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便到了六月。
大选之日定于六月十五，这六月初一人就得入宫，从验明正身到教导宫规，方方面面都需要时间。
这一次前来遴选的秀女一共一百二十人，初筛之后只余八十人，均住在西苑，既非前朝又与后宫隔了一道门墙，根据年纪被分在了不同的宫殿。
陆曦带着卫窈好好玩了几天才知道卫窈是来参加选秀的……
“不去！我们不去！”
卫窈正吃着冰糖葫芦，眨巴着大眼睛：“可娘说这是抗旨。”
“不怕，有我呢。”好哥哥·陆曦一拍胸脯。
“可窈窈不能连累曦哥哥。”卫窈很认真地分析道，“哥哥不用担心，娘亲说只要我表现得不好，就会落选的。”
陆曦拧起了眉头，落选很容易，他同他小爹爹说一声这事儿应该不难办。但是落选这两个字怎么听都有点刺耳，他家窈妹这么好，怎么能落选呢？
卫窈见陆曦表情不大好看，揪着他袖子晃了晃，那笑比冰糖葫芦上的冰糖还要甜上几分：“吶，窈窈不想入宫，窈窈也不想嫁给旁人的。”
陆曦看着笑容看得呆了呆，嗯，不嫁人好。但是不落选又不嫁人这大选又怎么办才好呢？
抱着这纠结的心情陆曦回宫后直奔凤栖宫。
吴珣听完这前因后果只是上下打量着陆曦：“哦？原来窈丫头也来了呀，这也算缘分。你既不想她落选，那留了她牌子就是了。”语气中的惊讶很是刻意，只可惜皇太弟殿下现在心中只有他不是亲生胜似亲生的妹子，丝毫没有察觉出来哪里不对。
“但是……”
“我记得窈丫头今年十一？十四以下都只做记名，记名之后不能自行婚配。不过这也是好事，你也不想窈丫头日后嫁给个乱七八糟的人吧？等她大些时候你还能帮着张罗张罗人选，若有中意的我与你爹再给她赐婚就是。”
也是哦……
陆曦觉得也是这个道理，但是怎么都觉得心里不得劲，嫁给乱七八糟的人当然不行，可嫁给英年才俊……但是为什么非得嫁人呢？不嫁人不行吗？想要自家妹子日后要揪着别人的袖子撒娇，陆曦心底就如同打翻了调料瓶一般，五味陈杂。
陆曦这一纠结，还没纠结出结果呢，卫窈都已经在西苑住下了。陆曦放心不下暗里把东宫的宫女和一个女影卫派了过去。
宫中为了防止秀女向宫外传消息，这些宫女入了西苑的门想离开也并不容易，但是这却难不倒暗卫，或者说是被陆曦重新命了名的影卫。
此刻，东宫之中，影七身着一身宫女的服侍，回报着这几日卫窈的情况。
“禀主子，卫小姐这几日吃得不好。”
陆曦有些着急，亲自去御膳房转了一圈，整个御膳房的人颤颤巍巍地候着，担心是不是膳食出了问题，怎么殿下亲自来了？陆曦看着那刚出炉的膳食，果然不满意，凤眸一狭，双手一背，整个御膳房死寂一片。陆曦这才冷声道：“怎么送去西苑的都是些豆腐青菜？你们莫不是在克扣秀女的份例？”
御膳房瞬间就跪倒了一地的宫人，御膳房管事颤巍巍道：“启禀殿下，奴等不敢，只是秀女们选秀前不得食大肉或膻腥之物，以免冲撞了贵人，这是祖宗规矩，奴等不敢违背。”
陆曦恍然，他不是苛待宫人之人，想明白后也没有责罚御膳房，只是转道回了东宫，吩咐小厨房做几道开胃的小食，又取了一些点心让影七带回去给卫窈，并叮嘱道：“她想吃什么你直接跟孤说，孤让小厨房做。”
“对了，孤的玉牌你带着，莫让人欺了她。”
影七接过吃食和玉牌，心道卫小姐那样的好性子，应当不会与人交恶，殿下是杞人忧天了。
