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上你的姓名与职业,证人。”夕神沉声道,声音中充满了他一贯的不屑。与往常不同的是,这次他似乎还带上了些许讽刺的意味。
“我叫哈罗德·克里斯平,是地区中心医院的医学主管。”头发已经有些变白的医生一边扶了扶眼镜一边咧出一个露齿笑,“上午好,法官大人。不知道您的睾丸肿胀好些了没?”
【救命。】
旁听席爆发出一阵低语,裁判长格外大声地清了清嗓子,敲着木槌命令所有人立即安静下来。成步堂可以看到御剑捂着嘴试图掩饰住一个孩子气的窃笑,但颤抖的肩膀还是暴露了他。
“请陈述你在谋杀案发生当天的行动轨迹。”裁判长终于宣布。
医生大声地拍了拍手,激得夕神肩头的银尖啸起来,把自己的羽毛挣得乱七八糟。有那么一刻成步堂只希望他也能像那只鸟一样直白地表现自己的鄙夷,但他知道他必须控制住这种刻板的偏见,那只会给他的辩护带来不良影响。
“那天是夜班,我在前一天晚上10点打卡上班,然后应该是早晨6点钟下班,也就是谋杀案发生的时间。”
“那么,你为什么没有按计划在6点后立刻离开呢?”夕神喃喃道,从下方轻轻地摩挲着他的朋友坚硬的喙,以此安抚着它。
“嗯……我正准备要走时,碰巧看了看窗外。我记得我是在四楼。就在那时,我看到了窗户正下方,可怜的波莉躺在下面的人行道上。”医生摇了摇头,把手掌按在证人席上。“太可怕了,她几乎被摔得粉碎。到处都是血。”
成步堂皱起了眉头,但在作证结束之前仍然保持了沉默。
“我当即叫了一队专业的外科医生赶到现场,但当我们意识到她已经死了之后,我立即报了警。很显然,她是自杀的。六楼的窗户还开着,窗帘在风中摇曳。哦,那个场景几乎可以说有点浪漫主义色彩,真的。”
【有太多地方可以提出异议了,我简直有点不知道该从何下手,】成步堂感觉他脑中的那根弦在这种压力作用下紧绷起来,他希望这能保持到整个询问环节结束。
“我一直等到警察来,之后回到了自己的岗位。我知道本杰明·沃德医生肯定会受到不小的打击,于是主动代替他照顾他的病人。”
“呃,你还真是体贴,克里斯平医生。”法官道。
“举手之劳而已。”医生笑着说。成步堂敢发誓他听到御剑在旁听席的某处发出一声冷笑。
“那么成步堂律师,请你开始盘问。”
成步堂应声从他的桌子后面踱了出来,以此来缓解他因证词的矛盾太多而产生的过度紧张。他决定从头开始。
“克里斯平医生,如果你打算早晨6点钟离开,为什么你还在四楼?”他问。
“我有一个比较麻烦的病人。四楼是给那些需要特别关照的病人住的,比如罪犯、疯子、以及有自杀风险的人……诸如此类。你问为什么?就在几周前,一个精神病人把地板漂白剂喂给了另外8个病人。在谋杀发生时,我正在治疗其中的1个。”克里斯平突然眯起眼睛,扶了一下眼镜,“我是不是……在哪见过你,年轻人?”
“不要急,我们会谈到这个的。”成步堂转过身,双手挽在身后,继续踱步。“嗯……所以你们没有马上离开的原因是四楼高危病房的一个病人,是吧?”
“一点不错。”
“既然这个病人这么需要关心,你为什么还有时间往窗外看?”
