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耽美小说>侠路相逢>第320章 无咎

  季冬渐尽, 孟月来临。

  这是元月的第七日,又称之为人日,危兰正式继任为荆楚危门的门主。

  此前危蕴尘之事早已传遍了江湖, 武林群豪震惊不已,虽对危蕴尘十分鄙视, 但却仍然极为敬重仰慕危兰,因此当他们听说危兰会在今日正式继位,遂纷纷前来恭贺。

  一时间, 荆楚危门热闹非凡。

  数名危门弟子守在大门口, 记录诸位江湖同道的身份名字。过了会儿,却突然有一名弟子返身跑了回去, 在人山人海的园子里寻到方灵轻, 道了一声:“方姑娘,刚才门口来了一位客人。”

  方灵轻道:“什么客人, 要你特地和我说?”

  那弟子道:“他说他不是江湖中人, 因此不方便说自己的名字, 但却是门主的朋友,特意来向门主道贺,还说方姑娘你也认识他, 让我们问一问门主或者你。我们寻思门主这会儿忙着呢,只有先来问你了。”

  方灵轻道:“这人在哪儿?我去瞧瞧。”

  那是一名三十余岁的男子,一身锦袍,正坐在不远处的偏厅里,面色沉郁。

  方灵轻跨过门槛, 恍然道:“原来是你。你怎么来了?”又对屋内其余弟子道:“我和你们门主的确都认识他, 我和他说会儿话, 你们先下去吧。”

  云兴逸见众人都退出了屋子, 这才道:“前不久,你们不是寄信与陆指挥使说,待危兰继任门主以后,处理完危门的事务,你们便会一起前往造极峰吗?所以我特意求了指挥使,让他准许我和你们同行,帮帮你们的忙。”

  方灵轻挑眉道:“我们的关系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好了,让你专程来帮我们的忙?”

  云兴逸晓得这丫头聪颖,若不把事情解释清楚,她定会生出怀疑,遂道:“最近朝堂上出了点事,我和几位同僚闹了点矛盾,我心情郁闷,想避开他们一段时间,跟你们到江湖上去瞧瞧,也算是散散心。”

  方灵轻不疑有他,心道有这位锦衣卫的镇抚使结伴同行,倘若遇上了什么变故,也可以借他们的力量一用,便颔首道:“好吧,待会儿我和兰姐姐说一说。”

  随后,她带着云兴逸到了园子里落座。

  又过了约莫小半个时辰,危兰祭拜过了危门先祖,从此成为了荆楚危门的名副其实的门主,前来园里与众多客人见礼说话。方灵轻不喜太过吵闹,便干脆躲到了一旁角落的树下坐着,仰首看着树上的花骨朵儿,过了会儿又有一名危门弟子前来向她禀告:

  “方姑娘,有位客人找你,托我给你传个话。”

  方灵轻笑道:“今天可是兰姐姐的继位大典,怎么这么多来找我的?又是不便告知自己名字的吗?”

  那弟子道:“那倒不是,那姑娘姓奚,我们都认识,是锻锋阁的弟子。”

  方灵轻一听此言,眼睛瞬间亮起来,道:“奚珏?”

  锻锋阁总共来了四名弟子,此时也都在一间偏厅等候,独奚珏一人并不坐下,怀抱着一个长长的木盒,伫立在门口,远远望见方灵轻来到,连忙走出了几步,两人同时在廊下停步。

  方灵轻笑着与她招呼了两句,便继续往屋里走。

  她犹豫了一下,似乎不知开口以后该先说哪一件事,倒是她的几位师兄弟先于她说了话,道今日是来与危门主送贺礼的。

  “不错,我是奉段爷爷之命来的。”奚珏这才将怀抱中的长木盒放到了一旁桌上,打开木盒之后,从中拿出一柄木鞘剑,双手递给了方灵轻,“听段爷爷说,这是他之前早就答应要送给危门主的。”

  方灵轻左手接过长剑,右手握住剑柄,先看了一会儿剑鞘上的花纹,莞然一笑,旋即蓦地拔剑出鞘,剑光映入她的双眸中,瞬息间,她眼中的笑意变得更深。

  长剑呈半透明色,带一点微微的的蓝,仿佛一泓流动的清泉,然而握剑的手一转,随便挽了一个剑花,它的剑锋又有了凛凛寒气,锋锐无比。

  这的确是一柄绝世难逢的宝剑。

  方灵轻登时只觉比自己得了什么稀世奇珍还要感到欢喜,连忙向奚珏道谢。

  奚珏道:“这是段爷爷铸的剑,你干嘛谢我?”