却没想到陆曦不是杞人忧天，而是一语成谶。
卫窈住的地方叫玉阳宫，她同五个秀女一同住在这里。因着她年岁最小，长得可爱，嘴又甜，是以其他几个秀女都喜欢找她玩。
“卫妹妹，你这里的点心好吃，是哪里来的？”一个心直口快的秀女吃了几块点心后有些刹不住了，倒不是说着糕点有多惊为天人，能来选秀的都是官宦人家嫡女或是嫡妹，可架不住他们快十日未见荤腥，乍一吃到用猪油制成的酥饼，瞬间便扛不住了。
卫窈眨了眨眼看向了身边的影七：“是花影姐姐拿来的。”
影七面无表情地福了福身子：“这是御膳房送来的。”
“那我那处怎么没有呢？”刘秀女有些不解，不过她本就不在意这些小事，“妹妹介不介意姐姐带几块走？”
卫窈自然不介意，影七见那刘秀女用手帕将酥饼包好，又补了一句：“秀女如果想吃也可以遣人同御膳房说一说，宫中规矩虽多，却也顾惜人情。”言下之意是，这酥饼是我求来的，你要想吃也可以去央求御膳房，如果御膳房不给那是因为规矩。
也不知道那刘秀女究竟听没听明白，但是她离开后，卫窈盯着那酥饼沉思了许久：“花影，这酥饼究竟是哪里来的？”
“花影见小主子吃得不好，于是求了求御膳房，奴婢在御膳房有熟人，要两块酥饼倒也不妨事。”
“花影姐姐是心疼我？”卫窈脸颊绽出了两个酒窝，被这么干净的小姑娘盯着影七有些心虚，心说是主子心疼你，但是这话究竟应还是不应呢？应了的话主子会不会生气？影七杀过人放过火却从来没有处理过这样的事情。
幸好卫窈也没有深究，西苑的日子有些无趣，卫窈只能看带来的书，翻了几页书后叹道：“想吃宫外的糖葫芦了……”
于是，第二天卫窈的面前就出现了一串和那日在宫外与陆曦一起吃的一模一样的糖葫芦。
卫窈笑着在那糖葫芦上咬了一口，大眼睛弯成了月牙儿的形状：“花影姐姐真好。”
冒领了好人卡的影七很惶恐：“……”怎么办，现在去找主子请罪还来得及吗？
这一日卫窈被那刘秀女硬生生拖出去放风筝，卫窈不想去，理由很简单，她娘亲说了后宫女子都是会吃人的，她不想吃人但也不想被人吃。但是终究还是没能狠下心拒绝，于是简单梳妆后便同刘秀女出了玉阳宫。
虽是简单梳妆，但影七看着比平日里更加精雕细琢的人儿，对自己的手艺很是满意，不枉她特意去跟暗□□了一番。
“花影姐姐，这套发簪是哪里来的？”梳妆时卫窈忍不住摸了摸头上的那串晶莹剔透的红宝石发簪，她喜欢红色，尤其是红宝石，但是娘亲并没有给自己带入宫中，娘亲说红色太惹眼了，而且就算是她妆匣中的发簪也没有这套那般好看。
“是宫中送给各位秀女的。”影七已经可以面不改色胡诹了。
卫窈唇角忍不住抿起了一丝蜜意，借着铜镜看了许久末了又摸了摸发簪：“还是取下来吧，娘亲说了这个太惹眼。”
“不惹眼。”影七劝道，“小主子莫要多思，如今宫中的秀女如过江之鲫，谁家没有拿得出手的头面？红色最衬小主子了。”
卫窈转念一想平日里争芳斗艳的秀女，想想也是这个道理，恰好刘秀女已经过来催她了，便也不再坚持。
说是放风筝，但卫窈跟着刘秀女到了地点后就觉得不太对。这里离后宫太近了，那高高飞起的风筝明显已经飞出了西苑的门。
但刘秀女挽着她的手却不容卫窈退缩回玉阳宫中，影七似乎看出了卫窈兴致不高，趁无人注意的时候俯身在卫窈耳旁轻声道：“小主子玩够了可以随时与属下说。”
卫窈点点头，那乌黑的发梢上缀着的点点红宝石在阳光下泛着粼粼波光，格外的夺目。正三两聚在一起指着风筝窃窃私语的秀女目光都不约而同落在了卫窈的身上。
