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我再度醒来,外面的天空已经一片墨色,只有月光透过窗子洒在我的脸上——里德尔不在,他并没有拉上窗帘,也没有关窗户,凉嗖嗖的风就这样一丝丝挤进窗缝,带进来些许像是什么草木烧焦的味道。

  我掀起身上的被子,双脚落地,站起来的瞬间才意识到自己仍然还很虚弱,两腿发软,好在已经不那么严重——换句话说,我觉得我已经缓过来得差不多了。

  风吹的我有些发冷,于是我去拿了我的外袍紧紧地裹在身上,然后踏出了门。我绕到后院,看见里德尔坐在那里,面前是燃烧的断木。

  他手里拿着几张羊皮纸,一张一张仔细地看,每看完一张就会把它举起来,放到那燃烧的火焰上,看着它一点点从底端开始燃烧殆尽,这一切都进行得慢条斯理。

  暖橘色的火焰并没有给他的脸提起什么气色,甚至比白天的时候还要显得更憔悴些。

  哪怕场景不同,我仍然不合时宜地想到了八九岁那年在海边的那个第一次遇见他的晚上。那时他也是这个姿势坐在海边,孤独的背影看上去单薄又脆弱。

  我慢慢走到他旁边,复杂的焦躁情绪在我心里冲撞,好在夜晚安宁让它得到了抚慰,我才能够逐渐平静下来。

  他早就发现了我的靠近,但目光没落在我身上,而是继续着他的动作,他手里的那些信件内容也没有避讳我,我完全能够看到上面写了什么。

  即使他失去了部长助理这么具有优势的职位,他在那里工作的这几年还是埋了不少底,他依旧可以通过各种方法获取信息——他在魔法部各司几乎都有人,而这些人的身份甚至对食死徒都是保密的。

  一切都按照他预想中的发展了。

  英国境内黑魔法生物活动日益猖獗,魔法部召集了许多研究黑魔法生物的专家来协助并尝试遏制这场危机——甚至像博格特、恶作剧灵这种微不足道的黑魔法生物也没有放过。人们尚未意识到这日益增多的攻击事件背后意味着什么。

  他默不作声地烧掉了最后一张纸,然后扭过头看向站了好久的我,向我伸出了手。

  我无法用言语形容我的心情,因为我第一次没有感觉到那股一直以来流淌在我身体里对里德尔强烈的排斥——但我的理智还在不停地告诉我,眼前这个男人是我的仇人,他阴郁而可怕,我永远也看不透他。

  可是在片刻以后,我还是鬼使神差地搭上了他的手,那只手冰冷得令我想要马上抽离——然而我没有那么做。我坐到了他身边。

  他松开手,仰起了头,放松地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

  “困了你就回去吧。”我好半天才开口。

  “你说得对。”他说道,“但外面的空气总比屋里让人好受些。”

  我一言不发地看着他的侧脸。

  “还疼吗?”我的声音小到我自己都很难听清楚。

  他挑了挑眉毛,从鼻子里轻哼一声表示了回应,“但我喜欢这种感觉,疼痛会使人清醒,尽管不太好受。”他的脸上浮上了一丝笑意,转过头,已经彻底转变成暗红色的双眼直直地盯着我,“你应该高兴,艾斯莉,高兴我不愿意让这些消失,你的机会因此更多了。”

  我避开他的视线。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我到底能怎么做呢?但凡他对我用上哪怕一次恶毒的折磨,我都可以坚定自己的想法,可是现在,我惊恐地发现我竟然开始动摇了——或者说,我已经完全不知道该怎样去应对。

  “我斗不过你,里德尔。”我冷笑道,“我能有什么机会,你在任何事情上都留有后手。”火没有带给我温暖,我打了个寒战,把袍子裹得更严实了些,“你觉得很有趣,是不是?一切都玩弄于股掌之中的感觉。我累了,我不想陪你玩下去了,你赢了。”

  “这次没有。”他笑了笑,“不过你不会相信。或者,你下不去手了,不是吗?”

