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陆詷的出现让西苑消停了好一段时间。
有人心中怀了春梦，也有人冷下了一颗心。
帝王无情，雷霆雨露俱是君恩，那场野雉宴碎了多少贵女对于深宫的想往。不过自然也有不怕的，有人瞧见皇上对卫窈的温柔，心道若他日自己变成了卫窈，岂不美哉？帝王之宠，让人心神往之。
“花影姐姐，明天就是大选了。”卫窈推开窗户看着夜空中的星星。
“小主子是在紧张吗？”
“就是有点忐忑。”卫窈用食指拇指捏了一小截，“只有一点点。”
影七被逗笑了，相处了这些日子，她愈发觉得这位卫小姐是个妙人。说她聪明，可她平日里懒洋洋的对于其他秀女的绵里藏针浑不在意，大有一种你说任你说的散漫；可要说她傻乎乎呢，要紧的时候她又格外的聪明，没人能在她嘴下讨了好，就好比那次放风筝的事情；说她迟钝，可在她从未来过京城的情况下，只消影七稍微说明一下京城贵女的关系，卫窈就会举一反三借力打力；可若说她聪慧善谋，但大部分时候都像此刻，可爱得想让人捏一把脸。
“小主子想选上吗？”
卫窈摇头：“我觉得皇上不会让我入宫的，皇上是明君，不会做这样强人所难之事。”
影七吓了一跳，小祖宗，这可是宫里。但转念一想，以皇上的性子听到这样的话确实不会生气。
“但是我也说不好……”卫窈撑着下巴，宽大的衣袖自然落下，露出一截皓白藕臂。她静静看着远方的雾气发呆，半晌对影七招了招手，示意她附耳过来——
“花影姐姐，你帮我跟曦哥哥带个话吧。我如今年十一，就算真被选中也只是记名，且明日大选还为宗亲择亲，未必就是入选皇上后宫。若真有个万一……皇上让我入宫，我这个年岁也还会在家中留上几年，那就是还有回旋的余地，曦哥哥千万不要冲动也不要担心，船到桥头自然直。”
影七倒吸了一口冷气，她此刻的表情很惊诧。
“我猜对了没有？”卫窈抿着唇笑出了两个小酒窝。
影七只好点头：“小主子怎么猜到的？”
“我在京城不认识别人，而且会花心思只让我吃得好些的，也只有曦哥哥了。”卫窈明亮的眼弯成了月牙儿，“而且如果花影姐姐不认识曦哥哥，又怎么会给我买到一模一样的冰糖葫芦呢？”
影七这才后知后觉意识到原来那日卫窈随口提出来的的冰糖葫芦是个试探。
***
六月十五，御花园旁的景和轩中。
吴珣高坐在正中的凤鸾之上，安平坐在仅此于他的右下方，再往下依次坐着宗室命妇。
秀女暂于侧殿休息，每轮五名秀女入内，内侍唱名后入殿内，先是道明身世身份，如果有才艺也可以展示一段，再由皇后和安平问上几个问题，作答后就算是结束了。只要收到了吴珣或安平赐下的香囊，就算是被选中记名，他们的木牌也就留在了宫中，不过至于是入宫还是赐婚宗室还等后续旨意。若被吴珣下旨赐玉牌，就算是没选中，拿走自己的木牌后可以归家后自行婚配。不过也还有一种情况，那便是直接被出言撂了牌子，那就是言行有失，既无玉佩也无任何赏赐。
也所以，秀女就算没有被留牌子，只是带着玉牌归家也是一种殊荣，至少证明宫中贵人对你的言行德行是肯定的，日后一家好女百家求自也不是难事。
有秀女入内后大着胆子看了一眼吴珣，发觉这位皇后与传言中的很是不一样。这几日西苑之中，皇后被传得很是不堪，本身男子之身以色侍人就已经让人心生不喜，再加上始终独占后宫，西苑传言中的吴珣必定是善妒之人，或许会擦着厚厚的铅粉扮作女子，扭捏做态。
可此刻坐在凤鸾之上的男子却是身材颀长，虽只是惊鸿一瞥，便知是个丰神俊朗之人，嗓音带着笑意，不免让人有如沐春风之感。至于那所谓貌女之论更是无稽之谈，皇后身着玄黑朝服，那散发出的压力却让众位秀女再也不敢胡思乱想。
秀女依次轮转，心中的忐忑在安平公主爽朗的快人快语中还有皇后偶尔才开口的温和所安抚，秀女不免心生感激，只因皇后宽仁，如今香囊玉牌数量几乎相等，但没有哪一个是被直接撂牌子的。
“宣，骠骑将军嫡孙女沈氏，工部侍郎嫡妹刘氏，兵部尚书嫡次女俞氏，北庭都护嫡长女卫氏，御史中丞嫡长女蒋氏。”
吴珣的目光先是落在卫窈身上，笑了笑，三岁看大七岁看老，小时候便是美人胚子，如今已经是花枝初绽，格外夺目。只不过卫窈今日的打扮实在不起眼，吴珣是知道那锦缎朱钗流水般的从东宫入了玉阳宫，难道是自家便宜儿子审美不行？吴珣属实有些忧虑。
随后目光又落在了卫窈右侧女子的身上，吴珣看不清她的脸，但总觉得哪里怪异。卫窈一身烟妃色的齐胸，裙上绣着许多极小的银丝蝴蝶，肩头拢着淡粉薄锦，头上梳着双丫髻，簪了几只银蝶，虽说穿得不算打眼但也不出错。但卫窈身边的女子，却是穿了身黑衣劲装，黑发高束，能看出几分勃勃英气。
吴珣无端地觉出了几分怪异。
安平也眯起了眼睛，目光在她身上扫了扫，又偏头看了眼自家嫂子，唇角逸出一丝冷笑。
