牠們是思維與記憶。
在牠們感受到世界樹毀滅、失去自己的任務很久很久以後,終於又感受到世界樹的存在。
但牠們仍舊停留中土,那必定是神王與神后要牠們完成任務──作為王子的耳目,盤旋天空,陪伴與觀看。
龍的屍體倒在長湖、高山孤立於大地。
殘破荒蕪的城門前,一場稱不上三方的對峙。
真正的戰爭總是從大敵登場開始,黑雲夾帶雷鳴。
最早開始對峙的凡人與精靈們共同轉向邪惡生物,他們要對抗數倍的黑暗。
精靈軍隊如同金色刀芒,前進並收割;矮人像滾動的石塊壓出一片黑血。虛弱的人類只能在戰場上躲避、試圖往城鎮逃去。
王子最重視的那位精靈在霧尼注視之下,一切的一切均被紀錄。
精靈的武器每一揮舞,都在幽暗中閃動光芒,殺氣騰騰。時而箭雨、時而衝鋒,所經之處都沾滿半獸人的黑血。
可半獸人數量之多難以計算,狂暴地把所有生命捲入他們刀刃下。一部份身材異常高大,手持鋒利鋼鐵彎刀的半獸人像黑紅色怒潮朝精靈國王前仆後繼。
精靈國王淺金色的頭髮與坐騎巨大的鹿角在戰場上太過醒目,那些半獸人只想將伊露維塔純淨的首生子女拉下坐騎、斬斷四肢、剁下他美麗的頭顱。
任誰也擋不住這些凶猛暴亂的半獸人。牠們狂嚎、一路碾碎牠們將精靈國王開膛剖肚路途上的阻礙。
若說牠們是怒潮──
瑟蘭督伊便劈開了潮水
半獸人朝他湧來。瑟蘭督伊刀刃對外、長刀緊握在手。就著這樣的姿勢他座駕狂奔,刀刃劃過之處只剩血污及死肉。
衝鋒時淺金色長髮隨風起舞,所經之處,屍山血海。
他是中土最強大的戰士之一,在一片血腥中踏血而過,衝往幾乎被半獸人佔據的河谷鎮。
渡鴉在鳴叫,巨大蝙蝠在低空中飛舞。
霧尼飛得比牠們都高,牠很清楚該看些什麼。
敵人為了達到目的不擇手段,國王衝入城門時那些埋伏的弓箭射倒他的座駕。霧尼看見過九界無數戰爭中的相似情景:一旦跌落塵土,便無法再起。
精靈遠比那些更靈活。縱然他半跪在地,無法回頭多看一眼。
半獸人舉著武器包圍孤身深入敵陣的精靈國王。對抗多爾哥多超過兩千年的幽暗密林之王,他的屍體可以掛在長矛之上,作為出戰的旗幟,相當好的戰利品。
黑暗的爪牙向來學不會教訓。
瑟蘭督伊調整握刀姿勢,揮劍同時從地面站起——這樣一個動作,便削去兩個半獸人腦袋去——雙刀上手,後刺、旋身,右手劈砍、左手順著旋身的作用力抽出、將靠近的半獸人開膛剖肚。
他所有動作都有目的,每一擊必有敵人斃於刀下。
安靜,精準,精靈式的殺戮。
隨著瑟蘭督伊移動,製造出一條屍體堆疊的血路。
他殺了所有眼可見的。
一片雪落在刀上,他停下了手。
面頰被濺上半獸人骯髒的黑血,瑟蘭督伊沒有察覺。
他只是往前走著,環顧空蕩蕩的四周。
沒有活物,只有屍體,雪、與血。(他仍能聽見遠處有零星戰鬥聲)
瑟蘭督伊停下腳步,士兵倒在腳邊,那些本該還有無數時光的年輕生命。
「召回你的隊伍。」他對尾隨而來的費倫下令。
一條項鍊,值得多少永生?無論多少,都已經夠了。
瑟蘭督伊往城門移動,頭也不回。他拒絕了巫師派遣士兵去渡鴉嶺幫助索林一行的請求。他會守住此處,但就和項鍊一樣,矮人不值得精靈再多流一滴血。
他對一切感到憤怒。
半路衝出的半獸人直接被他劈成兩半,腳步不曾有一瞬停頓。
讓瑟蘭督伊停下腳步的是一句命令句。
「站住!你不可以撤退,這次不行。」說出這句話的是他收養的女孩,生怕有誰看不見似的站在道路中央。
「滾開。」美麗的臉幾乎因怒氣扭曲。他克制著不讓陶烈兒因為怒火落得和擋道的半獸人一樣下場。
陶烈兒對國王的回答不敢置信,如果精靈不派兵援助,就此撤兵……
「矮人會被屠殺殆盡──」
「沒錯,他們會死。」關他什麼事?他早已警告過矮人貪婪的下場。正如同他犯的錯一樣,年輕精靈們為此倒下。
精靈可以對抗黑暗流血;不能因為貪婪死去。
而現在他們因貪婪而死,
他的錯。
瑟蘭督伊對自己同樣憤怒。
「今天,或明天,一年或百年之後,那又有什麼關係?他們終將一死。」他說。他負擔整個王國的重量,難道連矮人死活也歸他負責嗎?不,他一點都不在乎矮人什麼時候死!