  “我当然不会信——你的话我一句都不会信。”我恼怒地看着他,“但你未免太自以为是了,如果我能够那么做,我绝对不会犹豫。”

  “那你现在就可以。”他轻声说,“我向你保证。”

  我警惕地想从他的神情里挖掘出什么,可我没能成功。他看上去毫不设防,我也想不到他还能有什么后手,但我还是没有做出任何举动。

  “谁知道你又在耍什么花招。”我快被强烈到极致的矛盾感折磨得疯掉。

  我靠近他,指尖轻轻触碰到他的额头,那被我伤害过的灵魂还是如此脆弱,气息纷乱不堪,我甚至怀疑他真的只是靠一口气吊着。

  他握住了我的手,睫毛蹭过我的手心,带起丝丝痒意。

  我犹豫了好久,最终抱住了他,那冰凉得毫无生气的身躯冻得我发抖。

  “最后一次。”我咬紧牙,硬生生把眼泪逼了回去,“那些伤,你既然想留着那就留着吧,我不会帮你,我只不过让你好受些——我们扯平了,里德尔,从今往后我该怎样还会怎样。”

  “扯平?”

  我听见头顶传来一声轻笑,他把我推离了一点,冰冷的吻印在了我的唇上,我僵化的大脑反应了几秒,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推开他。

  “我们扯不平的,永远都别想扯平。”

  我从他怀里脱身出来,踉跄着退后了几步,转身逃似的快步返回了房间,把自己关在了屋里。

  我坐在桌子旁边,大脑一片空白,呆呆地出神了一整晚,直到第二天清晨,有人摇晃了一下我的胳膊,我把头从臂弯里抬起来。

  “我要去一趟魔法部,和我一起。”

  我靠在椅背上,睡意消散了大半。

  “还要我和你一起?你要知道,我什么忙都帮不了你,也不想帮你。”我说。都已经到这种地步了,我觉得也没什么需要避讳的了。

  “你不想知道答案吗?”

  我拧起了眉毛:“你在故弄玄虚些什么?”

  “我觉得我需要给你一个答案,我以为你自己总会有所领悟,但显然没有。”他靠在了桌子上,“我以为你足够聪明的,艾斯莉,看来是有什么蒙蔽了你,或许就像我先前说的那样——自负、偏执,你用在我身上的词,你自己一样都不缺。”

  我死死盯着他,时间就这样一分一秒过去。

  我最终还是变成鸟飞到他手上,任由他带着我去了神奇动物管理控制司。

  他这次借用了别人的身份证明,我不知道他要去魔法部做什么。

  混进去之后,走到拐角处,我变回人形跟在了他旁边。

  这里此时显得格外空旷。

  审问室的大门关着的,隐隐约约还能听见从里面传出来些对话内容。

  “他只是个麻瓜流浪汉,卢平,你不能因为你的主观臆断来重新规定判决结果。”

  “我认为不如将他留到晚上——过了今天,一切就会有分晓,这并不会耽搁什么!”

  “你在耽搁我们大家的休息时间,莱尔,你还是继续研究威尔士的博格特吧,那才是你擅长的东西。”

  “如果是呢?告诉我,如果是呢?那种冷漠无情、邪恶阴毒的生物,他们只配去死!不过短短二十四小时,我们就可以完全弄清楚真相!”

  “莱尔·卢平,你在扰乱秩序,请你立刻出去!”

  里德尔把我拉到柱子后面躲了起来。审讯室的大门被猛地打开,里面走出一个棕发棕眼、留着满脸胡须的中年男人,他的表情向我透露出他愤怒的情绪。

  “好吧!好吧!我不该管这种事情!”他回头大声说了一句,然后门也不关,大步离开了此地。

  “很抱歉,格雷伯克先生。”一个穿着深绿色衣服的妇女把本子夹在胳膊下面,走过来对着卢平的背影狠狠瞪了一眼,然后一边关门一边转头道歉,“我们马上就会派人护送你离开,你不必担心。”

  我疑惑地扭过头,想要问里德尔带我来这里是要做什么,可是我四下张望,却不见了他的踪影。我在附近来回走了一圈也没找到他。

  奇怪,为什么把我自己丢在这?

