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耽美小说>侠路相逢>第382章 敌人

  秋眠花不能理解她的举动。

  秋眠花一向相信这世上的任何感情都不可能有利益牢固, 因此有下属为了利益背叛她,自然是正常得很。但紫苏与谢怜草、晏觅星认识了不过短短几个月的时间,便甘愿为了他们而付出自己的生命, 这却太不正常。

  其实对于紫苏而言,她决定赴死, 不仅仅是因为谢怜草与晏觅星的手伤。

  此番来见秋眠花,她本就没抱什么希望,只不过是抱着“哪怕只有千分之一的可能也要试一试”的念头。是以在她在出发之前, 便已思考过许久, 堂主不肯答应她的请求,待她回去以后, 一方面, 她究竟应该如何面对谢怜草与晏觅星?

  另一方面,今后堂主与方灵轻必定还要继续斗下去, 她已不可能再协助堂主滥杀无辜, 然而江湖斗争, 从来都是你死我活的事儿,倘若要她眼睁睁看着堂主与其他姐妹兄弟死在方灵轻的手里,她更加痛苦。

  倒不如她先死了为好。

  一想到此, 她反而觉得解脱。

  不错,死亡是最好的方法。只要离开这个人世间,无论今后发生什么变故,她都不会再有烦恼,不会再有痛苦。

  匕首已经架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她没有立即动手, 只是想要在最后深深地看一眼秋眠花, 继而, 她终于又笑了一笑。

  一个比哭还要难看的笑容。

  秋眠花双眸似飞霜,盯着她握刀的手腕,骤然道了一声:“慢着!”

  听从堂主的命令已经成了一种习惯,紫苏下意识一顿,果然停住了手。

  秋眠花这才移开了视线,依然坐在灯下,望着窗外混沌的夜色,修长的手指慢悠悠敲在桌案上,良久,才终于又说了一句话:“你走吧。”

  紫苏一怔。

  屋内其余飞廉堂弟子同样不可置信。

  尽管平日里堂主待他们确实不错,但那也得是在他们不曾犯错的情况之下。一旦有谁犯了错,堂主对对方的惩罚绝不会留情,她从来便不是什么心慈手软的善类,这会儿怎么可能如此轻易地就放过了紫苏?

  果然,秋眠花接下来的声音寒冽得更令人想要发抖:“这几年来,你的确立下了不少功劳,我却很少赏过你什么,今日我准你离开,我们之间也算是两清了。但从今往后,你不再是我飞廉堂弟子,下一次我们再见——你应当明白,做我的敌人,会是什么后果吧?”

  紫苏几乎是脱口而出道:“我不可能做堂主的敌人。”

  秋眠花淡淡一笑,似是又恢复了她对万事万物都不在意的态度,道:“现在已经是了。我再给你两个时辰的时间,你最好尽快离开这里。两个时辰以后,但凡我飞廉堂弟子,无论再在什么地方看到你,必与你势不两立。”

  她的语气很平静,然则话里的每一个字都犹如一柄利剑,戳进了紫苏的心口。

  这让紫苏求死的心更加强烈。

  她白皙的脖颈上出现一道浅浅的血痕,握刀的右手颤抖了起来,许久许久,却终究还是将手中的匕首缓缓放下。

  想死很容易,在哪里不能死呢?只不过堂主刚刚说过要放她离开,她现在便举刀自刎,未免太不给堂主面子。何况,更重要的是,倘若她现在就死在了这里,方灵轻与谢怜草、晏觅星不一定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她不想让方灵轻等人误会,她是一去不归是骗了他们。

  是以紫苏犹豫了片刻,什么也不再说,只是又向着秋眠花磕了一个头,继而站起来,转身出了屋子。

  房门打开那一刹那儿,寒风吹了进来,屋里的灯火摇摇晃晃,四周静得令人心发慌。

  良久,众人已看不见紫苏的背影,秋眠花又揉了揉自己的眉心,眼眸里流露出明显倦色,轻声道了三个字:

  “撤退吧。”

  这家客栈已不安全。

  推算路程时间,紫苏大概会在天亮时候返回长江岸边的危门别业,因此他们必须在天亮以前离开此地,另寻一个隐蔽的所在。

  幸而狡兔三窟,他们自然还有能够藏身的地方。

  惨淡的月光仿佛霜雪一般泻下来,紫苏的脚步越来越沉重,走了不知有多久,才走完两条街,继而才蓦地想起一件事。

  在离开危门别业以前,危兰与方灵轻曾与她说过,倘若她果真找到了秋眠花,两人见过了面,谈完了话,而彼时天色已亮,那她便不必着急回来,免得被侠道盟群豪发现,有谁认出了她来,又引起不必要的风波。

  ——尽管这些年来她待在造极峰,基本没有下过山,按理来说,群豪应该只听说过她的名字,而不曾见过她的样子。

  ——那也得以防万一。

  目前天虽未亮,但长夜已过了一多半。她略一沉吟,遂遵照危兰的嘱咐,又绕了两条巷子,来到城中兴丰街的许记茶楼。

  危兰还说过,待到次日巳时,会派人在兴丰街的茶楼接应她。

  数年前危兰前来小孤山参加武林大会之时,曾在此处喝过几次茶,与这家老板有过接触,知晓这家茶楼的老板与伙计全都只是寻常人家的百姓——也正是因为这家茶楼十分普通,反倒更加安全。

