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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赤井秀一完全没有想过,他的安全屋有朝一日居然会派上这种用场。

  这栋房子是他为了以防万一给自己准备的落脚地,位置不算隐蔽,但十分低调,明面上的户主也是另有其人。他并不常在这边住,但会定期过来打扫采买,房子里食品药品乃至于武器弹药一应俱全,必要的时候随时可以成为一个小型据点。

  ——不过现在是没可能了。

  赤井秀一想到这里不由苦笑。为保险起见,他没有将这处私宅的存在告知任何人,包括FBI的上级和同僚。谁料人算不如天算,这座安全屋第一次——估计也将是最后一次发挥它应有的作用,庇护的居然是个敌人不说,甚至人还是他主动带回来的。

  琴酒在车子熄火的瞬间就醒了,短暂的休息已经足够让这个异常强悍的男人恢复一些精神。他用审视的目光打量了一番眼前的宅院,然后一声不吭地下了车——大概是还恼着车上的事,自始至终都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

  进门之后琴酒按照赤井秀一的指引上楼前往浴室,后者则是径直奔向客厅,动作麻利地从茶几下的药箱里翻出一盒信息素阻断剂,在确认没有过期之后拆掉包装,对准自己就是一阵猛喷。

  作为FBI的特工,赤井秀一手里的药品大多来路特殊,效果更是立竿见影。在药物的作用下他立时就感到自己的嗅觉变得迟钝起来,一直萦绕在鼻尖的那缕清苦香气也总算从他的世界里慢慢消失了。

  他终于彻底放下心来,轻手轻脚地上楼走进卧室,先是从衣柜里找了一套干净的衣服,又轻车熟路地翻出医疗急救包放在最上面,双手捧着站起身来。

  与此同时,一墙之隔的浴室中水声渐止。下一秒,随着门锁扭动发出的咔嗒轻响,琴酒单手擦着还在滴水的长发,面无表情地从里面走了出来。

  ……都这样了他还有心情洗头发。

  赤井秀一毫不避讳地盯着对方身体上大大小小的枪伤烧伤擦伤以及无力垂下的左臂,对这人洁癖的程度再次更新了认知。

  大约是为了方便处理伤口,男人全身上下只有一条系在腰间的浴巾——虽然事实上他也确实没有别的衣服可穿。然而从琴酒瞥向赤井秀一的眼神来看,很难不让人怀疑这是他对他先前冒犯的蓄意报复。

  “看够了就滚出去。”路过赤井秀一身边的时候他伸手拿走了衣服和急救包,随后在对方的注视下坦然地坐在了床边。

  ———

  赤井秀一当然没有滚。

  他倚在门框上,习惯性地从兜里摸出一支烟。

  卧室里的男人因为惯用手的不便,给自己包扎的动作显得有些生疏。赤井秀一在缭绕的烟雾中不远不近地看着他,心神蓦然一晃。

  ——他忽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作为组织成员的自己第一次与这人一起出任务时的情形。

  彼时他们刚做搭档不久,相互间还不算熟悉。男人坐在汽车的副驾上,自始至终绷着一张冰山脸,对他满怀热情的示好充耳不闻——当然,琴酒向来如此,对谁都一样。可惜初来乍到的卧底先生并不知情,于是对方冰冷的态度在他眼中就多少带了点轻蔑的意味。

  赤井秀一从来都不是个谦虚的人,甚至恰恰相反,这位王牌先生的傲是刻在骨子里的。纵然以他的为人还不至于轻狂到把“老子天下第一”写在脸上,但当面被人轻视这种事情还是会让他感到非常、非常的不爽。

  于是计划中本该负责在外接应的他主动揽下了潜行暗杀的工作,连自己都说不清这样的冲动中掺杂了多少挑衅的成分。

  开枪之前一切都很顺利,任务目标被装了消音器的手枪精准爆头,他做得干净又漂亮——如果忽略掉狭小的地下车库中骤然响起的尖锐警报和出口处同时落下的沉重铁门,绝对可以算作一次完美的行动。

  赤井秀一身上并没有携带任何重火力武器,只能试探性地用指节在门上轻扣了一下——防火防爆的铁门重以吨计,手枪子弹打上去最多留个小坑,说不准还会反弹回来干掉自己。

  他在微弱的回音中发出“啧”的一声,心道这回可能要完蛋。

  这可不是我的责任……赤井秀一默默地想,毕竟FBI好歹还算是个正经部门,虽然有的时候手段也并不见得有多么光彩,但是对于上门暗杀这种业务他却委实没有任何经验可言。

  ......

  爆炸的声音隔着铁门听上去沉闷而遥远。

  地面开始晃动时赤井秀一正靠在墙上点烟,久经训练的身体几乎是下意识地做出了精准的反应。他向前一扑,在翻滚中迅速稳住了重心,然而还没来得及站起来,身后紧接着又是“轰”的一声巨响,砖石的碎末连同脱落的墙皮簌簌掉了他一身。

  他眯起眼睛回头看去。

  结实的承重墙被炸开了半人多高的缺口,以他现在半蹲在地上的姿势刚好可以看清来人的模样。

  银发黑衣的男人单手拎着火箭炮,站在充斥着硝烟和火光的废墟中居高临下地与他对视,过于白净的脸上沾了些烟尘,却并不显得狼狈,反而有种别样的性感。

  “你真是个废物,Rye。”男人冷哼一声,从肩膀上卸下一把霰弹枪,连同一堆弹夹一并丢给了他。

  FBI的王牌特工当然不是个废物,后来卧底先生用无数次出色的表现成功证明了这一点,不过那些就是后话了。而彼时他只是怔然了片刻,旋即二话不说地低头捞起地上的装备——骄傲如他,这一回竟然没有因为对方的毒舌生出半点不快。