而陶烈兒選擇了一個最糟糕的方法懇求。她抽出箭矢──對準國王的同時其他精靈也抽出武器瞄準她──瑟蘭督伊確實感到訝異,他下意識以身側對她。
她說,「你以為你的生命比他們更有價值。」
遠遠看到這場對峙的勒苟拉斯旋即衝了過來。
沒有誰比勒苟拉斯清楚陶烈兒有多接近死亡。她甚至不會死於遠處國王護衛們的武器下,父親隨時都可以將其一刀斬落。這樣的距離,面對父親的刀,勒苟拉斯也不敢說自己能夠閃避。
閃避不了的下場就是死。
「但你沒有絲毫溫暖。你心中沒有愛。」陶烈兒只想刺傷對方,冷酷無情的國王怎麼能懂在意的那個人即將死亡的絕望!
瑟蘭督伊短暫別過臉。有一瞬間她以為她成功傷害了國王,可以看見高貴的辛達精靈羞愧的模樣。
國王揮了一刀。
她甚至還沒有反應過來,弓已斷成兩截從手中落下。
「妳懂什麼是愛?妳一無所知!」瑟蘭督伊刀尖幾乎抵上這個他看著長大的孩子,「你對那個矮人的感覺不是真的。妳認為那就是愛?妳準備好為此犧牲了嗎?」
陶烈兒無法動彈,她沒有見過國王如此憤怒的模樣。
她會死在這裡。她腦中只有這個念頭。
介入這場單方面壓制的勒苟拉斯壓下國王的刀。對國王刀刃相向是叛國重罪,任何精靈都可以將陶烈兒當場格殺。他不知道該如何勸退父親,只知道父親絕對不會傷害他。情急之下他說:「你如果要傷害她,就必須先殺了我。」
瑟蘭督伊確實放下了刀。
勒苟拉斯避開父親痛心的表情,有些許愧疚。他知道陶烈兒犯了大錯,他不該感情用事包庇、甚至在他的國王面前抽出武器……但父親總會原諒,無論他做了什麼。現在他只能低頭轉身對陶烈兒說:「我和妳一起去。」
勒苟拉斯知道他的父親不會放任他深入險境。
尤金與霧尼跟著金髮的精靈移動。他們在戰場上盤旋了一會兒,各自往不同方向飛去。
死亡在戰爭中遠遠無法避免。對國王刀刃相向的女精靈與牠們看著成長的小王子在矮人之後登上渡鴉嶺。
精靈的內心在追尋什麼呢?牠們不知道。
牠們知道弱小的人該要明白無法憑一己之力挽狂瀾。弱小並非毫無作用,可絕非把自身暴露在眾多敵人目光下。
或許事情發生前沒人覺得自己弱小,就像那名女精靈一樣以為可以挽回矮人之死。牠們看過很多無法專注敵人的下場。女精靈在敵人環伺下讓感情主宰了自己、也讓矮人分心,最終導致年輕的矮人弓箭手死在她面前。
波格死在精靈王子刀下;阿索格死於矮人之手,那些矮人王族同樣也被仇敵所殺。
剛達巴的半獸人軍隊被迷霧山脈的巨鷹攻擊。
鷹王順風而下,把在山坡上的半獸人甩下懸崖。換皮人從敵人後方衝入戰場,他的獸形比食人妖更巨大,不管是半獸人或惡狼都被他踩成爛泥、或一掌憤怒掃開。平原上鐵丘陵的丹恩揮舞戰斧趁勢反擊,瑟蘭督伊守住了戰略要地。他們都清楚明白自身職責所在。
失去主帥、喪失戰意的半獸人四處逃竄。
獲得絕對優勢之後是追擊,無論精靈或矮人都對半獸人毫不留情。
勝利並沒有帶來喜悅。
至少對孤身踩上渡鴉嶺的瑟蘭督伊是如此。
他沒有派出任一名士兵前來渡鴉嶺。身為父親他不能任勒苟拉斯與陶烈兒勢單力薄面對這裡的半獸人、作為國王他不能讓子民因為王子的錯誤決定付出代價;於是在父親與國王之間,他選擇履行國王的職責。
