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步堂已经不记得他上次吃饭是什么时候,但谢天谢地,他现在可以和御剑坐在病房里一起看烹饪节目,医院的工作人员大发慈悲地允许他和御剑一起享受医院提供的午餐,这让他免于继续遭受饥饿之苦——特别是在他把钱包交给真宵之后。

  就个人而言,他不太明白为什么每个人都说医院的餐食吃起来像狗屎一样,但那可能是因为他实在太饿了,没法对食物的味道作更多要求。

  而另一边,对御剑来说……

  “你得吃点东西,你知道的。”

  “我已经不知道这几样哪个给我带来的痛苦更大:是我头上的伤口,还是我们对着这只说话的公鸡连续看了三个钟头,再或是要我吃这种恶心的流食。”检事长愤愤搅动着他碗里的那份面糊。

  “你甚至还没尝一口——!啊,我分到的这碗大概是草莓味的,我觉得还行。”成步堂抬头看了一眼,御剑愤怒的目光好像要把他烧穿。

  “荒谬!”这人厉声反驳道,身体向辩护律师靠去,窥视着他的碗。“我们都是护士从同一口大锅里盛出来的。”

  “不——呃,锅里有隔板,我看到了。”成步堂向他挥舞着勺子,厚颜无耻地笑着。“在像你现在那样耸着肩噘着嘴否认之前,你应该先问你那个营养糊是什么味道的。”

  “我没有噘——”御剑吞下了到嘴边的后半个字,深吸一口气好让自己平静下来。再看向成步堂时,他的眼神仿佛成步堂已经是个死人:“我不相信你。”

  “您自己试试看怎么样,检事长先生?”成步堂调侃道,舀起一勺他的浆糊送到御剑嘴边,“如果你喜欢,我就去追那个推着食品车的护士,给你要一些回来。”

  御剑对这一承诺似乎仍有些犹豫不决,但最终他张开嘴,让成步堂把勺子滑进牙齿中间,停留在舌头上。成步堂搞不懂自己为何如此热切地注视着检事长环绕在塑料器皿周围的嘴唇。他把空的勺子从御剑紧闭的嘴唇中抽出来,然后瞥了一眼那人的眼睛,在御剑脸上看到了彻底震惊的表情。

  “还不错,是吧?”如果成步堂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沙哑,他很感激御剑并没有注意到。“尝起来就和草莓冰淇淋差不多?”

  御剑点点头咽了下去,然后把嘴唇上残留的一滴也舔掉。“你……你不介意去护士那儿要点一样的给我吗?”他问道,这种不得不依赖别人的感觉让他的脸涨得通红。

  “我认为没有必要。”成步堂突然叹了口气,他一下子向后靠在椅背上,把脚搭在床上。“如果你真的肯尝尝自己那碗,就会发现它们的味道没什么区别。”

  “什么?”御剑眨了眨眼。这花了比平时多几秒的时间,但很快一种暴风雨般的愤怒笼罩了检事长的脸。“你骗我!”

  成步堂一边舔着勺子上的糊状物,一边轻声笑着对他的朋友眨了眨眼。

  “成步堂龙一——”

  千钧一发之际,叮叮当当的大将军主题曲突然在房间里回响起来。剑拔弩张的气氛顷刻间荡然无存,御剑满怀希望地瞥了一眼电视,难道这个烹饪频道终于回心转意、决定播放一集大江户战士大将军,而不是来回循环那些无聊的垃圾节目了吗?

  但随即,成步堂接起手机,掐断了那吵闹的乐声,他的希望也随之破灭了。

  当成步堂向电话那头的人打招呼时,他费了好大力气才忍住不去调笑御剑这些写在脸上的情绪变化。

  “成步堂!”

