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夕陽的倒影映射在平靜的水面上。

  朱紅與赭黃色調在陰暗的深藍下交織混合,任何一位新手畫家都會愛上這幅景色,在畫布上落下第一筆之前,只能為它的超然意境讚嘆、惋惜。

  孩子們圍繞著漁夫的駁船玩耍,有些孩子一度分心望向天際,看得入神,然後又回到他們的遊戲上。這天已接近尾聲,昏暗的天色從東方的大地覆蓋而來,宣告他們必須盡快回到父母身邊。

  不過他們可還沒準備回家。

  「我數到二十!」一個綁著馬尾的長髮女孩叫道,「我們再玩一次!」

  她正處在尷尬的少女時期,就跟其他孩子一樣,比誰都還淘氣。她的外表看起來像個流浪者,穿著一襲破褸,皮膚上有幾處燒燙傷的痕跡,這並沒影響她的喜悅,也沒影響她和朋友們的互動。有些漁民忿忿抱怨,說他們現在年紀夠大了,應該幫忙工作賺錢,而不是成天到處玩耍。他們很頑強,根本不理會那些批評。

  每年這個時候,通往長湖鎮的湖岸長滿青苔,難以行走。到了秋季,運送酒桶的河流,其另一端的廣闊森林就會換上美麗的顏色,不過更難熬的是即將到來的寒冷,連續好幾個星期,沒有孩子選擇乘坐酒桶的遊戲,但是捉迷藏卻永遠不會失色。

  一群孩子在第一聲數下後各自散開,有些人躲到大岩石的後面,其中有位男孩大膽地靠近湖邊,希望女孩不會發現他在這裡。

  每個人都在不同的方向,有人躲進停靠的船隻裡,也有人在砍倒的大樹後面找到絕佳的躲藏之地。

  沒有人看見這位自認最聰明的男孩溜進森林裡。

  他說服著自己,這不是明確規定的禁地,只是沒人喜歡來這裡。鎮上流傳著一些傳說,是關於居住在森林裡的人類,在水上貿易道路的另一頭也不是只有這附近的人們,他們都稱之為野人。

  不過,只要他的視線不離開他的家園,肯定就不會出事。

  黑髮男孩輕聲哼著歌,小心翼翼地走著,盡量避免踩到斷裂的樹枝,他知道自己很安全,因為還能聞到湖邊附近的房子在烹煮晚飯的氣味。

  除了小鳥在樹上鳴叫的聲音,森林格外安靜,他抬頭一望,陽光透過樹葉冠層灑下金色塵屑,頓時被這幅景象吸引。男孩沒注意自己將會走到哪裡,不小心粗大的樹根絆倒。

  他的身形又瘦又高,在這種情況下失去平衡,翻了個滾,他甩下手臂避免撲倒在地上,但還是狼狽地跌了一跤,額頭撞上其它樹根,痛得忍不住大叫一聲,對自己這樣冒失感到惱怒,他舉起手摸摸摔傷的地方,傷口正在流血。

  要是母親看到了,一定會不高興。

  遠處傳來女孩響亮的聲音,「二十!躲好了沒,我要來囉!」

  漁民紛紛回到船塢上的家,她在那裡謹慎地繞過第一道障礙區,假裝湖岸不是她搜索的目標,試圖將其他人引出藏身之地。大家都知道Holly最沒創意,老是躲在船塢的房子附近,果不其然,男孩從森林裡就看見她坐在水車旁邊。

  他停留在原地,因為只要他一動,女孩就會聽見樹枝被踩斷的聲音,對方似乎沒聽見他剛才喊叫。不過他不能再冒一次險了,所以他靜靜觀看,很快地,Thom與Holly一個接著一個被抓到,他敢打賭這回合一定會贏。

  女孩始終沒發現他在林裡。

  他的頭隱隱作痛,不禁皺起眉頭,他其實不是很喜歡荒郊野外,不過他喜歡此刻的感覺,就好像他是孤獨一人。

  他身後有個細小的裂縫,穿越樹木向外延伸,它不可能通到多遠以外,男孩的心跳快得像頭被獵捕的小鹿。他確實喜歡孤獨,但是在他年輕的骨子裡,也開始想像某天他就不會是一個人在森林裡。他願意成為那個人,那個還沒被抓到的人。

  這只是心裡的幻想,替一場十三歲的孩子隨意都能找出玩伴的捉迷藏遊戲增添點刺激。他循著聲音的方向,不發出一點聲響,動作卻像驢子一樣笨拙。

  男孩烏黑的眼眸望向微暗的森林冠層,這才發現自己已經走進森林深處,以前從來不敢這麼深入──遠超出他父母允許的範圍。但是他的父母並不在這裡,再說落下的松葉和忍冬的香味聞起來太美妙了。有人走在前方──他不覺得那人是他的朋友,他們都沒有他這麼大膽。他要一探究竟。

