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

  烈火疯狂地蚕食着我的躯体,我能感受到自己的血肉似乎在快速地融化、重塑、再融化,我拼命地挣扎着想要逃离这个痛苦的深渊,可是那些哀嚎着的“人”挤压着我,把我往更深处推去,我哭喊着挥动双臂,一点点沉没在滚烫的岩浆之中。

  我猛地睁开眼,大口喘息着,汗水浸透了我的衣衫,周围漆黑一片。

  我已经数不清这是第几次了。

  我爬起来,拼命地向光亮的方向跑去,然而一股气流将我冲撞回去,我瘫倒在地上,适应着刺目的亮光。

  “兰布西……”

  我看着自己婴儿般的双手,崩溃痛哭。

  缺氧使我有些头晕目眩,我感觉自己大概是昏迷了过去,等我再次清醒过来,我的四周又是被黑色铺满的空间,我低下头,发现我的身体恢复了正常。我擦了擦眼泪,松了口气,小心翼翼地往前走。

  这次,我看见了一个男孩,他坐在椅子上,眼睛空洞无神的盯着我,我的心里直发毛,等到我走到他的旁边,才发现他并非在看着我,而是一直目视前方。

  他是个很漂亮的小男孩,浅色的发白的头发,碧蓝色的眼睛,浓密纤长的睫毛,只是脸色惨白得不正常,嘴唇也没有丝毫血色,甚至有点发乌。

  “兰布西?”我小声叫他。

  我蹲下来,轻轻拉起他的手,他的手腕上密布着疤痕,看上去都是些割伤。我抬起头看向他的脖子,上面同样有着两道不长不短的刀口。

  “谁干的?”我声音颤抖地问。他显然不会给我回答,但我的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我直视着他的眼睛,那其中隐现着赤红的火苗,在短暂的失神过后,我感觉我好像从他的眼睛里进入到了另一个场景。

  面前是焦黑的石头,前方就是万丈深渊,下面流淌着赤色的岩浆,滚烫的热浪很快就遍布了我的全身感知。

  我扭过头,在另一边看见了兰布西的身影。

  他站在悬崖边缘,此时我终于从他的脸上看到了情绪——惊慌失措、恐惧,因为这是他还活着的灵魂,不是已经“死亡”的躯体。

  “不——”

  从岩浆里面伸出来黑色粗大的藤条似的东西,它们顺着悬崖峭壁攀爬而上,缠绕住兰布西的脚踝,将他向下拖去,兰布西跌落下去,他的手死死地把着边缘的石头,可是那些石头已经开始产生了裂缝,他绝望地嘶喊着。

  “不!”我惊呼一声,想也没想就扑了过去,在石头碎裂的那一刻扯住了他的手臂。

  那一瞬间,我从他碧蓝的眸子里看到的不是惊恐,而是惊讶。

  身下的岩石开始晃动,我的另一只手死死地把着凹凸不平的石头,划出几道血痕,拉拽着我手臂的力量变得越来越沉重,我的肌肉感受到一阵强烈的撕扯的疼痛,但我死活都没有松手。

  哪怕我知道,这都是假的,这不过是一场循环往复的幻境。

  我对我的行为毫无意识,也许只是某种奇特的情绪让我想要弥补一些我根本没办法弥补的东西,在这虚拟的不真实的场景之中。

  湿漉漉的睫毛沾在眼睑上,我有些费力地睁开眼睛,周围不再是一片漆黑,我看见了兰布西,他的眼神透露出一丝不太明显的错愕,但很快就恢复如初。

  “时间……过去多久了?”我艰难地吐词。

  “这种问题对于你而言没有什么意义。”

  我绝望地闭上眼睛。

  当然有意义,只是兰布西不明白罢了。

  我只是想知道我究竟被困在这里了多久,我希望时间还算短暂,因为这样还能够让我自己在心里为里德尔一直没有任何动静的这件事做出较为合理的解释。

  “我很抱歉,兰布西。”我开口道。

  “你没什么可抱歉的。你说得对,你们并没有做错什么。”兰布西接道,“你也不要以为一句抱歉可以改变我的念头。”

  “我知道。”

  “游戏结束,艾斯莉。”他擦拭了一下自己的魔杖,“你没必要再感受这些了,我想我也看够了无意义的挣扎。”