  “糸锯警官!”他微笑着把手机切到扬声器模式,这样就可以把它从耳边移开,继续享用他的面糊。“我开了扬声器。我现在和御剑在一起吃东西,他能听到你说的话。为了你的薪水着想,我提前告诉你一声。”

  “御剑检事!”尽管被戳到了痛处,但能让御剑听到他的声音,糸锯似乎仍然发自内心的高兴。而始作俑者成步堂只赢得了身边人一个深深的皱眉。

  “你好,刑警。”御剑轻声应道,面无表情地继续搅着手中的面糊。

  “听到您的声音真是好开心的说!昨天在法庭上您真是吓了我一大跳的说!”对面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在走路,随着砰的一声关车门的声音,又来到了不同的回声环境。

  “你最好不要一边接电话一边想着开车,刑警。”御剑对这位搭档的关心根本不屑一顾,只是烦闷地揉着脖子。显然,头上的绷带快要把他逼疯了,成步堂及时地把勺子塞回他的手中,以控制他无处安放的手指。

  “保证不会!我也开了免提的说。不论如何,我刚刚得到了那个护士的尸检报告,毒理学检测出了一些超级厉害的东西!”

  “是什么?”成步堂眨眨眼,放下了手头的食物。

  “马钱子碱——巨量的马钱子碱!很明显,这护士在跳楼之前20分钟吃了有一吨的这玩意儿!她是真的一心求死啊!”

  成步堂向后靠在座位上,擦了擦嘴。马钱子碱——肯定是一种毒药。他以前也听说过,但不清楚它除了把人变成尸体之外还有什么额外效果。

  “那是不可能的。”御剑突然开口,打断了成步堂的思索。“暴露于马钱子碱十到二十分钟后,肌肉由头颈部开始痉挛,然后蔓延到身体的每一块肌肉,任何轻微的刺激都会使其变得更糟。随后,抽搐强度和频率会继续增加,直至令脊椎弯成拱形。紧随其后的是肌肉紧张的后遗症,乳酸酸中毒、体温过高和横纹肌溶解症。死亡来自控制呼吸运动的神经通路瘫痪引起的窒息,或者抽搐导致的衰竭。被试在暴露后2-3小时内死亡,但在整个过程中,他们都处于持续抽搐的状态。”

  成步堂眨了眨眼。

  “那……显然非常具体,御剑检事。”

  “从医学杂志上可以直接读到这些。”御剑把成步堂的手机放在旁边的床上,叹了口气。“让我感到奇怪的是,一个女人决定服毒自杀,却选择这样一种医院药房没有储备的药物,而药房明明有更直接有效、而且也不这么痛苦的药物可以使用。此外,在她抽搐的时候——不经任何有意识的思考——她选择跳出窗外,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另一点更加奇怪的是,在剧烈抽搐的同时,她竟然能够打开窗户并爬出去。”

  “还有别的的说。成步堂对尸僵的看法是正确的。因为马钱子碱对身体的所有肌肉都有极大的影响,所以,当沃德护士落地的时候,尽管她的心脏停止了跳动,但肌肉的抽搐仍在继续,令她的身体形成了这种紧绷的姿势,也造成了所谓的‘尸僵’。至少,法医是这么说的。”

  成步堂挠挠头,对着天花板眨了眨眼。

  “刑警,请你把这个事件作为杀人案入档,然后立即开始调查。如果你需要我帮忙,随时可以打电话。”挂掉了糸锯的电话后,御剑很快也关上了电视,靠在床铺上休息。他的手指无意识地伸到头上,疼痛在他的脸上微妙地显现出来,这对于辩护律师来说越发刺眼。成步堂递给他一杯水,看着他小心翼翼地啜饮着。

  “你干得不错,成步堂。”御剑皱着脸,吞下又一口水,“我不确定如果我亲自去的话,能否发现现场的疑点。”

  “嗐,如果我都能发现,你肯定也会的。”成步堂咧嘴笑着,向前倾身把胳膊放在床上,下巴搁在前臂上。

  “不必奉承我。”御剑哂笑一声,再次倾斜他的杯子。“每个人都可能感觉不对劲。”

  成步堂瞥了一眼,正好看到检事长挑起的嘴角周围的草莓味营养糊。他抑制住自己继续摆弄那个可怜的勺子柄的冲动,“既然这个护士的死已经被确定是他杀,你应该会通过糸锯得到关于调查进展的第一手消息吧。”

