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这或许是我人生中过得最轻松的一段时日。

  我不愿去担心过多的事情,每天迎接清晨的阳光,做自己想做的事,然后在月光洒向桌面时结束平淡的一天。

  当然,一切并没有因为我的心境而改变。

  报纸上还在持续报道着每一天的新闻,魔法部解除傲罗职业群体的不可饶恕咒限令后,近两年来黑巫师从一开始的肆意屠杀混血巫师和麻瓜倒是因为顾忌傲罗的追捕收敛了不少,但如今的魔法部总会时不时做出一些令人难以理解的行为,部门起草的一些对局势有利的法令却难以正式通过、执行,我猜大概与一大部分魔法部高层职员都开始在持续的难以遏制的战争之中慢慢倾倒向了黑巫师的阵营有所关联,然而群众意见得不到聆听,魔法部的人心开始动摇……久而久之,便这样形成了恶性循环。

  我不禁暗自庆幸自己没有坐在这种处于腥风血雨之中的位置上。

  我透过窗子,俯视着下方的街道。

  “陪我出去走走吧,里德尔。”我说。

  他转过头看向我,垂下眼眸迟疑了一会儿:“现在?”

  “嗯。”我从窗边离开,披上了一件厚实的外套。

  “去哪里?”他问。

  “不知道。”我思考了片刻,最后走到他身前,拉住了他垂在身侧的手,“跟我走一次吧。”

  我带着他去到了傍晚的海边,我踩着凹凸不平地石子向下走去,一直到临近浪潮才停了下来。

  我抬起头,看着海平线的尽头。

  浪涛汹涌地起伏着,拍击着岸上的石沙。

  “今天天气不是很好。”我说,“可惜,平时的这个时间,应该是能看见落日的。”

  里德尔遥望着远方,眯起了眼睛。

  “下次来,就能看见了。”他淡淡地说。

  风将我的头发吹得有些凌乱,丝丝凉意透过衣服渗入皮肤,但我依旧十分享受安宁惬意的时光。

  “你喜欢这样吗?”我问道。

  “什么?”

  “我说,”我扭过头,握紧了他的手,“你喜欢现在这样吗?我想这大概不是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

  他犹豫了一下,最终看着我的眼睛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

  我想了想,用拇指和食指轻轻捏住了他的脸颊两侧,将他的嘴角往上牵扯了些许角度,他因为我突如其来的动作愣了一下,我看着他在一瞬间变得怔愣的眼神,突然觉得有些好笑。

  “其实有很多时候我会想象如果没有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事情,现在的你可能会当一个教授,而我也拥有一份正常的工作,在日复一日的忙碌之余还能够做很多想做的事,”我说,“说不定我们的每一天都能够像今天一样。”

  我不知道我是怀着什么样的情绪说出来的这段话,或许我仍然渴望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一丝悔意,但我打心底就知道这并不可能。

  他就这样默默地和我对视着,深邃的瞳孔深处看不到什么多余的情绪,但我还能清楚地感受到手上传来的体温,也就这样我才能体会到他还是一个血肉之躯的凡人。

  “你在把我往绝路上逼。”里德尔缓慢地开口道。

  我的声音带着讶异:“什么?”

  “你知道一旦我选择踏上这条路我就不可能停下我的脚步。”他看着我说,“你知道已经过去了多少年,你也知道有多少人想要抓住我的把柄,盼着我死。”里德尔的语气依旧很平静,“我没办法停下来,我也不打算那么做。你不能让我放弃我的全部,艾斯莉,我在这上花费了数十年的努力,而你一直在给我出难题。”

  “所以,”我艰难地开口,“我让你为难了是吗?”

  “是的。”他说,“一直都是。”

  我转过头,面向海风,想借此缓解我酸涩的眼睛和心中复杂的情绪。

  “我需要你理解我。”他轻声道,“或者……”

  他的手从我身后绕过来,轻轻遮住了我的眼睛。

  “或者,闭上眼睛,一切很快就会过去。”

  我尝试在一片黑暗中慢慢闭上眼睛,冷风依旧吹拂着我,我看不到浪潮,可我还是能够听见它的声音。

  真的很快就会过去吗?

