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生来美丽,不只美丽……
为了让学生们元旦可以玩个痛快, 本学年最后一场模拟考特意提前。
眼下考试结束,她们可以暂时松口气, 林舟和徐森淼各自和家里打了个照顾,说是下午要留在图书馆看书, 晚点回去。
至于姜宁,徐杨问过她要不要和爸妈说一声,得到一句不耐烦的回复:“他们管得着吗。”
说完, 姜宁自知脾气发错了人,抿了抿嘴, 但她实在难受, 连解释的心情的都没有, 索性闭了嘴。
高中生困在学校,作息普遍比较规律, 往日这个时候正是吃饭的时间, 这会儿突然跑了个八百米, 几个人累得不行, 都有些饿了。
徐高离商业街不远,走上十五分钟就是一水儿吃饭的店铺。
但姜宁不想去,人一多她就觉得恶心, 周围声音吵一点她就止不住想吐, 与其让她去见人, 她宁可饿着肚子蹲在路边吹冷风。
但现在毕竟是要下雪的季节了,挨了冻怕是会发烧, 几个人商量着去处, 都没有什么靠谱的建议, 徐杨在一旁听着,等没人说话了才开口:“吃面可以吗?我认识一家店,没什么人。”
高一上半年,徐杨刚刚来到林城时,因为脱离了“她和赵帆一家三口”的环境,整个人是自在的。
甚至像个初到异乡的游客一样,在火车站门口领了一份宣传手册,细细的逛过一圈林城。
虽然她并不是个有钱的游客。
徐杨一个月的生活费是四百元,这四百元要交家里的水电,要搞定日常三餐,还要用来置办文具,以及偶尔支付班费、坐车车票、生病买药……
四百元是妈妈反覆考量计算,一分也多不出来的。
当然,实在不够用时她也可以和家里开口,只是每次都会得到一句:“又要钱啊?要多少啊?”
她知道妈妈不会不管她,妈妈只是对钱敏感,就像她知道家里一直很穷,从她有记忆以来,就一直很穷。
和赵叔结婚前,妈妈要把她拉扯大,还要还买房时借的欠款,总是一分钱掰两半花。
和赵叔结婚后,妈妈又要开始照顾赵帆,攒钱给赵帆娶媳妇用,还是一分钱掰两半花。
徐杨总是在妈妈的问话前语塞,学校订书要一百二十元,她只和家里要一百,剩下二十自己想办法,一块一块从生活费里抠出来。
班里其他女生过生日,会纠结和妈妈要什么礼物,看上的两条裙子都很好看,哪一条都舍不得,只好撒个娇,求妈妈全都买下来。
徐杨则会拿着学生证去生日窗口,领一碗免费的长寿面,默默计算,今天午饭省了八元。
观光游览仅限于不花钱的场所,只有考试进步了,或是被老师夸奖了,她才准许自己动用攒下的备用金,去吃一顿好吃的。
备用金并不多,能选择的吃食有限,徐杨最常去的是巷子里的一家没有招牌的面店,一碗西红柿打卤面只要六元,可以干拌也可以浇汤。如果再奢侈些,还可以花三元要一碟炖豆腐。
外面的面和食堂的面没什么差别,但因为是奖励,就显得格外好吃。
高一下半年徐森淼回来后,家里有陈旭在,再也不用徐杨操心日常花销,陈旭照顾的周到,三餐都是变着花样做的,营养均衡味道可口,徐杨少了花钱的地方,生活费有了可观的剩余。但她奖励自己的方式,还是来吃一碗面。
小店开在巷子深处,徐森淼叫了辆车。但车开到岔路口就进不来了,几个人跟着徐杨拐了好几个弯,拐的林舟都有点迷糊了,才总算找到店门。
老板娘正在收拾灶台,掀开帘子看见熟客,招呼了一句:“来啦,看看来点啥。”
水泥地面上有几个没擦干净的鞋印,桌椅板凳都放的陈旧了。
虽然收拾过,仍觉得糊了一层油,黏糊糊的,林舟看着墙上的手写菜单发蒙,扭头问徐森淼:“吃什么呀?”