影七却是理直气壮，主子说了，要把小主子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比着公主那么打扮。
卫窈不想放风筝，于是走到无人问津的凉亭里坐着。而影七不知从哪里变出了一盘葡萄，颗颗晶莹剔透，酸甜可口。那刘秀女想拉卫窈去与其他秀女亲近亲近，无奈卫窈太佛，屁股沾了凳子便不肯离开，刘秀女只好抛下她自己去交际。
卫窈不想与旁人有太多交际，并不代表其他人不想探探她的底子。不多时，有三个秀女走了过来，确切地来说，一个走在前头两个走在喉头，前面的那个明显身份更贵重些，端出来的架子都比旁人来得大。
“这位妹妹不知道怎么称呼？”
卫窈不愿跟她们姐姐妹妹的叫在一块儿，她不愿进后宫这个大笼子里，也不愿意随意被指婚给什么皇亲贵胄，她有喜欢的小郎君了。
“在下卫窈。”卫窈起身福了福身，“还未请教三位小姐芳名。”
影七差点笑出声，小主子这话问得就跟登徒子一般，莫非是被主子带坏的？
那三个秀女俱是一愣，那为首的女子略带不屑的目光从上到下将卫窈打量了一遍，哪里来的不懂规矩的野丫头，半晌倨傲道：“吾乃兵部尚书之女。”
卫窈眨了眨眼，兵部尚书她听过，曦哥哥说了进宫后要躲这家远点，这家快要倒霉了。想了想便将面前的葡萄往她们面前推了推：“你们吃。”
俞清影瞬间气结，她难道是为了这串葡萄来的吗？
“我不过是好心劝一劝妹妹，不是谁都可以攀龙附凤的，野雉再如何装扮都不可能变成凤凰。”说罢，转身就走了。
卫窈歪了歪脑袋：“花影姐姐，她还没说她叫什么呢，难道她没有名字吗？”
影七“噗嗤”一声乐了，待要再补上几刀，就听卫窈继续道：“花影姐姐，她刚刚的意思是不是在说，她想要变成凤凰？”
卫窈的声音很脆，虽然不大但足以让周围人听得清楚。俞清影扭头狠狠瞪了卫窈一眼，却也知自己祸从口出了。
如今后位稳固，便是这大选都是好不容易求来的，谁都不敢说能被选中，更惶逞是觊觎后位？此乃大不敬。
其实俞清影本意其实并非如此，她虽心高气傲但却也不敢引火上身，只不过从旁人那处听闻这个小丫头不知从哪里讨到的特殊待遇，这才想打压一番。卫窈并非是京城贵女，所以俞清影根本就没放在眼中，却不料这么个小丫头确实个牙尖嘴利的主儿。
“卫妹妹年纪虽小，但嘴巴却是不饶人。”一个身着黑色劲装女子开口，面容英气，与旁的贵女不同的是，她脸上未施太多粉黛也无过多坠饰，浑身一股飒爽之气。她冲着卫窈拱了拱手：“我替清影妹妹陪个不是，清影妹妹并没有别的意思，若因为卫妹妹一句话，回头让清影妹妹获了罪可就不好了。”缓了缓又道，“如今我们姐妹都在宫中，日后恐怕还得日日照拂。”
都是妹妹，但清影妹妹和卫妹妹亲疏远近一目了然。
不仅三言两语卖了俞清影的人情，又将卫窈推到了其他秀女的对立面。
卫窈托着杏腮，自顾自地吃着葡萄，直到刘秀女上前碰了碰她这才回神。眨巴着眼睛：“你是在同我说话？”
黑衣女子脸上浮起丝丝愠色，卫窈瞄着她的脸色却是轻笑了一声，雪肤樱唇，杏腮猫眼，小小的肩头拢着绯色轻纱，乌发间缀着散落的红宝。明明是此间年纪最小的，却偏偏让人呼吸一窒，就连凉亭周围的繁花都黯然失色。若待她长成，又该是何等姝色？西苑之中的大部分的秀女心中几乎都升腾起了一丝忌惮与嫉妒。
