,心里的疼痛像在旧伤疤上撒下一把盐。
不由得仓惶蹙眉,她无功不受禄,想不通艾茜为什么会突然向她道谢。
谢她这些年的自愿离开吗?
谢她今天把林少安还回去了吗?
不,艾茜误会了。她受不起这一声道谢。她才应该说对不起,对不起她那么自私地接受了林少安的爱,又那么自私地,爱上了林少安。
时间已然快到零点,墙上钟表每跳动一秒钟,她的心就落空一下。
漾漾,真的不回来了吗?
容倾,你到底在想什么?前几天漾漾闹着要赶除夕最晚的飞机回来时,你不是还顾忌安全问题,把人家骂了一顿。
现在,哪里好意思这样期待她出现啊。
她敲了敲脑袋,暗暗在心里斥责自己。家里的视频电话又打了过来,她暂放那一瞬间的失魂落魄,整理好表情接通了电话。
明宪初一脸慈笑,像是忙完刚坐定的样子。
“容倾啊,忙完回家了吧?”
容倾恍然,前几天母亲问她过年回不回家,她是拿除夕晚十点还有个线上会议搪塞过去的。难怪十点以前,家里人都没有给她发消息。
看见母亲额角又长出了新的白发,她心里越发愧疚,却依然游刃有余地圆谎:“嗯,今天提早结束了,已经洗完澡了。家里都还好吗?”
她看了看视频的背景,企图找到一点林少安的影子。
“都挺好的,你爸已经上楼睡了,心脏前段时间复查,医生说恢复得特别好。还有件事儿我偷偷告诉你啊,明柔怀孕了……”
“什么?!”
容倾没来得及做出反应,电话那头明理的声音就震耳欲聋地传来。
明宪初显然有些心虚地回头:“没到三个月嘛,就不敢太张扬了……”
明理越发惊愕:“你们还打算瞒我瞒到三个月啊??!拿我当外人是吧?明柔呢?明柔!”
“二姐救命!大姐要打孕妇了!”
“哎呀你小心点!”
电话那头突然闹得不可开交,容倾也措手不及。
她心存感激,她的家庭绝不会借此数落她和明理依然单身的表象。至少“单身”还是“结婚”,在她们的家里不是进度条上先后的顺序,而是分叉路口平等的选择。
明宪初摇了摇头,又抓紧叮嘱:“你放心啊,家里都挺好的,你有时间多回来看看。哦还有,少安今天没吃多少饭,能打包的全给你打包过去了,饺子你们记得热热再吃……诶对了,她到你那没?”
容倾一愣。
电话那头太吵了,她听得半清不楚。
春晚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了倒计时,电话那头也因此安静下来。
“10……9……”
门口钥匙的响动声惊了她一跳,她有些不敢相信地起身,犹豫着向门口挪步,伸手压开了门锁。
“5……4……3……”
门终于被推开了,大包小包顿时间在眼前散落一地,像花彻底绽放开来的那一刻,丛中精灵蹦跳出来,激动地拥住了她。
“1。”
“新年快乐!!!”
隔壁邻居家里的,电话里的,电视机里的,耳边的,由远到近的……
几乎在同一刻,在心底炸裂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