  “艾斯莉?”

  我心里骤然一紧,震惊地往声音的源头看去。而几乎同时,一直带在衣兜里的双面镜突然有了动静——里德尔在呼唤我的名字。

  我调整了几下呼吸,把双面镜按在兜里,心下叫苦不迭。

  “去和你的老教授叙叙旧吧,艾斯莉。”

  我合理怀疑里德尔事先知道邓布利多今天会来魔法部,然后用双面镜来听我们的对话——这混蛋,心思太深沉,我就不该心软。

  他是怎么会知道的呢?我苦思冥想也不明白。

  不管怎样,我绝不可以让他知道从阿兹卡班出来之后我还有找过邓布利多。

  我求助地看着邓布利多,我希望他千万要明白我的意思,不要说漏了嘴。我连摇头都不敢,我害怕里德尔还在附近,说不定是用了幻身咒,一切都有可能。

  邓布利多走近了几步,左右看了看,在眼镜上方仔仔细细地对着我观察了一会儿。透过他的镜片反光,我甚至都能看到自己苍白慌乱的脸。

  “很高兴能再次见到你——”他慢悠悠地开口道。我的心脏提到了嗓子眼。

  “没想到你还活着,这实在是太好了,艾斯莉。”邓布利多一脸惊喜地拍了拍我的肩膀,就像真的十几二十年来第一次见到我一样,甚至那双睿智的蓝眼睛里还闪着些泪花。我愕然地看着他,他的脸色再次严肃起来,“我都差点没认出你。快和我好好说说到底怎么回事,这里不适合谈话,我们换个地方。”

  他带着我幻影移形去了魔法部后身一个无人的平台上,张张嘴想说些什么,可是我匆忙地摇了摇头。就算离开了那儿,双面镜还在身上,里德尔什么都听得见。

  “这些年发生了很多事,教授,我没法和您细说。”我开口道。

  “我明白,能看见你安然无恙就已经是件好事了。如果有什么需要我帮忙,可以告诉我。”邓布利多一边说着,一边在我手里塞了个什么东西。

  我看了一眼,是一枚硬币——它在发热,随即上面浮现出了一行文字。

  [你身上的复活石,很可能是假的。]

  我睁大眼睛,一脸惊讶地看着他。

  “谢谢您,教授,我想不需要麻烦您,我过得很好。”

  [当年安德里克找我的时候我就产生了些疑惑,这些年我一直在四处寻查复活石有关的信息,的确发现了问题。]

  “安德里克托我好好照看你,万幸你好好的,艾斯莉。如果有什么需要一定尽管和我提。”

  “一定会的,教授。”我揉了揉紧绷的太阳穴,思维乱成了一团。我意识到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对劲,我努力地思考着,心脏砰砰直跳——

  “我父亲找过您?”我突然问道。我的呼吸难以遏制地急促起来,有什么地方,我一直忽略的——它们开始一点点露出了眉目——

  “是的。”邓布利多应道。

  “什么时候?”我的声音已经开始不住地颤抖。

  邓布利多的脸上这时也泛上了些疑惑,但还是回答道:“大概是你六年级刚开学那会儿,那是我和他见到的最后一面。”

  六年级……六年级开学后不到一星期,我就得到了父亲的死讯……

  所以在开学的时候,他还活着?

  我几乎难以掩饰我的情绪,我一瞬间明白了里德尔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我眼前发晕,扶住了旁边的墙才勉强稳住身子。

  “教授。”我的声音颤抖着,“杀害我父亲的凶手,是谁?”我没有用那枚硬币,无力地倚靠在墙上。

  邓布利多摇了摇头:“原来你还一直纠结这件事情——”

  “不,我需要一个答案。”

  “是格林德沃的人,艾斯莉。格林德沃早就被关在了纽蒙迦德,他的手下不少被抓捕入狱,其余的也销声匿迹多少年了。

  一切都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