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说……”苏墨秋道, “西河王想杀我?”

  “我从来没说过这样的话,”高纫兰道,“不过要论武力, 西河王的确在宗室之中颇为出众。这也难怪嘛, 他自小就仰慕陛下的功业,所以练武时格外用功。若是没有那些个是是非非,相信陛下心里一定对他也是甚为满意的。”

  “可是天下事坏就坏在, 并没有这个如果,”高纫兰又道,“如今他多年来的苦心眼看着就要毁于一旦, 先生,你觉得一个人到了那种地步,会那么轻易地放弃唾手可得的一切吗?”

  苏墨秋知道答案:“……不会。”

  高纫兰还想说话,苏墨秋却已经先一步愧疚地开了口, 似在悔罪:“因为就连我自己都做不到。”

  “这些年来我总是在宽慰自己,我说我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陛下,为了他好, ”苏墨秋道,“可我如今回过头来一想,我这番说辞也不过是在欺骗自己罢了。因为我知道, 我保他就是在保我自己,没有了他我一定会岌岌可危。”

  “我总是喜欢说,想做个潇洒不羁闲云野鹤的人, 可到头来, 我也没有那么言行一致。”

  “人非圣贤, 先生何必苛责自己?”高纫兰淡然开口,这一刻两人的身份似乎颠倒了过来, 仿佛高纫兰才是学堂上挥洒自如的师长,“天下谁人敢说完全没有私心,这太正常不过了。”

  苏墨秋看着他,在这一刻全然没有发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喜悦:“你是来拿我检验你的话术的么?”

  “那不知先生觉得如何?”

  “……高纫兰,我送你一句话,”苏墨秋道,“其心可诛。”

  “先生,”高纫兰道,“我方才说的所有的话,没有一个字提到过我自己,您怎么就觉得我是在为自己牟利?”

  “……你少跟我玩这一套,”苏墨秋道,“你是什么德行,我比你更清楚。”

  “好,好,我不和先生争辩,”高纫兰道,“说回西河王。他既然不会心甘情愿,那么假以时日,倘若他抓住了机会,趁机起兵作乱,到时候又是一场浩劫。可是这个节骨眼上的大魏,根本经不起这番闹腾。”

  “也许他今时今日不会想造反,可是谁又能保证他永远都不会有这份心呢?”苏墨秋说的没错,他是在为自己牟利,可高纫兰眼下的字字句句都正中要害,所言皆是在为大魏考虑,“要想彻底掐断,只有一个办法。”

  现在就杀了沈之鸾!

  “……住口!”苏墨秋猛地拍了桌案,笔墨纸砚跟着一颤,“谁给你的胆子胡言乱语!”

  “但是这是最好的办法,”高纫兰道,“先生,你不接话,其实你心里已经有了考量,只是你不肯跟陛下明言罢了。”

  “你不要胡说八道,”苏墨秋忽而起身走近,“我不跟陛下说,那是因为我怕他伤心。西河王虽然不是陛下亲生,这些年来也有了父子之情了。我不可能教唆父亲去杀自己的儿子。”

  “先生若是想让陛下把他关起来,可是囚杀也是杀,”高纫兰道,“与其让人在痛苦中饱受折磨,还不如给他一个痛快——”

  啪!

  高纫兰话音未落,苏墨秋悲愤之下抬手就是一掌。

  他力气不算大,高纫兰还没感觉到疼,苏墨秋反而一个踉跄,蹙眉捂住了心口,勉强扶着椅背稳住身形。

  “你的心思为什么放在这些上面?”苏墨秋拽过高纫兰的衣襟,“权势、权势,这东西对你来说就这么重要吗?!”

  高纫兰上手盖住那半张脸,顿了顿忽地笑了起来。

  “你不懂那种感觉,你不懂……”高纫兰道,“渤海高氏一门出自高丽,从前我父亲在时,就没少受人冷眼。那样的眼神我看够了,所以我自小就苦读诗书,想让他们自愧不如。但我想错了,人心里的成见就是一座大山,而我也没有愚公的命。”

  “你根本不知道遭人冷眼的感觉,也不知道好不容易做出来点成就,却被上头的人轻而易举占为己有的感觉,”高纫兰说到此处猛地发狠,捏住了苏墨秋的手腕,“我就是要往上爬,我不认这个被人踩在脚下的命!我恨这满朝所有捧高踩低的人,我要让他们来日统统付出代价!”