“在一次特别严重的精神病发作之后,我刚刚让病人入睡。所以我望向窗外,只是想平静一下心情。我向来不喜欢对病人用镇定药物,尤其是静脉注射。因为病人往往会挣扎地更厉害。”他清了清嗓子,“我凝视着窗外的街道,然后看到了摔落在人行道上的波莉。”
“异议!”成步堂发动了凌空一指,“我和警察一起检查了她的死亡现场!”法官席两侧的屏幕闪烁了一下,显示出几张她尸体状况的照片,“只要稍微仔细观察,就会发现她并没有摔得粉碎,而且也没有你所说的很多血。”他指着现场照片道:“因为这时她的身体处于完全僵硬的状态——死亡前20分钟服用的马钱子碱造成的僵硬。”
“那明明是沃德医生开给她的。”克里斯平有些恼火地说,“说实话,我并没有看得那么仔细。我只是看到她倒在人行道上,就立刻叫了几个外科医生去看看。”
“你刚刚不是说你带着一队医生去医院前面救治她吗?如果你真的去了,怎么会产生这样的误会呢?”
“我还有病人需要照顾,我只是让他们去了,自己仍在继续工作。”
“什么病人?你不是正要下班吗?”
“是沃德医生的病人!”
“那你又是怎么确定外面人行道上的尸体就是波莉·沃德护士的呢?她穿着制服,在四层楼高的距离以外,而且是脸朝下的姿势。你不可能认得出她。”成步堂顿了顿,那种无比清醒的感觉涌上心头,“事实上,你根本就没有看到过她的尸体!”
克里斯平医生在证人席上发出几声低沉的咆哮,恶毒地咒骂着他的刺刺头。
“成步堂?”裁判长怯怯地插话道。
“你说尸体就在你所在四楼的正下方,是吗?”成步堂继续道,无视了身后的法官。
“不错。”证人咬牙切齿。
“你是不可能看见她的。我自己曾经从医院的二楼窗口往外看,试图观察正下方的现场,但我失败了。波莉·沃德倒在了紧挨着医院大楼的人行道上,所以如果只是透过窗户往外看,除了停在人行道旁边的汽车以外什么都看不到。”成步堂指着其中一张包含巡逻车的照片,讲解了被害者、人行道与大楼的关系。
“但只要打开窗户不就行了?”克里斯平耸耸肩,向他挥动着一支钢笔,“我想呼吸点新鲜空气。因为经历了和病人的搏斗,肾上腺素分泌让我感觉有些恶心。所以我打开窗户,探出头去——”
“异议!四楼的窗户是打不开的!四楼是专门为有高自杀风险的病人设计的,所以窗户根本就没有开启机制!如果要从四楼的窗户往外看,除非你砸碎了玻璃!”
在克里斯平医生意识到自己所犯的错误时,整个法庭陷入了如死般的寂静。他的拳头砰的一声砸在证人席的桌面上,咬紧牙关咆哮道:“你这是要指控我做了什么吗?”
成步堂只是安定地背着手,眉头紧皱:“你在撒谎,克里斯平先生。”
这位主任医师怒视着他,迫切地思考着该如何应对,而成步堂也乐于给他这样的机会。让他继续解释,成步堂想。他会自己一步步踏上绞刑台,把头伸进那个刽子手的绳圈里——但毫无疑问,最终拉动那个决定他命运的开关的人将会是成步堂龙一。
“我刚刚才想起来,”克里斯平医生发出几声令人毛骨悚然的冷笑,“你是那个经常去医院探望御剑检事长的年轻人。是你办理了他的出院手续。”他的拳头再一次重重地落在证人席上,“就是你把他从我的手底下带走了!我这辈子从来没受到过这样的侮辱!你他妈算老几,你凭什么决定我能治疗谁不能治疗谁?”
“女生们先生们,请看证人的真实面目。”成步堂耸耸肩。
“你说什么?!”克里斯平怒吼道,“御剑先生是我的病人,我的!我不需要让一个智商远不如我的白痴来告诉我该怎么做我的工作!只有我才能让这一切回到正轨!他的精神不正常,他的脑子里不止他一个人!”