  方灵轻道:“你跑了这么远的路来送剑,我当然要谢谢你啊。”

  奚珏道:“我愿意来危门,也是因为听说方姑娘你在这儿,我……我还有话想和你说。”

  方灵轻道:“我知道,我看你方才便欲言又止的模样,是想问我关于钟离白的事吗?”

  奚珏道:“你之前说过,你会让造极峰所有的恶人都认罪伏法。”

  方灵轻道:“这个你放心,接下来我第一个杀的,一定是钟离白。”

  奚珏道:“接下来还要多久呢?”

  方灵轻道:“过些天,我和兰姐姐便会前往造极峰。”

  奚珏没料到这个答案,心中一动,又一喜,忙道:“那我和你们一起去。”

  方灵轻道:“这……”

  这一次,方灵轻答应得没那么爽快。方灵轻知道奚珏每每提起钟离白都咬牙切齿,眼中蕴着极大的仇恨,之前她答应放走自己的仇人是迫不得已,而今她若真跟着自己到了造极峰,再次见到钟离白,焉知不会因为冲动而做出什么事来?

  奚珏道:“若不方便,那我自己去。”

  方灵轻叹道:“罢了,那你还是跟着我们一起去吧。”说着顿了顿,她又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的剑,笑道:“我去把这柄剑交给兰姐姐,再和她说一声你的事。对了,这柄剑有名字吗?”

  奚珏道:“刀剑的名字,理应由它们的主人来取。”

  方灵轻笑道:“这倒不错。那你坐会儿吧,之后我和兰姐姐再来找你。”

  话落,她遂提着剑,转身而去。

  谁知当她再次到了园子里,只见园内江湖群豪仍有许多,正把酒畅谈,但危兰却不见了踪影。

  原来和方灵轻一样,危兰也甚是不喜这般的浮华喧嚣,与客人们聊了几句以后,便借口还有危门事务要处理,起身离座,委托别的危门弟子继续招待留在此处的客人。而她刚要去寻方灵轻,忽有一名亲信来给她送上一张纸条。

  她看了一下纸条上的字,便当即出了门,朝着城东三湖走去。

  湖水悠悠,浩荡无比,一叶轻舟停泊在三湖岸边,危兰登上了小舟,遂望见一名眉目间染着风霜的落拓女子坐在舟头,一边喝着酒,一边望着湖中波涛。

  她喝酒不是用杯盏,而是一碗一碗大口地喝,回首瞧见危兰,霍地将另一个还未开封的酒坛抛给了危兰,道:“这是二十多年的老酒了,算是挽澜帮送给你的贺礼吧。”

  危兰接过酒坛,闻了一下酒香,淡淡笑道:“是好酒,多谢顾长老好意。只不过……一旦成为一派之主,从此要担负的责任更多,做出的选择更容不得错误,其实算不上什么喜事。”

  顾明波注视了她片刻,赞同地点点头,倏然道:“上次你们说得不错,挽澜帮里……或许确实有内鬼。”

  危兰正色道:“哦?顾长老查出了什么?”

  在最初,无论是聂阳钧,还是顾明波,他们并不相信危兰与方灵轻的推测。因此那日,顾明波奉命前来荆州与危兰、方灵轻商谈要事,谈的也是侠道盟之事。偏偏她抵达荆州那天,危门竟发生了一桩极大的变故,危蕴尘自尽赎罪,次日,危兰和方灵轻将原委详细告诉了她,又带着她去看了那十多名杀手的尸体。

  她惊讶地发现,在这十多具尸体里,居然有四人是挽澜帮的弟子。

  如此一来,她的心底也生起了一点怀疑,回到挽澜帮与聂阳钧一番讨论,两人都决定暂时不动声色,仍装作什么都不知晓,暗中进行调查。

  顾明波道:“具体是谁,目前还没有任何线索与证据。但经过我们调查,本帮最近几年私下里是发生了一些事……能够操纵这些事而不被发现的,在挽澜帮,也仅仅只有五个人能做到而已。”

  危兰道:“哪五位?”

  顾明波道:“我是一个,师兄是一个,苍副帮主已退隐了江湖数年,其实不太可能,但也勉强算他一个,还有便是施鸣野和师敬鲁。”

  危兰道:“那么顾长老觉得他们谁更有嫌疑?”