  每一天我都在问我自己。

  我细数着时间一日日的流逝,于是我终于等来了飘雪的十二月。

  雪花停歇我的睫毛和发丝上,我拍掉了这一路信封上落的雪,目送着猫头鹰带着信件消失在碧蓝的天空尽头。

  英国的圣诞月已经很久不像从前那般热闹了。没多少人有心情用心准备隆重的节日。

  但我还是买了些姜饼、熏火腿和小份的圣诞蛋糕,想象征性地过一过节日。

  我把东西放在了桌子上,望着窗外出神的工夫,我好像隐隐听见有什么东西摩擦的声响,我低下头,看见纳吉尼不知道什么时候突然出现在我的脚边,它顺着桌腿爬到了桌子上,对着我吐了吐信子。

  我已经好久没看到它在我面前出现过了。

  “你也想吃吗?”我笑了笑,伸出手想摸摸它的头,它的头后缩了一下,猛地张开了嘴,做出攻击的架势。

  “纳吉尼。”

  我扭过头,里德尔正站在门口。纳吉尼听见了他的声音,转过脑袋看向他。

  “回来。”他命令道。

  “等一下。”

  我从短暂的惊吓中缓过神来,有些不甘心地重新伸出手,小心地放在纳吉尼的头颅上,抚摸了几下它坚硬冰冷的鳞片。

  大概是里德尔在,所以它尽管警惕,但并没有再度攻击我,而是乖乖把头低了下去,整个身子都伏在桌面上。

  “我以为你很怕它。”里德尔走进来,在桌前止住了脚步。

  “的确是,”我回应道,“但人总会成长的不是吗?我总不能永远逃避我的恐惧。”我说,“你看,这样不是挺好的?”

  他在我旁边坐了下来。

  “我想……”我思考了一会儿,“你让纳吉尼陪我一段时间吧。你每天都有很多事情要做,有个活物也许我还没那么无聊。”

  “很危险。”他简短地说。

  “但是纳吉尼听你的,不是吗?”我看着他,“你希望它不伤害我,它就不会。”

  里德尔沉默了好一会儿。他张了张嘴,我听见了从他口中发出的像蛇一样的声音。他在用蛇佬腔和纳吉尼交流。

  他同意了我的请求。

  我将我的住处用咒语锁上,接下来的日子里我都待在了里德尔府。

  “你说,他现在在干什么呢,纳吉尼?”

  我把目光从窗外的夜色中移开,将窗帘拉上,熄灭了烛灯。

  “大概是又遇到些什么事情了,不过对他来说,也正常。”我看了一眼时间,已经是半夜十一点半多了。

  “纳吉尼,来。”

  我带着纳吉尼下了楼,在后院转了一大圈,吹着冬日的晚风,踩着厚厚的积雪。

  我仰望着一棵高大的树,想象自己飞上去,坐在粗壮的树枝上,想象纳吉尼缠绕着枝干,待在我旁边,和我一起淋着夜晚的月光。

  我弯下腰把酸痛的手臂放了下来。

  “你好沉,纳吉尼。”我把它放在了地上。它身下的雪一下子凹陷了下去,它在松软的雪堆里面向前爬行,不一会儿就隐匿了身形。不过它聪明得很,我不担心它会走丢。

  屋子里燃烧的壁炉使我的身体暖和了过来。我走向了漆黑的地下室,纳吉尼带着满身的白雪跟在我旁边,在地上留下了一行长长的印记。不过我并没有用咒语把那些慢慢融化成水渍的雪清理干净。

  这儿已经变得空空荡荡,连铁笼都不见了。

  地上还有着不显眼的干涸的血迹,它们的颜色几乎与地面融为一体。

  “你还记得这里吗?”我转过头,看着慵懒地趴在我脚边的纳吉尼。

  “哦,我忘了。你是不记得的。”我有些怅然地叹了口气,“如果她还在就好了。”

  我又接着补充道:“不过没关系,我记得就够了。”