【Bingo.果然他确实注意到了这个。】
成步堂把注意力短暂地转向敞开的法庭大门,有三个女孩从那里轻车熟路地偷溜了进来。当他回头看向证人席时,刚好看到侧面旁听席上的御剑也在看着那几个姑娘。他看起来……有些紧张。
“呃,克里斯平医生。不论如何……希望你冷静一下然后,纠正你的……错误的证词?”裁判长一边说,从他捂在脸上的手指的缝隙里偷偷往下看。
突然间,那位疯狂咆哮着的“海德酋长”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杰基尔医生”的举止。他整理了一下头发,重新扶正了眼镜。“当然。”他咧嘴笑道,整个人完全放松下来。
【神乎其技。】成步堂吞了下口水,【就是这种人掌管了整个医院?】
“那么,既然不是通过四楼的窗户,你到底是从哪里看到人行道上的沃德护士的呢?”夕神谨慎地问道。
“我可以替克里斯平先生回答这个问题——只是为了避免产生更多的混乱。”成步堂走到屏幕前,其上出人意料地显示出医院某个区域的清晰影像。“这是医院药房的监控摄像头在谋杀发生前30分钟拍摄到的画面。在这里,我们可以看到一名值班医生陪同克里斯平先生进入药房,在非工作时间为病人开出了一个处方。这一点可以通过药房内储药柜的使用登记表得到证实。”
“那又如何?”克里斯平不屑道。
“在后面的录像里,我们可以看到他们离开了药房。但是,克里斯平先生并没有离开六楼。他朝着楼梯和电梯的反方向走去,直到谋杀案发生后——6点10分,监控才拍到他离开六楼,下楼去和警察见面。”
“说重点,小朋友。”
“药房就在六楼,而波莉·沃德护士也正是从六楼掉下去的!”
法庭里爆发出一阵嘈杂的讨论声,但主任再次砸向证人席的拳头和怒吼声很快盖过了它们。
“年轻人,你竟敢指控我杀人!”
【你好,酋长先生。】
“我请求法庭以谋杀波莉·沃德护士的罪名起诉克里斯平先生!”
“你忘了波莉的处方瓶上是沃德医生的ID了吗?你忘了我看见沃德医生到药房去配制那些药了吗?”克里斯平咆哮着,“你除了怀疑什么都没有!”
“你声称那天看见沃德医生进入了药房,但没有任何证据支持你的说法。事实上,我倒是有截然相反的证据。沃德医生当时不在东京,而是在大阪参加一个学术会议。我有他在会议中心进行演讲的视频——就在那个印着他的ID的处方签被打印出来的同一时间。当然,一般来说这种情况是不可能发生的,但是别忘了有一个人拥有每一位医生的登录权限——那个人就是你。”
成步堂发誓他看到眼前的这个男人受到了致命一击,他的上身不屈地匍匐在证人席上,开始从耳朵里冒出热气。
“你觉得你自己很聪明,是不是?”他的语气颇有些威胁意味,然而成步堂只是翻了个白眼,然后从容地回到了辩护席。看起来证人的任何态度也无法在他心里激起一丝波澜了。
“有些人可能不那么觉得。但我自己,我觉得还好?”成步堂叹了口气,把桌上的文件整理成整整齐齐的一摞。
“你根本没有确凿的证据把我和波莉的死联系起来!是沃德医生杀了她,因为她和医院里的每个人都上过床,根本不仅仅是和我!”
“异议。她只和你——呃,有一腿,她的朋友已经证实了这一点。”成步堂有些不耐烦地说。
“那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杀了她的人是沃德,而不是我!”
“那么,你为什么撒谎说在开马钱子碱的那天在药房见过沃德医生?当时的监控系统没有工作。实际上,维修人员认为它们是被手动关闭的,而当天值班负责管理这些的保安,在当时已经被赶回家了。”成步堂挑起眉毛,“看来一切都要靠你了,克里斯平主任。”
“这些都只是间接证据。我一定是搞错了,我确实看见有人进了药房,后来又从登陆记录表上看到了他的名字,就以为是他。如果不是的话,我为此道歉并且收回我的证词。”
【杰基尔医生。】
“成步堂律师,如果你没有任何确凿的证据证明克里斯平先生有任何不法行为,我恐怕只能让他走了。”裁判长听起来有些犹豫不决,但保持中间立场、维持公正就是他的工作。他举起了小木锤。
成步堂顿了顿,回头向御剑望了一眼。检察官的眼神里不知为何充满了极度的窘迫,但最后还是微妙地点了一下头,然后把笔记本翻过了一页。
“法官大人,我可以请求暂时休庭来准备我的下一位证人吗?”