  只不过这会儿正是寅牌时分,城中百姓大都依然还在睡梦之中,包括茶寮酒肆在内的诸多商铺自然尚未开门。

  紫苏只能站在茶楼的门口等待。

  她心中已有了决断,待见到了危兰派来的人,让方灵轻知道自己不曾食言,她倒也不必再回去,随便寻一个僻静的地方,再自我了断。

  到那时,一切苦恼忧愁皆可烟消云散。

  天穹的浮云来来去去,寒风盈满她的衣袖,她倚着一株老树,在百无聊赖之中默数地上的落叶,残月终于徐徐降落,一轮淡淡的日光逐渐突破云层,为大地带来微弱的光亮。

  但天色仍然颇为昏暗。

  宿松县城中最先醒来的百姓,大都是穷苦人家,或要去山林砍柴,或要去河边打鱼,或要去商铺做工——他们陆陆续续出了门,路过兴丰街,只见朦胧的晨雾中一名陌生的年轻女郎仿佛雕塑般地独自站在树下,一动也不动,都不由得大感惊奇,不知是否应该上前询问。

  不久,却见长街那边又走来一名十五六岁的少女,手提着一篮金菊与木芙蓉,走到紫苏的面前,递给了她一张手帕。

  紫苏回过神来,奇道:“你做什么?”

  那少女道:“姐姐,你为什么哭了?要擦一下眼泪吗?”

  紫苏伸手摸了摸自己的眼角,这才发现自己的眼角似乎有些泪痕,她讨厌被外人看出自己的软弱,道:“我哭没哭,关你何事?”

  这话的语气冷得很,那少女愣了愣,“哦”了一声,缩回了手,转身离去。

  紫苏也不再理会她,侧头瞧了瞧,见旁边的许记茶楼终于开了大门,遂准备前去茶楼坐着等待危兰所派之人的到来。

  岂料那少女才走了两步,忽然又停下来,踌躇片刻,回身追上了紫苏,眼中露出担忧,道:“姐姐,刚刚天才蒙蒙亮,我见你似乎已经在树下站了好久,你为什么不回家?是……是遇到了什么伤心事吗?”

  紫苏被她拦了路,不耐烦地道:“这会儿天也没怎么亮,你不是也没在家吗?”

  少女道:“我是出来卖花的啊。这篮花卖不完,我不能回家的。”

  深秋黎明,风带寒意,那少女面黄肌瘦,穿得单薄,双手十指通红,但她手中提着的那一篮子菊花与芙蓉花倒是娇嫩鲜艳,与她枯黄的脸色形成鲜明对比。紫苏心中一动,凝视了她一阵。

  四周众人见她神色有异,又沉默不言,终于忍不住开口出了声,纷纷询问她是否有什么难处。

  紫苏的目光转过去,只见这群百姓的衣裳也都颇为破旧,不少人提着担子,有卖烧饼的,也有卖新鲜蔬菜的。

  刹那间,她的记忆不由自主地回到了十余年前,她还在市井流浪之时,除了大户人家的公子小姐偶尔会施舍给她几文钱,也曾有许多普通甚至穷苦的百姓见她遭遇可怜,常常关怀于她。那时她正愤世嫉俗,只觉天下没一个真正的好人,他们言语的关心毫无用处,她又为何要感激他们?

  但此时此刻……

  她倏然自嘲一笑,也不知是否与谢怜草、晏觅星待得久了,她看待事物的态度已变得与从前完全不同。

  这世上人人自己的苦处,当他们愿意为了一个陌生人而停下脚步,怎么能说他们不是真心?

  “我没什么事。”紫苏勉强地扬起一个笑容,从荷包里摸出一串钱,递给那名少女道,“这篮花,我都买了。不必把这些花给我,算是我送给你了。”

  随后,她转身走到其余百姓的面前,给每个人付了些钱,将他们担子里的东西全买了下来,却买下的东西全送给了他们。

  在场众人更加震惊,但见这姑娘出手阔绰,倒不再怎么担心她。

  朝霞布满苍穹,天地愈发光明,街上的行人也愈来愈多。按理而言,侠道盟群豪都居住在城郊东南处的长江岸边,而城里城外,颇有一段距离,在黎明晨曦,不会有哪位江湖子弟出现在城中街上。

  然则如今还有许多仍在外地的江湖侠士,要前往小孤山参加大会,却须得路过城中的街巷。

  兴丰街的街口拐角处,一名看不出年纪的女郎,面容姣好,只是眉目间微带风霜之色,腰间悬挂着一柄长刀,身旁停着一匹骏马,将紫苏的所作所为尽收眼底。

  继而,她皱了皱眉,显然对此感到极为诧异。

  又过半晌,紫苏买完了所有东西,这才走去茶楼坐下。

  街口的刀客略一沉吟,拍了拍身边的马儿,命它在原地待着,而她则往前走了几步,步伐轻盈,隐在人群之中,没让紫苏发现,又走到茶楼门口附近,继续观察紫苏的一举一动。

  岂料她才站了片刻,忽听东边方向不远处传来一阵喧闹,她与紫苏不约而同转头望去。

  只见二十多名携刀佩剑的壮年武士大步向着许记酒楼走来,紫苏即刻猜出他们大概都是侠道盟的弟子,心下不禁生疑:

  ——危兰恐怕不可能派这么多人来接应自己吧?

  ——那这批人是来做什么的?

  转瞬后,这批人已包围了许记酒楼,其中一名男子指着紫苏道:“就是她,她就是魔教中人,我绝对没有认错。”

  还真有侠道盟弟子能认出自己。紫苏先是一惊,旋即一奇,在她的记忆里,明明对这名男子毫无印象。

  对对面的所有人都毫无印象。

  既然自己不曾见过他们,他们又是什么时候见过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