  顾明波沉默一阵,神色渐渐变冷,又喝了一口酒以后,回头望着她道:“他们几个,要么是曾与我出生入死的兄弟,要么是我看着长大的孩子,你说我该怀疑谁?”

  危兰低下头,眉眼间流露出几分怅然。

  或许,顾明波相信他们,便如同她曾经相信危蕴尘。

  “所以,顾长老是觉得他们不可能……”

  “不,我们更相信事实。”顾明波打她的话,随即顿了顿,拿起面前的酒坛,见坛中的酒已所剩不多,遂将它们都倒入了湖中,站起身来,对着浩浩湖水道,“若是十几年前,我们之间仍然可以完全信任,但最近这些年来……我们各自都太忙碌,虽然同在挽澜帮,可是彼此的接触确实变少了,我们谁也不能保证对方在这几年里丝毫未变。”

  她苦笑了一声。

  “这世上有些人,是会变的。”

  危兰突然心有所感,默然不言。

  顾明波也静了一会儿,倏地又道:“其实我这次来找你,是听说,过些日子你和方灵轻要去造极峰?”

  危兰道:“是。”

  顾明波道:“据你们所说,造极峰的羲和使上官震极有可能已被他利用,但我想,上官震此人虽然不甚聪明,但毕竟武功超群,地位超然,普通的江湖人士和他谈判,他怕是理都不会理,所以……或许他见过真正的幕后之人呢?”

  危兰听出她的言外之意,道:“顾长老是想跟我们一起去造极峰?”

  顾明波道:“怎么,不行吗?”

  危兰笑道:“顾长老武功卓绝,若有您助我们一臂之力,我们求之不得。多谢了。”

  顾明波听罢淡淡一笑,那只残废的右手缓缓地摸上了腰间刀柄,道:“谢什么?我本就早想去造极峰,只是……一直没能找到机会。”

  两人又谈了片刻,顾明波道自己就住在附近的客栈,她们何时出发,就提前自己传个消息。随后,她便划着这一叶轻舟,飘然而去。

  而危兰目送她的背影消失以后,却不急着返回危门。这些日子令她劳心劳神的事太多,今日她难得远离喧嚣,来此清静之地,遥望远处湖天相连,烟波飘渺,顿有心旷神怡之感,便决定在此地待上一会儿,欣赏湖景。

  倏而风起,卷起波澜,拍打在她的脚边。危兰遽然想起屈灵均之文《渔父》里的一句“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一时兴起,便放下酒坛,脱下了鞋袜,赤足往前走了走,端月的湖水仍是冰凉,触之如霜如雪,她却甚是喜爱这种感觉,又蹲下身,将双手伸进湖中,偏在这时,忽听身后有微微异动响起,当下起身回了头。

  一个宛若云中飞雁的身影,蓦地在半空中几个纵身腾挪,便跃到了她的面前,瞬间抱住她的身体,声音里有些惊慌:“兰姐姐,你干嘛啊?”

  危兰一怔,倒被方灵轻搞得糊涂了,笑道:“我没干嘛啊?你这是……”

  方灵轻的双手还环住她的腰,抬眸看了她一眼,道:“你刚才不是要……不是要……”

  危兰仍是不懂她何意,蹙起眉头想了一会儿,忽地噗嗤一笑,捏了一下她的脸颊,道:“你不会是以为我要沉水自尽吧?你想什么呢,就算是……就算是我前段时间一时想不开,也不可能挑在今天这个日子,做这种事啊。”

  方灵轻也觉自己适才的举动太傻,当即松开她的腰,偏过头,闷闷地道:“最近你心情一直不好,就当是我杯弓蛇影了吧……”

  那也不至于莫名其妙有如此联想吧?危兰颇觉蹊跷不对劲,清澈的双眸盯住了方灵轻,试图从她脸上神色观察出她究竟在想什么,于是乎往日里她与方灵轻的每一句对话都在此时浮上了她的心头,她突然灵光一闪,一个可怕的、她绝不愿意相信的猜想在她的脑海里冒了出来。

  刹那间,她的手脚比湖水还凉,依然怔怔看着方灵轻,身子有微微颤抖。

  方灵轻正在后悔自己太过莽撞,甚感难以为情,把目光投向了别处,便没发现危兰的异常。

  况且她此刻心中亦有千万情绪翻涌,虽说方才确实是她误会,但这些日以来危兰的悲痛愁苦却是事实。她明明对危兰说过“你还有我”,可若是有朝一日,她也离她而去了呢?她根本不敢去想象,那时的危兰,又会有怎样的心情?