即使這個決定可能失去他的孩子。
現在到了他必須面對自己決定的時候。
瑟蘭督伊沒有忽略渡鴉嶺上的屍體,每一具。
每一眼都是不安。他害怕自己遺漏、也害怕真的看見,這是他頭一回走在屍體堆砌的道路上如此惶恐。
從通道裡某具屍體上抽開視線,四周他只聽得見自己的呼吸,他原打算繼續往前。
勒苟拉斯走向瑟蘭督伊,他能看得清楚父親臉上如釋重負的神色。
他覺得羞愧。沒有做成任何事還讓父親孤身涉險,他本該是要最瞭解國王責任的一個。他確實對陶烈兒有好感,於是許多時候他不曾反駁對方天真的正義。
是的,父親早說過陶烈兒自有追尋之事,他將一切看在眼裡不點破。
他因為私心對國王刀劍相向。
如果不是因為自己是王子、是國王的血脈……他背叛了國王。叛國之罪,理當被放逐。
低頭避開父親雙眼,想要快步離開這個令他愧疚的地方:「我……不能回去。」
「你要去哪裡?」
父親的聲音依然溫柔。勒苟拉斯頓下腳步、半迴身,看著地面。他選擇自我放逐,卻對該往何方徬徨不已:「我不知道。」
「去北方,找登丹人。」抬眼。國王凝視他,就和平時一樣只有關心,無一絲不悅。也許父親聽出了他的猶豫,柔聲建議:「他們之中有一個年輕的遊俠,你應該要結識他。」
在勒苟拉斯還不解為何父親這麼建議時,瑟蘭督伊解釋道:「他的父親阿拉松曾經為對抗黑暗做出了貢獻。他的兒子或許會成為卓越之人。」
「他叫什麼?」能從精靈國王口中得到這般評價,那將是這個世界舉足輕重的人物。如果這是父親建議的方向,他會前往。
然而他的國王輕輕地這麼說,像是平日提醒他該注意些什麼的輕柔語調,「他的真名,你必須自己發現。」
勒苟拉斯離去前依循精靈禮儀伸出了手,代表擁抱與依依不捨。
瑟蘭督伊看出了孩子的遲疑。他輕輕地將手擺上心口,與他最珍貴的寶物惜別。
他們將分離多久?瑟蘭督伊不知道,即便百年時間對於精靈而言也算短暫。
但對於等待,分秒也可說漫長。
輕輕吐了口氣。他想吐出心口那不堪重負的感覺。
他善於等待──他可以等待一直等待下去。
往前走的腳步剎時失去目標。他緩緩走出通道,冷風吹來血腥。
這就是結局了。瑟蘭督伊看到伏在矮人屍體上的陶烈兒這麼想。
他早已預見都靈血脈會以悲傷作為結局。
「他們想要埋葬他。」她說。
「是的。」
「如果這就是愛,我並不想要……把它從我的心取走,求您。」陶烈兒抬起頭,流著淚,最終只能向撫養她的長者求助。「為什麼會這麼痛?」
這並非一個詢問。她只是太痛了,在體會過愛以後,又被現實狠狠剮去。
他豈能不理解?
「因為它是真的。」他僅能這麼回答。
喜悅是真實的。疼痛是真實的。
當失去時,如荊棘在心上緊緊纏繞;每一次心跳,都讓心鮮血淋漓。
瑟蘭督伊懂她的心碎。
他早已厭煩與緩慢而毫無意義的時間搏鬥。
他也曾徒勞掙扎。
愛如此短。
遺忘如此漫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