  “我能明显感觉到,你对这个案子十分感兴趣。”御剑用舔干净的勺子轻轻敲着自己的下巴,饶有兴味地轻哼道,“我可以证实我的运动功能确实已经受到了中风的影响,如果这对你的案子有帮助的话。我的腿……”他停顿了一下,以寻找更好的表达方式,“…虽然它们有感觉,但比起以前……有些过于马虎了。换句话说,即使我想协助调查,这也会束缚我的行动。而强行坐在轮椅上四处活动,对于我目前的身体状况来说也过于勉强。”

  “我很庆幸你清楚自己的身体有多么脆弱。但这对我的案子没有帮助。据我所知,他们会为这起谋杀案指派别的检察官。”成步堂笔直地坐了起来,双臂越过头顶,敲打着自己的颈椎。也许睡在候诊室的椅子上不是个好主意。他意识到自己脊椎的某处发出几声新的咔咔声。

  “不过,我确实想知道是谁。”当成步堂小心地向后靠在椅背上放松时,他的脸上露出一闪而过的痛意。御剑偏过头去:“你应该回家,成步堂。”

  “应该——可能——不会。”成步堂颤颤巍巍地坐起来,用勺背敲打着他碗中的粉红色浆糊。“在这家医院的某处,藏着一个杀人犯,御剑。作为检察局长,相比其他人来说,你更可能被凶手盯上……来阻止你对这个案子产生好奇,特别是在它已经被裁定为谋杀的时候。”

  床边成步堂的手机突然发出几声示意收到短信的震动。银发的检察官低下头深深地看了它一眼,然后又把视线转回成步堂的脸。

  “你的朋友和家人不是都很想念你吗?”他问道。

  “你是说美贯和那帮家伙?我觉得他们更担心你。我的手机收到的全是询问你怎么样了的短信。”他说着,点亮了手机,来自美贯的消息在屏幕上滚动。御剑弯腰凝视着屏幕,突然,他好像从中汲取了无限力量似的一下子立起身来,摇摇晃晃地向前走去。成步堂扔下手里的浆糊碗去抓御剑,连滚带爬地把这个卧病在床的男人从险些从床上摔下来的边缘拉了回来。

  “嘿,放轻松。虽然你摆出一副很强硬的样子,但我知道你的处境相当糟糕。”他把御剑的头放回枕头上,用手按住他的额头,但令人沮丧的是除了绷带的触感他什么也感觉不到。他猜想如果御剑在那一刻发生了可怕的事情,连在他身上的仪器应该会发出警报才对。

  “抱歉……”御剑咕哝道,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竟然有这么大的动作,他立即道起歉来。

  “别担心,我抓住你了。现在那些我们小时候玩的抓鬼游戏真的派上用场了,不是吗?”成步堂轻声笑着,当他的手机又振动着提示收到一条信息时,他又弯下腰靠在椅子上。

  “看起来有人很受欢迎。”

  “不,很显然我只是你的秘书。”成步堂眨眨眼,“嘿,真宵要来看你了。她现在正在赶公交车。你不会拒绝吧?”

  “任何能分散你像那母亲一样无微不至的关怀的事我都不会拒绝。”御剑睁开一只眼睛,微笑着,“哪怕只是一小会——”

  突然,检事长剧烈翻腾起来,摇晃着身体,他显然经历着某种极度的痛苦,手指几乎要扣进自己的眼睛里。成步堂起身正要出门去叫护士,这时病房的门自己打开了,险些把辩护律师撞到在地。

  “早上好,御剑先生!”一个嘹亮的声音响彻整个房间,“你的头感觉怎么样?”

  【如果你的音量小些,也许感觉会更好。】成步堂站稳身体,看到一位医生站在门口,看起来正是他打开了门。他看起来50多岁,身材魁梧,有些秃顶,但总体上算是个英俊的男人。他还戴着一副方框眼睛,下巴上留着浓密的胡须。他看起来有一点像裁判长,这让成步堂几乎想笑了。但他的胡子没有那么长,而且里面白色的成分并不多。

  “啊,只是有点不舒服,我明白了!”医生接着走到床前,他脖子上的听诊器与别在胸前的钢笔和姓名徽章互相碰撞,一阵叮当作响。“你不能摘下氧气面罩,年轻人!你失血很多,所以需要在剩余的血液中增大氧气含量,直到输血完成!”