  方灵轻曾经的决心,不免又一次因为危兰而有了动摇,她想了半晌,决定暂时抛开此事,转移了话题,道:“我听说刚才顾长老找你,她人呢?”

  危兰似没听见她的话。

  方灵轻狐疑道:“兰姐姐?”

  危兰一个激灵,终于回过神来,答道:“没什么,顾长老和我说完话,已经回客栈了。”

  ——要不要直接问一问轻轻?

  这个念头在危兰心底翻覆,她希望得到方灵轻否定的答案,她希望方灵轻能笑着回她一句“你也想得太多”,但刚要开口,她又犹疑了起来:倘若轻轻真有如此决定,那么纵然自己问她,她也绝不会告诉自己实话。

  危兰深深呼吸了一口气,令自己的心神平静下来,不让方灵轻瞧出自己的异样,继而将之前她与顾明波的对话转述给了对方。

  方灵轻不解地道:“她既然都走了,你还在这里做什么?这么冷的天,你总不会是想要下湖游水吧?”

  危兰静默微时,才莞尔一笑,道:“我在想顾长老说的一些话。”

  方灵轻道:“什么话?”

  危兰又侧首望向了那无边无际的湖面,望向了湖上的烟波,道:“江陵曾是楚国都城。轻轻,你说,楚国有哪些青史留名的人物?”

  方灵轻道:“那可就多了,但要说最有名的……嗯,还得是屈原屈灵均。你问这个做什么?”

  危兰道:“刚刚顾长老和我说,挽澜帮里能够操纵这些事而不被发现的,仅有五人而已。若是在十几年前,他们五人可以完全信任彼此,然而……十多年一晃即过,他们各自越来越忙碌,能相聚接触的时间也越来越少了,他们谁都不能保证对方仍然丝毫未变,我便不免忽然想到了屈灵均的诗句。”

  “他的《离骚》以香草喻人,其中有几句是:‘时缤纷其变易兮,又何可以淹留?兰芷变而不芳兮,荃蕙化而为茅。何昔日之芳草兮,今直为此萧艾也?’于是再接着,我又忍不住想起了本盟那五位前辈与造极峰商霓雁的往事,他们之间的分歧矛盾,是否也是因为有谁变了初心?”

  “最后……我想起了我自己。”

  她稍稍一顿,脸上浮现出了一抹云淡风轻的笑。

  “我现在已是荆楚危门的门主,手中的权力更多,担的责任也更多,今后,我还能保证我的初心不变吗?我所做出的每一个决定,我也还能保证它们是绝对正确的吗?”

  方灵轻静静地听她说了许久,神色也渐渐变得凝重,若有所思,待她说完,遽然转过身向着岸边走去。

  危兰自然跟上了她,片刻过了,只见她捡起岸边的一柄剑,奇道:“这是哪儿来的剑?”

  方灵轻将长剑递到了她的手里,笑道:“刚刚我以为你……因此一着急,便把这剑给丢下了,你现在看看。”

  危兰依言拔剑出鞘。

  剑光一亮的同时,她的眼神也为之一亮,持剑之手一转,剑锋击水,湖波如飞花四溅。

  “好剑!”

  方灵轻见她满意,更加欢喜,笑道:“是段前辈托奚珏带来的。我才给它取了一个名字。”

  危兰道:“什么名字?”

  方灵轻道:“兰姐姐,你还记得三年前,我们和俞师兄解易吗?”

  危兰道:“或跃在渊?”

  方灵轻道:“无咎。你说,龙或跃在渊,正如人之出处,无论做怎样的事,应时而使,应时而变,便不会有错误。兰姐姐,虽然这柄剑是段前辈所铸,但毕竟是我求他铸的,也就算是我送给你的吧。有它在你身边,我信你可以做到,今后你的每一个决定,都不会有错。”

  危兰听得呆了呆,不禁低首喃喃道:“无拘,无咎……”

  只过了片晌,她又倏地展颜而笑,一只手握着剑,一只手环抱住了方灵轻,没让方灵轻看见自己眼中的湿润,道:“这是我的解法,然而若是依照孔夫子的说法,‘咎’应是灾祸之意。轻轻,我的剑自然也是你的剑,你答应我,远离所有的灾祸,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