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弗勒斯·斯内普无暇仰目地解开书房的保护咒,接着推门而入,疾步穿过房间,随即沉身在那张大皮椅上——就在刚才,坐在这张椅上收到了邓布利多的召唤。斯内普将魔杖指向门,重重地关上它,又重新施了保护咒,还特意加上一个额外的加密保护层。他垂下的头埋进了双手。

  穿过自己的手指,他看到还摊开着的书和信手的笔记,是刚才因为闪耀的凤凰来到时而搁置的。现在回想那一幕,却恍若隔世——

  “西弗勒斯,我需要你。”凤凰用一种异常急切的语调说。他立刻扔下手里的工作,急冲向邓布利多的办公室。他发现老人正瘫倒在他书桌前的东方式地毯上,左手蔓延的咒语几乎已经难以控制,而他居然还能召唤出自己的守护神,不可谓不是个奇迹。愚蠢,愚蠢,他将邓布利多的手抬起时这么想着。他在邓布利多的手肘上施了一个阻碍咒,希望可以拖延时间。

  “多比!”他喊道。那家养小精灵现身到他身边,“什么事,先生?”他有些怯怯地问。

  “魔药!我的药橱里——我需要血凝剂,烧伤膏,锁咒水,最强治愈魔药和复生剂——快!”

  多比没有迟疑甚至回复,立刻消失而去,只留下了他和阿不思,还有他脑海中一个巨大声音——阿不思·邓布利多快要死了。阿不思·邓布利多即将要扔下他死去,当他死去后,会怎样?他还是谁的间谍?他只能成为一个真的食死徒。他撕开邓布利多袖子的手有些颤抖。他施了一个诊断咒,表情有些抽搐。

  多比满载着药品回来了,“先生。”

  斯内普从小精灵那里取了一只最小的药瓶,又召唤了一只高脚杯。他将药瓶里的溶剂倒入悬停的杯中,又从一个大瓶子里加入了一些治疗水,依次配入其他药剂。虽然很沉很厚,这瓶药剂不得不如此配制。他将杯子递到邓布利多的口边,看着校长反射性地吞咽下去,他略感安慰。斯内普又施了几个咒,迅速找到了伤口,此时他意识到他还没有允许小精灵离开。

  “就这样了,多比。谢谢。”“可是先生……邓布利多校长——”多比紧张地左右摇晃。“会好的,”斯内普促声答道,“你不要与其他任何人说起。”小精灵给了他一个将信将疑的神情,还是幻影移形了。

  斯内普环视着房间,希望找到丝毫线索告诉他校长怎会遭受如此恶咒。他注目着一枚正放在葛莱芬多之剑旁边的破裂的戒指。他走过去拿起,想了一会儿,转头看向已经开始复苏的邓布利多。

  “为什么,”斯内普开门见山,“为什么要带上这只戒指?它被了施了咒语,很明显你能意识到。为什么甚至还去碰它?”邓布利多没有回答。“你能回来还真是个奇迹!”斯内普愤怒地继续。“这戒指带有极大的魔咒,只求能控制住它就很不错了。我只能把咒语封闭在你手上一段时间——”邓布利多抬起他枯黑的手,放在眼前检查。斯内普看着他,却充满着恐惧、痛苦和憎恶的情绪。这么多年来,这么多年来跟随邓布利多,以为相信他是在救赎自己的灵魂。而现在,就在战争即将真正开始的时候,邓布利多却要将自己独自抛下。自己从来没有被凤凰社里的其他成员喜欢甚至是相信过,对于这一点,斯内普从来不自欺。是邓布利多的一直坚持才使他可以留在他们之中。而现在,他感到无助,除了等着被成员们怀疑还能有什么可做,除了等待着死亡。在这么多人都依赖着他的生命而活时,这个老头怎么可以如此轻率地对待自己的生命?

  “你做的已经很好了,西弗勒斯。你认为我还有多少日子可活?”

  斯内普不想再看邓布利多那张开朗而给予信任的脸,他甚至想打它一拳。“我不知道。也许一年。永远没有东西可以阻止这样的恶咒。它最终会慢慢扩散。这是一种随时间而逐渐增强效力的恶咒。”

  “好的,这样一来,事情就简单多了。”邓布利多说。

  “对不起?”斯内普蓦地转回头来,“我没能跟上您的意思。”

  “我当然是在说对于伏地魔让可怜的德拉克·马尔福来杀我的计划就可以简单多了。”

  “我和你说过,阿不思,黑魔王并没有期待着他会成功。这不过是一个对卢修斯近来的失败而言的折磨——让这个家庭眼看着那男孩失败……然后被惩罚。”“而我猜想如果计划失败的话,你是那个接任者?”

  斯内普沉默。伏地魔未曾明言,但是他知道确实如此。“我想这是他的计划。”

  邓布利多点点头。“嗯,那我非常感激能够如此摆脱这个恶咒的折磨。”他淡淡地说。

  “你不会真的想让马尔福杀了你吧?”