  我放松地坐了下来,目视前方,目光聚焦于某个定点,叹了口气。

  “其实我一直在告诉自己,这样似乎也不错,把眼睛闭上,耳朵封上,该发生的事就不会发生,等整个世界的色彩重新充斥眼球,声音重新灌入耳朵,就如同大梦初醒,我希望或是不希望的也都尽数结束了,然后置之度外的我便可以安然享受来之不易的安宁,而我也并不需要弄清楚这份‘不易’源自何处。”

  我慢吞吞地开口道,“可我还是没办法说服自己、欺骗自己。”

  纳吉尼当然不会在意我在说什么,它只是一条蟒蛇。

  “人啊,大概就是这么奇怪,不该接受现实的时候想要接受现实,该接受现实的时候又不愿接受现实了。”我无奈地笑了笑。

  “和他待在一起的每一分每一秒,曾经所有的……不管发生在多久以前的画面,都会一幅幅清晰地闪过我的脑海,不停地提醒我,我无从阻止这些念头,”我抿了抿嘴唇,“也不想阻止。”

  “我和他注定是很遥远的。这一切就是个错误。”但我很快就改了口,“或许也不是错误。毕竟所有的这些才造就了如今的我。”

  我将支撑在身后酸麻的手放到了膝盖上。

  “不能够自己决定的人生可太糟糕了,我终于明白了这件事。不属于我的永远就不该属于我,比如和别人捆绑在一起的、由别人赋予我的生命,而我并不想要这些。生命的意义不在于永恒。”

  “我说过他会忏悔的,我话都已经那么说出去了。”我低下头,感到些许懊恼,“如果不能……那就试着铸就一个好的开始吧。”

  我轻轻抚摸着纳吉尼的头颅,它很乖,自从里德尔说过之后,它就再也没有了攻击我的念头。

  但其实,我一直都忽略了一件事——动物的灵魂,比人要容易操控多了。因此,实际上就算不需要里德尔,我自己也能够解决这个问题。

  “明天是他的生日,十二月的最后一天。我原本写了一封信给他,但信被我烧了。”我缓缓开口道,“我还是决定什么都不给他留。”

  我看向纳吉尼的眼睛。

  我确信我从那死气沉沉的躯壳里看到了她的样子——她作为一个人类姑娘的样子,空洞与灰霾的背后是澄澈的汪洋,恍惚间,那个熟悉的纳吉尼似乎于冰封中苏醒,我露出了一丝温和而由衷的笑意。

  “但我会把他的灵魂留给他。”

  我长叹了一口气,闭上眼睛,尝试张开手臂拥抱住纳吉尼冰冷的身躯。

  我最后一次尽数地使用了我的能力。

  坚硬的鳞片贴在我的脖子上,我轻声哼起那首许久未曾吟唱的曲子,昏暗的长夜离我远去,在柔和的白光里,在宁静与祥和中,我仿佛回到了温暖的襁褓,母亲笑着说,天使的歌声会佑我安睡,可通常栖息于枝头的只是几只麻雀,没有她口中圣洁的白色羽毛的鸟儿,只有她在我身边,哼唱着歌谣,亲吻我的额头。

  带我走吧,纳吉尼。

  我与她的灵魂低语。

  尖利的獠牙刺破我的皮肤,深深地扎进了我的血肉。毒液很快蔓延了我的全身,滚烫的血在冷却、凝固,我再也感知不到自己的躯体。

  我的意识模糊地上浮、下坠,灵魂在无尽的飘游过后重新落入了实体之中。

  我的睫毛颤动着,睁开了眼睛,站在一片虚无中,面前是亮白色的隐现的圆环。

  汹涌的记忆一点点吞没我,它们开始在麻木中复苏、醒转。

  呼吸着鲜活的空气,我感受不到怅惘与悲怆,我只感受到了轻松和自由。

  我终于迈开了腿,一步一步向着那圆环之中走去,这一路上我听到了各种各样的声音,它们如同烟雾一般在我耳边缭绕、呢喃,似乎从另一个世界而来,每一个声音都是那么淡漠、庄重、缥缈,令人恍惚。

  我终于明白了——我曾认为的这最后一段路,实际上从始至终地贯穿了我的整个人生。

  “你回来了,艾斯莉·菲尔德。”

  “恭喜你,通过了第八层地狱——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