徐森淼看她这个样子,就知道她犯了毛病,有点想笑,习惯性的纵着:“我要豌杂吧,你要排骨的怎么样,这样就能吃到两种。”
“行……”林舟就等她这句话呢,放下书包,高高兴兴的准备餐具去了。
徐杨见姜宁没点菜,倒完热水走过来问:“选好了吗?”
姜宁摇摇头,她累得很,没什么胃口:“你决定吧。”
小店虽然没什么人,一直都是一副要倒闭的样子。但是能做的面有十多种,西红柿鸡蛋面不过是最便宜的特惠菜,徐杨视线划到最后又划回来:“那,西红柿打卤面吧。”
她在林城生活了两年,把困顿贫瘠的童年甩在了身后,她成了高材生,成了班长,身边有姜宁这样的富家子弟,也有精通乐器受人尊敬的邻居老师,她穿梭在徐高气派的图书馆和小礼堂间,几乎觉得自己也和他们一样,都是体面的。
只有在听到林舟和徐森淼的琴声、看到密室逃脱的六百元票券、以及姜宁爸爸宽厚的笑,喊人去给她们买冰淇淋的时候,她才会神经质的,想起西红柿鸡蛋面的味道。
徐杨有时候也想问一问,徐高的学生懂得那么多,有人知道怎么领低保吗?
有人知道菜市场的菜什么时候最便宜吗?有人知道去罐头厂帮忙剥葡萄,剥一斤会给多少钱吗?
一斤五毛,手快的话,一小时能挣六块钱。
小城里的厂子没人管,她只有八九岁,是个标准的童工,跟在妈妈屁股后面帮忙,忙活一个暑假,可以挣出新学年的书本费。
林舟和徐森淼经常结伴出现,徐杨偶尔在楼道里看见她们,看着两个人不知道说了什么,笑着笑着头就撞到了一起去。
每当这个时候,她都能在她们身上看见一层厚重的天真。
院儿里家长们聊天时总说:“我们家那个,除了念书啥也不会。”
徐杨缺失的,就是什么也不会的天真。
无论陈旭对她多好,无论朋友们对她多好,她始终和他们隔着一层,没有完全融进来。
但好像姜宁吃了这碗西红柿鸡蛋面,她们两个之间,就真的亲近了。
姜宁送给她的水杯要四百元,她买给姜宁的面包六元、单词本十二元、发绳一点五元……
无论怎样填补,都差很长一段距离,然而今天一巴掌打下去,她心里忽然轻快很多,觉得不再亏欠了。
那女人挨了打,当然是要来闹的,但是路口没有监控,老师又没戴眼镜,全校那么多双眼睛,居然没有一个目击证人,连门口的保安都装聋作哑,听她找事就客客气气的在一旁嗑瓜子,偶尔塞她一把,见她嗓子哑了,还会热心肠的倒口滚烫的浓茶。
第二天她来哭了一场,第三天是元旦,冷气蓄积了大半个月,终于在年末下了一场暴雪,女人的革命尚未成功,不肯干冻死自己的蠢事,总算让徐高过了一个安静的新年。
去年的这个时候,林舟把邓佳琪气的翻白眼,丁心以为他们要包饺子,急慌慌的阻止,差点咬了自己的舌头。
徐森淼拉着姜宁从教室里溜出来,分享了第一个秘密,林舟发现闹着也要听,被哄骗着弹钢琴时,徐杨刚好走到楼道口,她没找到姜宁,却在各班均不在调上的《难忘今宵》大乱炖中,听见了莫名的琴音。
那时候,他们还是悠哉自在的高二生,从早自习就开始坐不住,仿佛老有东西扎屁股,在礼堂看节目时,轮到自己班的同学上场,一个个嗷嗷乱叫,在巡逻老师的死亡凝视下疯狂鼓掌,巴不得在喉咙里安个喇叭。
也不知道又没有语言节目,怎么这么多观众要互动,一天下来都玩傻了。
而今年,他们摇身一变,成了沉稳自持的高三生,不用老师站岗就学会了遵守纪律,字典里居然有了规矩二字,安静的排队、找座位、坐下后掏出随身携带的口袋书,头一低就进入背题状态。