  成步堂看着医生把氧气面罩塞回御剑脸上,心中迅速地窜起一个小火苗。难以想象,御剑是如何在这种对他的骄傲和感官的双重冲击下活下来的。

  “很好!小朋友做的很好!戴着氧气面罩!”医生继续大声道,连成步堂也开始觉得头疼了起来。“能和我谈谈吗,御剑先生?告诉我你今天早餐吃了什么!”

  检事长没有回应。成步堂咽了口口水,希望御剑只是耍脾气,无视了这个聒噪的医生。他不确定如果御剑在医生面前犯病,他们会对他做什么。也许他们也不知道——只是机器故障——或者是他们无法解释的病症。

  “来吧宝贝!大声说出来!”

  “毒药。”

  随着这两个简单的字被吐出来,整个房间陷入了沉默。成步堂全身都绷紧了,然后才意识到……那幽灵般的声音来自御剑的口中。那种女性化的声音对于像御剑这样低沉的音色来说几乎是不可能发出来的。但这对成步堂来说近乎是一种解脱。现在,一位医生将看到御剑奇异的分裂人格,并对其采取治疗。

  “再说一遍?”这位医生已经停止了手中的所有动作,他的眼镜几乎滑到了鼻尖上,手指停留在他方才正在看的御剑的检查报告上,好像被什么冻结了。

  御剑把头转向医生,他的眼神和上次一样一片空白,茫然地在他们身后的空间上扫过。又来了,成步堂紧张地吞咽了一下,御剑所经历的这种奇妙的症状,并不只是他正常康复进程中的一个环节是吗?

  “毒药。”那声音从检事长的喉咙里悠悠传出来,“早餐是毒药。你。你!”

  医生迅速地后退了一步,擦了擦眼镜片上和脸上御剑向他喷射的口水。成步堂冲过去阻止御剑的动作,试图说些什么让他摆脱这种恍惚状态。这时医生走上前,从口袋里拿出一支注射器。

  辩护律师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看着医生抓住御剑的胳膊,用力地按住他。检事长在他们两人的控制下不断挣扎,他们只能尽可能让他的胳膊保持稳定,好让针尖顺利地进入静脉。成步堂甚至无法想象他在哪里存了这么大的力量与他们搏斗——这人刚刚经历过一次开颅手术——却在这里搞得两个大男人人仰马翻。

  医生还没来得及将注射器里的液体注入他的血液中,这个被他分裂的人格所覆盖的男人就像终于浮上水面的潜水员一般喘了一大口气,然后在氧气面罩里咳嗽起来。

  “御剑……?”成步堂的声音和他的心情一样紧张,但当御剑以全然困惑的表情看着他和医生的动作,然后因惊恐而拧起眉毛的时候,他的心突然好像被什么揪了一下,紧接着他的眼睛就被多余的水分模糊了。医生拉开口袋,把他重新封盖的注射器丢了进去。

  “再一次你好!”医生看起来受惊不浅,但很快就现场重建了他的专业精神。“御剑先生,您现在注意到了吗?”

  “是……”病人极快地瞥了一眼成步堂,他的存在似乎让他放下心来。“是的。我又昏过去了?”

  “看起来是这样的!我是克里斯平医生,这家医院的内科主任,即将接受你作为我的病人。您非常幸运,御剑先生,我的专业水平在这个国家是数一数二的!你马上就可以出院了!”克里斯平医生微微鞠躬,把他那华而不实的名片递给这位漠不关心的病人。当御剑再次回头看他时,成步堂读懂了他的眼神。他在说:饶了我吧。

  “我很感激您接管了我的治疗,但是,沃德医生去了哪里?”御剑一副一无所知的样子向眼前的医生问道。他装得真他妈的像,成步堂心想。

  “沃德医生在……处理一些私人事务。他家中发生了一些不幸,没法继续工作了。”

  “我明白了。”成步堂与御剑交换了一个眼神,立刻知道御剑想让他去调查此事。辩护律师微微点头,然后转身走向门口,踏上收集更多情报的道路。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