  “你要做什么?”我不安地看着他。

  “安格斯·阿卢埃特为什么要用自己家族的人进行实验也不是没有原因的,巫师与摄魂怪并不一样,吞噬灵魂并不能够强大自身,但阿卢埃特不同。任何事物都有两面性的,艾斯莉。阿卢埃特温和无害的能力简直有如鸡肋,安格斯无疑是个伟大的人物,他从这种羸弱的力量中挖掘出了强大的可能性,可惜,如果真正要在这条路上走远,就需要摒弃与之背离的最原始的能力。”兰布西显得极为耐心地解释着,“比如治疗黑魔法造成的伤势,比如安抚灵魂——能够使人放松心神,而这时候的人灵魂是最脆弱的,也最容易被侵入、控制……这都是非常有用处的力量,可惜,我却没有办法拥有这些。”

  “不过现在,我已经找到了转移这种力量的方法,艾斯莉。这也要多亏了盖勒特·格林德沃,若不是他一直用我作为媒介来试验,我可能还没这么快研究出来这种方法。”他的魔杖点在我的眉心,一股滚烫的气息从那里开始向我的体内延伸,我的头快炸开了似的,全身的血管都如同流过岩浆一般快要融化。

  我的身躯不住地抽搐、颤抖,我感觉我的灵魂就要强行破体而出,眼前除了刺目的白光什么也看不到,喉咙仿佛被生锈的铁锯一下下割裂,发出喑哑的呜咽。

  我破碎意识在房间内四下分散,我看见我的皮肤表面下隐隐约约浮现出金色的符文,那些符文的光芒甚至穿过我的衣服一点点清晰地印透出来,死死地压抑着我即将被吸出去的一切。

  随着金光愈来愈强,兰布西手臂抖动也愈来愈强烈,最终他猛地收回了咒语,符文顷刻间烟消云散,他踉跄着后退两步,跌坐在地上。

  “怎么会?”他狼狈地爬起来,随手几下抹去嘴角溢出的血,恶狠狠地揪起我的衣领,居高临下地看着虚弱不堪如同一摊烂泥的我,“这不可能!”

  我的颈部毫无保留地暴露在他面前,他一眼就看见了一直戴在我身上的那枚玻璃球。兰布西伸出手就想把它扯下来,可是项链就像与我的血肉融为一体纹丝不动。

  “不可能!”他发疯似的掐着我的脖子,我无力地扒着他的手,窒息感使我眼冒金星。

  “这是什么?把它摘下来。”兰布西逐渐冷静了下来,手上的力度也松开了,我软软地垂下头颅。

  看着他的胸口由于焦急和愤怒剧烈起伏着,我突然笑了,笑声带着那种虚弱而难听的气音,其中浓重的讥讽之意我自己听着都感到浑身发寒。

  我恍然大悟,也终于明白了这个项链的真正用途。

  我不知道咏暮·林如何想到用这种方式来保护我的灵魂,而不是把它制成一个能够抵挡具有极高杀伤力咒语的“护身符”。

  他怎么会知道兰布西的手段呢?在他死去之前,他甚至可能都不知晓兰布西这个人。

  真是神奇……我在心中暗自敬叹。

  “不会的。”我的笑停了下来,面色淡然,轻声细语地说,“我不会把它摘下来。你永远也无法成功,你永远别想得到我的力量,兰布西。”

  兰布西的眼神变得异常狠厉可怖,他毫不吝啬地落下一个又一个足以令我痛不欲生的咒语,他几乎把他所学会的所有恶咒都发泄在了我的身上,我从快要被咬烂的嘴唇挤出一声声嘶哑的惨叫,口中腥甜的液体呛得我不住咳嗽。

  我知道兰布西已然被愤怒冲昏了头脑,这么多年他精心策划的一切,如今离目标就差一步之遥,全毁在这个莫名其妙的小玻璃球上。

  我麻木地倒在血泊中,头发湿漉漉地粘在脸和脖子上。我的眼神涣散,失去了对身体任何一个部位的感知。

  兰布西终于收起了咒语,在房间里来回踱步,最终走到我面前,捏住我的下颚,看着我狼狈不堪的脸。

  “没关系,艾斯莉。”他的眼睛蔓上鲜红的血丝,“我不着急,我有的是时间。”

  “恐怕你没时间了。”

  周围的一切声响都戛然而止,我努力睁开双眼望向门口,那里悄无声息地站着一个模糊的黑影,他微微低了低头,摘下了遮挡住面容的兜帽,我看见了一张熟悉的苍白如纸的脸和那双闪烁着暗红色冷光的眼睛。