每年的节目都差不多,也不是只有去年的精彩。只是主角换了一批,热闹也就不是他们的了。
今年的元旦演出安排在上午,姜宁的独舞被安排压轴,登台时外面下着雪,静悄悄的,悠扬的下课铃声从教学楼的方向传过来,已经是午休时间。
主持人报完幕,吵闹了两个小时的礼堂骤然安静下来,姜宁的名字在网上传了那么久,在学校里传了那么久,所有人都觉得她会躲一躲,没想到她会站到人前。
静悄悄的黑暗中,只有帷幕缓慢拉动的声音,台下的观众们呆坐着,全都忘了做出反应,林舟在黑暗中忽然起立,辟里啪啦的鼓起掌,徐森淼和邓佳琪紧跟其后,徐杨也站了起来,然后是何雯雯、李立然……再然后整个九班都站了起来。
去年因为起立鼓掌的事儿,有两个班闹的太过,还被主任扣了量化分。而今年,老师们互相看了看,没有再管。
姜宁的实力毋庸置疑,艺术节各个年级比拚,她永远是所在班级的底牌。
无论台上台下,她都是视线交汇处的主角,即便没有追光灯的存在。
她生来美丽,不只美丽。
掌声自从响起就没有停歇,一直持续到音乐结束,姜宁跳完舞,像往常一样弯下腰谢幕,不知道是不是最近没有好好吃饭的缘故,起身时她忽然脑子发懵,脚一软,迳直倒了下去。
台下立刻站起来一片人,全都张望着在往台上看,高三生坐在前排,李立然噌的一声窜了起来,快速冲上台把姜宁送去了医务室。
姜宁只是低血糖,被校医喂了一碗糖水,休息了几分钟就醒了,徐杨留下组织散场,班主任在外面给姜宁爸妈打电话,见她醒了松了口气,拿着手机走远了些。
李立然站在病床前,似乎有些尴尬,柱子似的戳了好一会儿才开口:“你……你好点了吗?”
摔杯子事件后,这还是两个人头一回说话。
姜宁虽然醒了,但头还是晕的厉害,五官不肯听从大脑调动,“没事”的信号传输过程中劈了叉,她嘴角未动眉先动,写了满脸的“难受。”李立然不知道她是身体不舒服还是看见自己不舒服,不敢说话了,他没照顾过病人,也不知道该给她倒杯水还是找点吃的,手足无措了一会儿,见她脸上表情和缓了,才小声说:“其实……男的也有好东西的。”
姜宁的力气恢复了些,但思考能力还没跟上了,迷惑了好一会儿才想起,前几天在食堂,邓佳琪哭丧着脸,说起她追星塌房的事,自己好像是说了一句:“男的都没有好东西。”
当时李立然就站在附近,几个外班女生路过,朝着姜宁指指点点,李立然忽然嚷了一声:“吵死了,烦不烦啊!”
因为声音太大,还被值班老师训话了。
现在才想起,最近吃饭的时候总能看见他。
姜宁心情阴郁,好些天没个笑模样,见谁都冷着一张脸,看什么都烦。此时此刻,却忽然被这句傻里傻气的解释宽慰到了。
迟钝的味觉恢复,她尝出了嘴里的味道,静静地笑了:“谢谢……”
演出结束学生们都去食堂了,林舟和徐森淼来看姜宁,跑到门前看见李立然在里面,连忙刹车。
林舟想起刚刚李立然冲上台的样子,戳了戳徐森淼:“感觉那个男生也挺好的,没有姜宁说的那么讨厌,你说姜宁会喜欢他吗?”
徐森淼平静且笃定:“不会……”
“你怎么知道?”林舟旁观者迷糊,随口问,“姜宁有喜欢的人吗?”
徐森淼就不说话了,林舟歪头看她,不明白沉默的意思是不知道,还是不肯说。
没过几秒她就自己给出了答案——徐森淼肯定知道。
林舟心里又酸了一下,还是感觉她们两个,秘密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