“姐姐愿意入宫那是姐姐的事，我又不愿入后宫。”所以自然也谈不上日后日日照拂。
“陛下丰神俊秀，卫妹妹莫不是瞧不上？”
“我入不入宫与陛下是不是丰神俊秀有何干系？我不入宫，陛下依旧是圣明君主。”
“妹妹果真是巧舌如簧，可你身为秀女，却不愿入后宫，已是对陛下的大不敬了。”
“卫窈身为臣女，亦可保家卫国为陛下尽忠。而且帝后感情甚笃，这位姐姐一心想要入宫，究竟是尽忠还是想要给陛下添堵？还是如俞姐姐所说的想要攀龙附凤呢？”
俞清影的那句话卫窈半点不留情面地直接送给了这个黑衣女子，她不喜欢俞清影这种眼高于顶的贵女，却更厌烦黑衣女子这种绕着圈子把人当傻子的做派。
“好。”西苑门外传来了拊掌之声，“说得不错，女子尽忠亦可保家卫国。”说话间，那道明黄身影已经步入西苑。
众秀女一愣，怔愣后却是喜上眉梢，纷纷福身行礼：“参见陛下。”
陆詷看着卫窈，明知故问道：“你是谁家的千金？”
卫窈也愣住了，起身小步到了凉亭之下，福下身子道：“臣女卫窈参见陛下。臣女之父乃北庭都护卫骥徵。”
“虎父无犬女，窈丫头比之尔父不逞多让。”
“陛下谬赞，臣女担不起。”
“如何担不起？”陆詷笑道。
“臣女虽有此抱负，却从未上过沙场，不敢与父亲与边关将士相比。”
果真是个聪慧的丫头，陆詷其实没打算与卫窈打机锋，但卫窈答得却很得体，换做任何一个皇上都挑不出毛病。见这副场景，他今日就算不来估计卫窈也不会在这些贵女手中吃亏的，陆詷觉得自家傻儿子是杞人忧天了。
“那你刚刚说不想入宫又是为何？”
卫窈后颈不禁绷紧，斟酌再三才道：“臣女不想入宫实乃是羡慕陛下与皇后之情，因为羡慕所以不忍破坏。”
聪明。
陆詷怎么瞧卫窈都格外的满意：“既然羡慕，窈丫头可是有了心上人了？”
皇上的声音带笑，但是没有人真的敢笑，谁也不知道下一刻卫窈会不会因为这个答案而送命。
“臣女其实还不太懂。”卫窈的声音轻快软糯，夹杂着一丝丝的懵懂，“但臣女知道他对臣女好，臣女也不愿见他娶亲，臣女不知道这是不是思慕，不过臣女的娘亲说等臣女长大一些自然而然就会明白的。”这话说得实在是极妙，明眼人一听便知道卫窈已经有了心上人，可偏偏她的年纪在这里，若皇上同她计较反倒是落了下乘。
“抬头。”
卫窈这回儿真的有些慌了，但皇上发话了她也不敢不抬头，小心翼翼地抬起羽睫，看着含笑的陆詷有些愣神。
飞快地收回目光，卫窈心中打鼓，她……是不是在哪里见过皇上？
“朕膝下有一胞弟，与朕长得有些相似，看见卫小姐倒是让朕想起朕这弟弟来了，也是懵懵懂懂的年纪，傻得可以。”
陆詷没再说别的，心道他能帮他家傻儿子的也就帮到这里了，这身份藏着掖着也不怕回头真相大白把媳妇儿气跑了，却不曾想过当初他对吴珣藏了多久的身份。
只能说弟从兄，子肖父。
“方玉。”陆詷吩咐道，“今晚赐宴西苑，就用进贡的那几只野雉。还有，凤栖宫的石榴熟了，皇后说摘两个送去卫小姐那儿。”说前半段时声音平平，到最后却含了点笑意。
随后陆詷便匆匆离去，只留下一道明黄背影，就连目光都没有分与旁人一点。
石榴，乃多子多福之意。
又是凤栖宫的石榴……
而她们却只有御赐的野雉宴。
野雉。
俞清影那秀丽的面庞此刻惨白一片，两行清泪不知何时已经蜿蜒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