“这个证人是为了指控沃德医生,还是克里斯平主任?”
“克里斯平主任医师。”
“你这个肮脏的小——”
“同意。休息15分钟。”裁判长敲了敲木槌,抱怨着年纪大了就是容易头疼,一眨眼的功夫就从座位上消失了。
成步堂与旁听席上的御剑对视一眼,也抬脚离开了法庭。
他在被告休息室里见看到了一群无比熟悉的家伙,立刻拿了一杯水。伴随着年龄增长,他越发觉得这种大喊大叫的工作不利于心脏健康。过了不到一分钟,夕神推开了门。就像刚刚从监狱里溜了出来一样,他对着这堆叽叽喳喳的女孩子睁大了眼睛。
“欢迎来到怪咖秀。”成步堂面无表情地吐槽道。
“真是令人印象深刻,成某人。我从未见过你像今天这样充满激情。”武士接过塑料杯喝了一口水,目不转睛地盯着辩护律师,“我很想知道为什么。”
成步堂知道他什么都不用说。夕神一点也不傻,如果他不断闪烁的目光是某种暗示的话,他很可能已经想明白了一切——特别是在御剑推着轮椅穿过吵闹的房间径直来到成步堂面前的时候。
“成步堂,你真的是打算让你的证人稍微准备一下吗?”检事长微怒道,“实话说,你最近真是越来越懒了。”
“坐在轮椅上的人可没资格说我,”成步堂笑着挨了一巴掌,在离御剑最近的座位上坐下,轻轻揉了揉被打得隐隐作痛的部位。“看来你已经知道我的计划了。”
“什么计划?”夕神沉声道。
“嗯——呃……”御剑调整了一下眼镜,“这真的很难说明。你们最好还是等着瞧吧。”
“我好像完全被蒙在鼓里。”
“我非常理解你的心情,但必须恳请你相信我。”
成步堂感觉同样的对话好像刚刚在哪里听到过。
“这件事真的、真的非常令人费解,夕神。世界上真正能理解它的活人目前只有4个。所以可以说,你一点也不例外。”成步堂耸耸肩,把目光转回御剑。
“所以,当我站上证人席……”御剑低头看着被他紧紧握在手中的笔记本,“你会不断问我那些问题,直到我把我知道的一切和盘托出,然后真宵会……”他铁灰色的眼睛扫视过整个房间,然后落在年轻的仓院家主身上。她正在愉快地和心音说说笑笑,研究着她胸前挂着的小玩意儿。
“我希望事情不会到那一步。希望法官会接受我们手头已经有的这些证据。但如果他必须确定动机——”成步堂轻声道,“如果我们不押上所有的底牌,那个变态很有可能逍遥法外。”
“我懂,”御剑叹了口气,“只是……”
当成步堂握住御剑的手,迫使检察官停止不安地扭着笔记本的动作,而是抓紧他的手指时,夕神本能地移开了视线。
“你可能还没法控制这种力量,但真宵的工作就是帮助你控制它。这会是一个开始,好不好?我们不能永远逃避你刻在血脉里的天赋。”
“但这太超现实了,法官不可能接受这样的真相的。”
“但裁判长以前在叶樱院一案里见到过这种情况。这对我们来说无疑是好消息。”成步堂低下头去追寻御剑的眼睛,安慰性地微笑着,“我保证在她控制身体时,不会发生任何对你不利的事情,好不好?”
检事长终于长叹了口气,闭上眼睛,手指划过成步堂的手背。“我是担心她会用我的身体做什么。如果她生气了怎么办?她也许会伤害到别人——如果法官拒绝承认这件事,我就会因人身攻击而被定罪,丢掉工作。”
“御剑,”成步堂用手指抵住他的嘴唇,那人慌乱地眨着眼睛,像触了电一样一下子躲开了。“我会把你绑在椅子上,行不行?”
“好、好吧。”
“好!那么我现在去找真宵聊聊,很快我们就可以出发了。”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