  當他們回到鎮上以後,這將會成為一段精彩的故事。

  男孩原本以為聽見了一陣竊竊私語,一種很陌生的語言,不過還是被他當成樹上松鼠的叫聲,而不以為意。他繞過杜松灌木叢,跪在一小片開滿風鈴草的草地邊。那裡有個人──一個男人,不對,男孩立刻察覺到那不是人類。他耳朵是尖的,接近白金色的頭髮又長又直,像是女人的。

  男人沒發現這位陌生人的存在,他闊步繞著這片草地,一次、兩次,然後停下來陷入沉思。

  他是優雅美麗的,與人類無法相比,如同這位已經長大的男孩亦是。男孩瞭解這裡都是工人階級的漁民,他們居住在湖面上,仰賴湖泊帶來的益處維生,後果就是得到泡水起皺的皮膚,以及隨著年齡增長而變得粗糙、飽歷風霜的面容。

  他的母親有一頭漂亮的栗色秀髮,他的父親經常提到自己在知道她的名字之前,就因為這點而愛上她。與這種生靈如絲綢般傾洩覆蓋的長髮比起來,實在枯燥、遜色多了。

  其實各方面都是。

  走到草地之外的林地上,男人把手貼著白蠟樹的樹幹,抬頭向上望去,最有趣的事情發生了。他低聲呢喃一些話,男孩聽不清楚他說了什麼,但是微風開始隨著他說話的動作穿梭樹林,沙沙作響。

  男孩被眼前美麗的生靈和意外的奇遇吸引,忍不住發出一聲驚嘆。當這位神秘的幻術師朝他回頭,男孩立刻就後悔了。他的雙眼就像他的頭髮一樣純淨,巋然不動地注視著男孩。

  那瞬間,男孩看見了原始、未馴服的畫面,人類遺產以外的森林景象。不過糟糕的是──這個生靈也知道他的存在了。

  對方立即潛入樹木後頭,融入背景之中,不見蹤影。

  「等等……等一下!」男孩大喊著,這個生靈是他見過最美也是最令人畏怯的生物。

  他不知道是否應該到此為止。

  唉,如同鬼魅一般,那個生靈就這麼消失在被他施過法的樹林裡,只剩男孩獨自愣在草地前,這裡令他著迷,同時也感到危險。

  男孩試圖找到出路,回到河邊,此刻他應該贏了這場遊戲,可是以後將再也看不到林裡的那片空地。其實,那些樹木看起來比他遇上神秘的精靈之前還古老──因為那個男人確實有經過這裡──而且除了他之外,沒人有辦法對這裡瞭若指掌。

  「別走!」黑髮男孩在美麗的生靈身後喊著。「求求你…我…」

  我的生命需要一點美好,除了魚腥味、濕冷的小鎮和簡樸的居民以外的東西。

  「我沒有惡意,我只是想打個招呼。」

  但是,他只是在對著空氣說話,生靈像是暴雨中的火焰,在他面前消失。他剛才所在的地方開了一朵小白花,是男孩僅存的依賴。

  男孩第一個反應就是彎下腰,想把它摘下,後來卻收手改變心意。不行,既然他留下這朵花,那他一定還會回到這裡。男孩一心希望那位高大、完美的金髮男人會回來。

  當那雙眼與他對視時,他第一次有這種感覺──兩腿之間的肉體開始覺醒,躁動。

  那晚,他躺在床上,額頭上敷著草藥,胃裡裝滿母親的燉鹿肉,他撫摸自己,想著那雙淺色、空靈的眼睛。

  ────────────────────

  男孩經常來看那朵白花,只要可以,他幾乎每天都到林地。一年四季,白花綻放不謝,就算遍地冰雪堆積,湖面結冰堵塞了長湖鎮的水道,它依舊生機盎然。

  幾年過去,男孩長得高大壯碩,但是陌生的金髮男人卻從沒回來過,不久後他便開始思考,那天下午在森林撞到頭,之後的奇遇也許只是一場夢。

  自從發現白花以來,至今已過了七年,歲月再次佔有了它。這朵白鈴一天比一天憔悴,此後的第三天,年輕男孩發現花瓣邊緣開始泛黃。

  四天後,白花凋謝了。

  花期已逝,年輕男孩想再見到來自森林的神秘生靈的希望也隨之枯萎。

  他當場跪下,就如金髮男人那天做的,伸手觸碰它。這些年以來,他的幾位朋友搬離長湖鎮,還有一位溺水身亡。Holly原本想嫁給他,但是他還沒準備好接受這一切。

  不是在他只能思念那雙眼睛的時候。

  白花的花瓣在他的觸摸下凋落,飄落在滿地紅黃相間的葉毯上。那瞬間,男孩敢發誓,在樹梢的摩挲聲中,他還聽見一聲嘆息。

  七年來,他一直為這朵白花著迷,而那處開滿風鈴草的草地,經過這段時間後又會變成什麼樣子。最後一刻,他放開了手中的殘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