  兰布西的脸色比任何时候都要难看,看得出来他大概怎么也没能想到如今的这个场面,他惊讶得几秒钟没说出话来。

  “你什么时候从阿兹卡班出来的?你怎么找到的这里?”兰布西阴沉地问道,手里的魔杖警惕地指向身前。

  我终于可以松一口气,我把整个身子都往后靠了靠,缓解一下疼痛。

  里德尔并没有丝毫理会兰布西的意思,他就像没听到一样,目光从兰布西的脸上移向狼狈不堪的我,大概在从头到脚打量我身上血淋淋的痕迹,但是他的神情没有丝毫变化,就好像这些都在他的预想之中,除了那两条乌黑的眉毛稍稍蹙了蹙,不过很快,他就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淡然地挪走了视线。

  兰布西很快就调整好了情绪,他的面色恢复了常态,仿佛刚刚的一切对他而言只不过是一个不足挂齿的小意外。

  “这的确是件令人意外的事,黑魔王大人。”兰布西的语气丝毫听不出以往的恭敬,讥讽的意味十足,“我属实是没能想到一个女人对你而言竟这么重要,值得你以身犯险……”

  “以身犯险倒是没有。”里德尔几乎是没等他说完便接上了他的话,显得有些难以察觉的不悦,“或许你该再仔细探查一番你和这里的人建立起来的连接,你会发现它们早就消失了。”

  兰布西的笑容收敛了起来,他在原地僵硬地直立了数秒,我眼看着他的嘴唇开始失去血色。

  “不可能。”

  “如果你把时间再向前拉长三个月,你就会明白究竟有没有可能。”里德尔淡漠地回应道。

  “所以……三个月之前,你就已经知道这一切……”兰布西死死地盯着他。

  “不。还要早很多。”里德尔惜字如金地住了口,他抬起魔杖,一阵强风扑面而来,我眯起眼睛,数十秒后试探着睁开,眼前的场景变成了一片空旷的废墟,风沙卷起我的衣襟,我被带着向后移动了一点点距离,摔倒在地上,浑身酸痛难忍。

  几声空气的爆响后,里德尔的身后出现了一个个黑袍人影,每一个都用兜帽遮住了面容,黑压压的一片,伴随着布满阴云的天空传来一声闷雷,我感受到了一股令人心悸的窒息感,而在我完全看清眼前的一切时,一个巨大的骷髅图案刚刚消散殆尽。

  “你失败了,兰布西。”里德尔在黑雾的最前方抬起头,冷冷地凝视着兰布西的脸,“也许你以为在阿兹卡班待了一年半载我便大势已去,事实上我并非无所作为。”他的声音带着令人心惊胆颤的威压,哪怕并没有直面此番对峙的我都不敢出一口大气,“就算我再给你十年的机会,你也赢不了我。”

  “不可能……”兰布西后退了一步,似乎想要寻找些什么。

  “想要救兵?”里德尔的嘴角扬起一丝不显眼的弧度,“你的势力被清理得很干净……至于那些识时务的人,我也很愿意给他们一个将功抵过的机会,因此这个计划进行得很迅速。我一直在等待你把全部底牌亮出来的那一天,兰布西,真可惜,你还不够沉稳。我只用了三个月,就彻底解除了食死徒内部的危机,所以现在,能救你的只有我。”他垂下眼帘,注视着手里的魔杖,缓缓开口道,“不过,我并不打算给你机会。”

  他抬起了魔杖,下一秒,刺眼的光芒和一声撞击在一起的震耳欲聋的嗡鸣同时充斥了我的感官,我费力地支撑着地面,手臂上的伤口撕裂似的疼痛,我干脆一动也不动了,张了张嘴巴,大口地喘息着。我看见了不远处躺在地面的我的魔杖,我本想挪过去把它拿回来,然而一阵强烈的冲击席卷了它,可怜的魔杖在两道僵持不下的巨大能量之中摇曳着,支撑了不一会儿便轰然炸成了碎片。

  终于安静了下来。

  我听见了轻微的灼烧的声音,里德尔仍然笔直地站立在原地,收起了他的魔杖。他裸露在外的皮肤开始溢出一丝丝鲜血,不过这种冲击造成的皮外伤显然对他并没有什么大的影响。而另一边,我已经看不见兰布西的身影,他大概并没有被索命咒直接击中,两道魔咒抵消了作用,只是在这场对峙中,兰布西占了下风,咒语碰撞产生的巨大冲击在离他很近的位置引爆,他首当其冲,我只看见了地上发黑的血和残肢,我扭过头,不想看到这个可怕的场面。