吴珣忽地想起，御史中丞蒋氏可不就是蒋如松之女？只是这一晃数月，吴珣都快把这人给忘记了。沉思中，前面的几个秀女已经依次出列，吴珣心不在焉地按照原本定好地该赐香囊的赐香囊，该赐玉佩的赐玉佩。
倒是轮到卫窈的时候吴珣有些犹豫，其实吴珣是知道的，陆曦并不希望卫窈入选，虽然陆曦没有明说，但那是自己一手带大的，吴珣多少猜得到他的想法。就如同当初陆詷从没有用权势逼迫过他，无论是两情相悦还是执手相伴，陆詷给了他最大的自由与尊重。所以到底要不要替傻儿子强行留住这个小丫头到十四岁，吴珣举棋不定。
安平注意到了吴珣突如其来的沉默，笑着开了口：“嫂嫂，安平想向您讨个恩典。”
“尽管开口。”
“戬儿如今随师父上山习武，府中平添几分寂寥。我与少阑时常盼着能得一女儿，可奈何女儿缘浅，我今日见这个小丫头颇投眼缘，想养在府中做个伴。”
吴珣笑了，这倒是个极好的好办法。落选不好听，选中又违背了他们的初衷，安平的这个法子两全其美。即便日后陆曦与卫窈没能成一对佳偶，养在公主府的姑娘又有何人敢欺？如此安排也算不辜负当年的缘分。
“哪有什么不可以的？”吴珣笑道，“不过安平还需问问窈丫头自己的意思。”
“这个自然。”安平冲着卫窈招了招手，“你可愿意？你有亲生父母，本宫不会让你改口，只是留在公主府陪本宫解解闷儿。”
卫窈上前福了福身：“卫窈在家中时常听闻公主之名，卫窈心神往之，自是愿意。”
“哦？我能有什么好名声？”安平嗤笑一声，懒洋洋道，“不是都说本宫既不贤淑也不娴静，没有女德。”
“公主随驸马出征，建娘子军护城池，早已被传为佳话。且卫窈以为操持中馈相夫教子是德行，保家卫国更是大德，卫窈以为公主乃大德之人。”
安平忍不住重新打量了一番卫窈，若之前更多的是为了自家傻弟弟考虑，如今倒是对卫窈多了几分真情实感，好一个聪慧豁达的女孩。
“过来。”安平拉着卫窈到自己身边，仔细看了一番，将头上簪一根五尾凤钗推入了卫窈的发髻之中，“既答应了本宫，可不能不作数。”
“卫窈谢公主赏。”
“你这孩子，你我日后既然以母女之情相待，这些礼数便可免了，知道吗？咱们女孩子，更得有志气，若一门心思只钻营内宅的那点儿事儿上，岂不是落了下乘？”
“卫窈省得。”
“咳……”吴珣清了清嗓子，“安平既与窈丫头投缘本宫没有不允许的道理，只是这窈丫头还比戬儿年长几岁，倒是与阿曦年龄相仿，本宫看你们不如姐妹相称更合适。”
安平愣了愣，见吴珣疯狂地对她使眼色，终于后知后觉地想起了一件事——
陆曦是她的弟弟，而她刚刚差点把弟媳认成了女儿，那陆曦和卫窈岂不是差辈了？！
安平擦了擦额上的汗，拉着卫窈的手：“母女也罢，姐妹也好，你道本宫待你之意便好，日后你风光出嫁，本宫少不得要添嫁的。”如果是姐妹相称的话，便先得堵死那些闲的没事干的碎嘴子，免得回头说她是给驸马纳的小。
又拉着卫窈说了两句，安平这才堪堪止了话头。
这么一出热热闹闹的的戏后，留在最后一个的蒋明琅显得有些尴尬。她硬着头皮头皮出列：“秀女蒋明琅有一剑舞想要舞与皇后欣赏。”
剑舞……
除非君王要求，宫廷之中哪有表演剑舞的道理，怕不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这蒋小姐的规矩学到了哪里？吴珣正打算拒绝的时候，就听见内侍拖着长音——“皇上驾到。”
蒋明琅眼中一喜，心道她皇上果真对她有意，否则缘何别的秀女遴选时皇上都没出现过？
陆詷大步流星地走到吴珣身旁，低声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一抬头便瞧见了蒋明琅，皱了皱眉头：“把头抬起来。”
蒋明琅赶紧照做，努力将自己最好看的一个角度展示在陆詷的面前。她这么一抬头，吴珣终于想起此人是谁了，竟然是那日千金赌场外的黑衣女子。
陆詷自然也回想了起来，瞬间将前因后果猜了个八九不离十，那日他本以为是那个屠夫和丫鬟演的一场戏，为了诓骗蒋明琅这样没什么常识的千金小姐。但如今看来，恐怕并非是屠夫和丫鬟演了一场戏，而是这两人与蒋明琅一起三个人同演了一场戏，而他就是那个观众。
想到就是此女逼得自己大选，再看她的打扮，陆詷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不等蒋明琅再次开口时，陆詷修长的手指停在了写了蒋明琅的木牌之上。在蒋明琅满怀兴奋的期待之中，陆詷直接将木牌掀在了地上，语气中透着彻骨的寒意：“画虎不成反类犬，皇后也是尔能模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