  “当然不会!”邓布利多回答,“你,必须杀了我。”

  当然,当然。因为这就是间谍之所为。你可以宠溺他们,可以让他们穿上老师的教袍,你可以向秘密组织证明他们,可以要求他们去治愈不可治愈的病痛,你可以支使他们去保护孩子们。然而最后,你总是希望他们去充当杀手。他们永远是武器,不是护盾。

  “我是现在杀你呢,还是你希望有几分钟构思一下你的墓志铭?”斯内普坐回他的椅子,摆出嘲讽而冷漠的脸色。

  邓布利多轻笑了一声。“我敢说,那一刻会在它该来的时候自动显现。”

  “如果你不怕死,为什么不让德拉克来杀你,让他免于黑魔王的盛怒?”

  “因为德拉克的灵魂还没有坏到那个地步。我不希望它因为我的缘故而被撕裂。”

  “那我的灵魂怎么办?邓布利多?我的灵魂?”

  记忆中邓布利多当年向他唾弃而说的“你真让我蔑视”的神色又浮上心头,是不是总是怀疑着自己的保护?邓布利多一直厌恶他?一直蔑视着他?现在一切得以证明,斯内普心间涌动着一种莫名的苦涩。

  “你应该知道帮助一个老人避免痛苦和羞辱是不是会伤害你的灵魂。”邓布利多说。

  “很好,”他冰冷回道,语气令人寒战,他早该知道这总是计划的一部分。“那么你打算什么时候让凤凰社的成员们知道?”

  “你当然应该知道这将是我们之间的秘密?”邓布利多说。

  “霍格沃茨即将沦陷。那时候,你依然要得到伏地魔坚定的信任,否则你怎样成为霍格沃茨的校长?我还指着你来保护孩子们呢。”

  保护孩子们,确实。

  “所以你打算让我顶着叛徒的标签,然后送我回黑魔王那里,”斯内普语调沉稳,面无表请,“那我还可以活下去吗……?”

  邓布利多沉默了,斯内普脑海突然闪现了一个念头,他欠莉莉·波特的债迟早要还。没有人期望他会活过这场战争,邓布利多当然也不期望,如果他坦然承认的话,他自己甚至也不期望。然而这么多年,他却几乎没有意识到内心深处还隐约期望着至少有一个人希望他能够活下去,一直以为这个人也许是邓布利多。

  “我明白了。”他说。

  “西弗勒斯,”邓布利多和蔼地说,“我亲爱的西弗勒斯。我知道我正在要求你做什么。你该不会以为我将抛下你一个人无依无助吧?你我都知道你从这场战争中生还的可能性几乎如我一般微小得可怜。但是我在想应该有一种方法既能让我们守住秘密,又可以保护你的生命,而这个方法现在也自己出现了。”

  斯内普紧了紧唇,下颚微微扬起。如果不是极其熟悉他的人是不会从他的表情中看出那一丝毫宽慰的,人们总是明显看到他那上扬的眉毛和苍白的肤色。

  “说说看,阿不思。”他依旧慢条斯理。

  邓布利多颤抖着向前倾,斯内普几乎要前去阻拦并告诉他放松以便节省体力。只是他忽然感觉这一时刻他的生命正被放在一个微妙的处境下,他确实想在这个处境转变而可能把他毁灭之前听一听那个方法。

  “我想要你和赫敏·格兰杰结婚。”

  斯内普脸色更加苍白了,却依然努力地只是在开口回答前翘起了二郎腿。“那么,恳请您告诉我,和葛莱芬多伟大的万事通结婚是如何让我有机会活下去的?”他问,“有意义地活下去。”他不怀好意地加了一句。

  察觉到斯内普的恼火,邓布利多点了下头,继续说:“赫敏不是凤凰社的成员。她无义务要与凤凰社互享彼此的秘密。然而,她却是光明之象征,而且随着战争演进,我确信,她的光芒将越发显耀。而她对你的信任,”他停顿了一下“将举足轻重。”

  “那我是不是应该马上去求婚?”斯内普讽意十足。“我的地下室,对于任何一个我的学生来说,当然会是一个合适的家。”

  “格兰杰小姐三个月之后就成年了。”邓布利多的语气就像是他们在谈论天气或是最近的一场魁地奇比赛,“如果你同意了的话,我会去问她。很明显,这也会成为我们之间的又一个秘密。你和她以后还是与往常一样,不会有什么不同。”

  此时唯一能够让斯内普维持冷静的是,他深知一个简单而令人安慰的事实:赫敏·格兰杰永远都不会同意嫁给她的油腻腻的魔药学老师,地下室的大蝙蝠。他突然深深地感激自己这么多年来经营出的自我形象。然而邓布利多似乎很热忱,实际上,他何尝不是如斯内普所想,只是不知道是经过怎样玄妙的推理过程得出的结论却是:这是一个好主意。

  “所以你要怎样去向她求爱,代表我?”他嘲讽着,“格兰杰小姐,生日快乐!多么高兴见到你啊!斯内普教授要杀了我。你要嫁给他,继而证明他一直是为凤凰社工作的,你答应吗?”