  里德尔重新转向了我,他一步一步走到我面前,一言不发地向我伸出了手。

  我发僵的大脑还没能反应过来发生的一切,迟疑了一下后,我也慢慢朝他伸出手,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一道寒光闪过,温热的液体溅了我一脸,我吓得打了个激灵,偏过头,我的余光看见里德尔的右臂此刻正在源源不断地流着血,滴落在地面上,我怔愣地定睛看去,他的手臂以一种不正常的姿态无力地垂在了身侧,他拧着眉毛看着自己大概已经废掉的右臂,疼痛使他的面部肌肉稍稍抖动了一下。他抬起头,略微有些惊异地看向了我的右后方。

  我眼前一黑,好像有什么东西拖着我的衣领,在幻影移形的天旋地转过后,我垂下眼睛,看见了控制着我的那只血肉模糊的手。

  我的目光转向前方,里德尔已经和我拉开了很远的距离。我僵硬的大脑这才开始缓慢运转了起来。

  “让你的人,离开这里。”

  兰布西的声音从我耳后响起。

  “他们没有动过手,兰布西。就算他们离开,你也不是我的对手。”里德尔平静地说。

  但他还是动了动左手,黑压压的人影陆陆续续幻影移形消失在了原地,这儿很快就变得空荡起来。

  我的耳边传来一阵近乎癫狂的大笑声,兰布西似乎对此十分满意:“如果你不阻止我离开,我就可以放过她,你觉得怎么样?”

  空气突然寂静了几秒。

  “你在拿她威胁我?”里德尔好像有些不确定地问道。

  “你可以这么认为。”兰布西的魔杖抵着我的脖子,慢慢往后退了两步。

  “那你未免有些自以为是了,兰布西。”里德尔的眼神逐渐变得冰冷异常,他用那尚且完好无损的左手拿出了魔杖,声音比以往多了几分高亢与狠厉,“事实上这一切都在我的掌控之中,而你非但威胁不了我,也没有任何脱身的机会。为了清理一个潜在的威胁,我用了多少年来完成我的计划。你以为我为什么要留着一个无法为我所用的人?”

  “你什么意思?”兰布西沉声问。

  “自从你对她动手的那一刻,你就已经落入圈套了,兰布西。”里德尔没有再多说什么,他念出了咒语,而这次他使用的只是昏迷咒,不过那股魔法波动依旧十分强大,兰布西没想到里德尔会毫不犹豫地动手,他抵在我颈部的魔杖尖端甚至扎进了我的皮肉,我能感受到他在用力,他来不及反应,只能尽量将我往他身前挡然后向一旁闪身躲去,切割咒狠狠地划破了我的脖子,而里德尔的咒语既没有击中兰布西,也没有击中我,它擦着边越了过去,打在了空处。

  凉风从我的颈间拂过,血液喷涌而出,我失去支撑向后倒去,四肢疲软无力,呼吸开始变得艰难,但我并没有感觉到太明显的疼痛,我的眼睛一直望着里德尔,他好像一点儿都不在意我,第二道咒语紧接着向我身后的高处飞去,击落了那只欲要逃离的白鸟。

  我闭上眼睛,感受着血液带着我的生命一并流逝,眼泪顺着脸颊滑向耳朵,我等待着自己的身体重重倒地,然后我的灵魂将被死亡带走。

  可是谁接住了我。

  我睁开眼睛,里德尔从黑色的烟雾之中刚刚显露出身形,他的魔杖掉落在脚边,左手托着我的肩膀,另一只手无从发力,因此他略显狼狈地跪倒在地上,支撑住了我的身体,避免了我与地面的直接接触。

  他把我放倒在地上,收回了左手,去捂住我脖子上的伤口。

  血顺着他的指缝间往外流淌。

  我从里德尔木然的脸上没有感觉到任何情绪,他的目光定在我脖子上戴着的那个墨绿色的玻璃球。他小心地用小指把项链往上方拨动了些许。

  “把它摘下来,艾斯莉。”他的声音很久没这样温柔过了,轻的就像在安抚一个睡梦中的孩子,没有蛊惑,只有引导。

  “摘下它,听话。”

  我的心如同刚刚燃尽的被冰雪覆盖住的炭灰,冒不起一丁点的火星,毫无生机。我用尽全身的力气,扯过他的衣领,从唇缝里虚弱的吐出几个字。

  “不会的。”我费力地呼吸着,我感觉我的大脑已经快要无法运作了,支撑我言行的可能只剩下无意识的本能,“你们都想得到我的力量——你们,谁都得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