  赤井秀一说不清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他当惯了独狼,并且理所当然地认为对方也是,是以先前被困的时候他紧急设想了好几种脱身的计划,却唯独没有指望过琴酒会来救他——毕竟如果立场交换,他自己也不见得会为了一个刚刚获得代号的新人下属冒这么大的风险,那太不划算。

  但是琴酒来了。他得承认,那一刻自己心里还是有点高兴的。

  在那之后他俩并肩杀出重围,把场面弄得很大,原本的暗杀行动被生生搞成了黑帮火并,以至于琴酒不得不花费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来处理善后。而他至今仍旧清楚地记得,那天夜里回到安全的住所后,男人也是像今天这样面无表情地坐在床边独自清理伤口的。

  ......

  ———

  “你还是这么的——”赤井秀一掐了烟走到床边,口中的话说到半截却忽然发现找不到合适的词语,索性自嘲地摇摇头,不再往下说了。

  他动作自然地接过对方手中的酒精和绷带——琴酒身上除了几处子弹的擦伤,余下的大都可以算是拜他所赐。额前的口子应该是在汽车的挡风玻璃上撞的,后背上淤青了一大片,手上腿上到处都是深深浅浅的血痕,最严重的一处在大腿外侧,大概是从坠毁的汽车里往外爬的时候被破碎的玻璃割的,伤口又深又长,虽然看得出之前已经做过一些紧急处理,但直到现在血也没能完全止住。

  难怪当时他身上的血气这么重。

  赤井秀一想,也亏得这家伙就跟没事人似的撑了一路。

  他半跪下来,熟练地替对方清洗包扎。特工先生做这些事情的时候下手利落又凶猛,拿起生理盐水直接就往人伤口上冲。琴酒更是个狠人,除了最开始的时候条件反射的绷紧了肌肉之外,直到赤井秀一给他涂上药膏绑紧绷带,全程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对于他们这种人来说,受伤流血都是家常便饭,除了几处比较严重的地方需要特殊包扎之外,其他的也只是看着惨些,稍微清洗一下就可以了。赤井秀一十分高效地处理好琴酒全身的伤口,最后又小心地托起他的手臂。

  “还行,骨裂而已……好歹没断。”他仔细查看了一会儿,语气轻松地下了结论。不过话虽如此,他还是给对方做了一下简单的固定,再专业的恐怕就要请医生来处理了。

  “说起来,那时候我还以为你看上我了。”低头绑着夹板的时候赤井秀一忽然没头没尾地说道。

  琴酒挑眉:“……你又在说什么鬼话?”

  “没什么,就是忽然觉得你从前其实对我挺好的。”赤井秀一顿了顿,随后又有些不甘心地补充道,“后来才发现,你对谁都挺好。”

  “……”琴酒完全没有听懂对方在说什么,但这并不妨碍他满怀嘲讽地嗤笑一声,“你是脑子坏了还是眼睛瞎了?”

  “……”赤井秀一垂着眼眸,难得没有回嘴。事实上他心里也在为自己会用这个字来形容琴酒感到吃惊,但……

  说琴酒冷血凶残也好,嗜杀暴虐也罢,可那些都是对叛徒和敌人的。在自己人面前,无论是自以为是的上司还是愚不可及的下属,他一直都是最忠诚最可靠的同伴。

  ——顶多是嘴上不饶人罢了。

  就像这一次,公安的目标原本也不是他,他其实完全可以置身事外,或者至少不需要拿命去拼的。

  赤井秀一抿了抿唇,忽然就不太愿意再往下想。他利索地打好手下最后一个结,旋即收拾起散落的绷带和药品快步走出卧室,心情有些莫名的低落。

  外面的天已经快要亮了,走廊尽头的窗户上映出熟悉又陌生的身影——他并没有卸下冲矢昴的伪装,自己也说不清是为什么,只是下意识地觉得不应该那样做。

  他匆匆走下楼梯,也不开灯,摸着黑从厨房的冰箱里拎出一罐啤酒,然后站在原地慢慢喝下去。冰凉的液体顺着喉咙滑落到胃里,非常有效地安抚了他的情绪,不多时走廊上传来细微的动静,而手上的啤酒也刚好见了底。

  他丢下空掉的易拉罐,平静地走了出去。

  站在外面的正是穿好衣服下楼的琴酒。他俩身量相似,甚至在偏爱冷色调衣服的审美上也非常类同。深色的衬衣西裤配上同色系的羊绒大衣——赤井秀一打量着面前穿着自己衣服的男人,从对方的装扮上竟没有看出分毫的违和感。

  “我走了。”琴酒径直向他走过来,在二人即将擦肩而过的时候淡淡地说道。

  赤井秀一点了点头,微微侧身给对方让路。

  “钥匙放在门口的鞋架上。”他说,“备用的。比不上你那辆,但……就算是我赔你的吧。”

  琴酒的脚步微微一滞,却也并没有回头。

  “还有……”赤井秀一倚在墙上,缓缓勾了勾嘴角。他望着男人近在咫尺的背影,轻轻地、轻轻地说道,“下一次,别再被我抓到了。”

  “——我亲爱的,宿敌先生。”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