  邓布利多笑了。“西弗勒斯,你可真会说话。我想我应该相信你自己可以说服格兰杰小姐。”

  斯内普哼了一声。

  “但是,我知道那不可能。其实我是怎样对你说的,我就会怎样对她说:这是必须的。赫敏富有着牺牲精神和强烈的正义感。相信你还记得家养小精灵罢工的那一年吧?她明白如何处理危险,我相信她会尽全力保证你被公正的对待。”“格兰杰小姐是一个葛莱芬多,阿不思,如你所说,她确实有着‘高度’正义感。所以,你认为她会对我杀了你这件事坐视不管吗?”他的语气忽然一沉,带有着一种似乎并不属于他的惋惜口吻,“她宁愿自己去死。”

  邓布利多冷静了一会儿。“在一点上,我想你是对的。但是,我们没有必要把你杀死我的这部分计划告诉她。她只需要知道你要回到食死徒中去,你为了得到食死徒的接受必须承认一些罪行,而除她之外,无人知道事实的真相。”

  斯内普不为所动。“我知道你常以崇高的名义支配着人们行事,但是,关于这件事,甚至对你来说都并无任何崇高可言。为了让我有一个好名声,我们也没有任何理由去让一个女孩儿遭受如此——”

  “你可真是个绅士。保护一个年轻女孩——”

  “一个年轻女孩儿——一个年轻女孩儿!别再说笑了,这太荒谬了。她还不到十七岁!她是我的学生!如果你坚持要我结婚的话,为什么不找一个年长些的更合适?”

  “我想你该知道更适合的女巫们都已经死了。”邓布利多不带感情地说。

  心头一痛,斯内普好像被他的话击中了什么。邓布利多就像是在暗指莉莉。“我们可以信任的人们都在第一次小冲突中离开了”,他继续着,“而在战争时期也很少有孩子出生——”

  “还有尼法朵拉。”斯内普说着还故做了鬼脸。

  “尼法朵拉已经是——”

  “你是在说狼人?可是他几乎从来没有开狼口——请原谅这个词——说要同她结婚。”

  邓布利多今晚第一次怒视了斯内普。“尼法朵拉爱着莱姆斯,不管他有没有回应她的倾慕。她是不会答应和你——”

  “所以我们放弃选择这个一定会坚守自己爱情的女巫,然后选择一个更年轻的,更有培养前途的目标?”斯内普毒舌依旧。

  “如果你非要这么认为的话也可以。”

  两人在沉默中凝视着对方好一会儿。邓布利多叹了口气。

  “请原谅我这么说,西弗勒斯,但是我们不会因此改变她的人生多少。可是我们却有机会——”

  “我也不想活得像个老妖精。”斯内普打断他。

  “那么我就看不到你反对的理由了。”

  突然,斯内普觉得自己为格兰杰操心还真是愚蠢,他清楚地知道如果邓布利多意识到这会对格兰杰的人生造成大影响的话,才不会拿他宝贝的葛莱芬多公主去冒险。她当然不会是个牺牲者。

  “那么我的人生呢?”他尖锐地问,“我也想一如既往地生活。”

  “如果你原意,我保证你还是可以关她禁闭之类的。西弗勒斯。”

  “那关于这个话题就没什么好说的了。”他说着站起来,“如果你依然觉得必须这么做,就去跟格兰杰小姐说吧,虽然我十分怀疑她是否会同意。”他走到桌前收拾起那些瓶瓶罐罐的药剂。

  邓布利多突然在斯内普伸手之前抓起一只细长的无标记小瓶。这速度对于一个一小时以前还徘徊在死亡边缘的人来说还真是快得没话说,斯内普心想。老巫师把它放到光下看了看,用一种冰冷严肃的语气告诉斯内普他极度生气。

  “这是重生剂?”还不等斯内普回答,“哦,不,不。告诉我你没有——”

  “很明显,它还是满的。还是那咒语也损害了你的视力?”斯内普冷嘲热讽。

  “那它怎么在这办公室里?”

  “我让多比拿过来的,一起拿来的还有其他药水,那些刚刚救了你一命的药水,如果你还记得的话。”

  “西弗勒斯,我想关于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这是留给哈利的,给哈利一个人的。没有人的生命比他的——”

  “更重要。是的,我知道。”斯内普冷冷地说。“看来我对你性命的关心还真是多此一举。”

  “我们花了这么多年配制出来的药水不是用来浪费在微不足道的琐事上的。”

  “既然你对于自己的生命如此缺乏重视,那当我要杀你的时候我大可不必过于自责了。”斯内普说着就从邓布利多手中将药瓶拿下,大步走出房间,黑长袍在身后翻滚。

  思绪回来,依然坐在那破旧的皮椅上,斯内普抬起一直埋在手里的头,环视着他的地下室。一切如旧,没有改变:书桌前一摞卷起的羊皮纸,壁炉里低低的火苗,石地板上有妈妈留下的阿比西尼亚地毯——自从他成为霍格沃茨的老师并把这间房当做家的时候就铺在地板上了。然而,虽然离这些所有的一切即将逝去的时刻还有几个月,西弗勒斯·斯内普却感觉他的人生,正如他其实早就认为的那样,已经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