  “我原以为先生您应该最懂我,”高纫兰又道,“因为您过去……过去也是个在北乡郡备受欺/凌的人。可是到头来,您反而在质疑我。”

  “因为权与责不可分割,”苏墨秋道,“你还是没有明白这个道理。有些人大权在握是为民造福,有些人却是祸乱天下。就算我现在把丞相之位让给你,高纫兰,你也坐稳不了太久。权欲太重会坏了大事,也最终会害死你自己。”

  “一死换来十年畅快,”高纫兰道,“倒也值得。”

  苏墨秋松开了手:“杀你的人在后头。”

  紫棠慌忙推开门道:“苏相不好了苏相,外头一阵骚乱,说是西河王起兵了。”

  “……什么?”

  苏墨秋跨门而出,檐下铁马摇动,北风大作。

  “先生,”宗楚宁上前道,“我与先生同去。”

  苏墨秋一愣神,才发现宗楚宁站在门外:“……你什么时候来的?”

  “我、我才来。”

  拙劣的谎言瞒不过苏墨秋,他把宗楚宁朝后一推:“不该听的话不要去听,不该管的事也不要去管。回去。”

  ——————

  半个时辰前。

  源司繁带人拦住了沈之鸾的人,下马恳求道:“还请殿下三思啊。”

  “我已经想过很多遍了,我只有这个选择,”沈之鸾并不退让,反而拔出了佩剑,“源将军,你为大魏立过功,本王敬你。本王也不想害你,还请将军让步。”

  “殿下!”源司繁堵死了沈之鸾的去路,“殿下今日一去,便是无可挽回,陛下主政多年,殿下此刻起兵绝非明智之举。”

  “我不这样做,我就会死,”沈之鸾道,“我现在奋力一搏或许还有生路!源司繁,你让开!”

  见状源司繁即刻起身,对独孤郁道了声“拦住殿下”,便走向身后追随沈之鸾的士卒。

  “自古谋逆皆是死罪,诸位何苦如此,”源司繁劝道,“西河王是陛下养子,或许陛下看在昔日情分上能放他一马,可你们若是随着殿下杀进宫门,来日还能有生路吗?”

  持刀的士卒们面面相觑,神色不似方才坚毅。

  “你们今日杀进皇宫,就是拿你们的身家性命在赌,”源司繁道,“相信诸位大多都是有家室的人,让你们的父母妻儿一同冒着杀头的风险,当真值得吗?”

  沈之鸾蓦地转身:“源司繁,你这是干什么?”

  “殿下,”源司繁苦心相劝,“此时回头为时不晚,我可以在此立誓,不把这路上的一切告诉陛下。”

  “……我也不想走这条路,可是、可是……”沈之鸾犹豫道,“你不知道我这个弟弟是什么样的人,你也不知道高纫兰他要做什么……但凡本王还有退路,绝不会出此下策!”

  “殿下!”

  “让开!”

  “殿下!”源司繁迫不得已之下也拔了剑,“殿下今日若执意要弑君犯上,就先杀了我!”

  “我没想过要杀陛下!”沈之鸾说到此处,眼中热泪滚滚而下,“皇叔对我有养育之恩,可有些人却偏偏要逼我至死!”

  “来人!”源司繁回头嘶喊道,“去禀报陛下!”

  “谁敢离开!”沈之鸾同样声嘶力竭,“谁敢通风报信,我先杀他!”

  “散开!通通散开!”苏墨秋带着人赶来,“若还是我大魏臣民,若还认陛下是大魏之君,就放下刀剑,统统散开!”

  源司繁转头道:“苏相!”

  “源将军莫要着急,”苏墨秋道,“我已经让人通知了陛下。”

  “苏相……”沈之鸾也一愣神,“你是……你是高纫兰的师父。”

  “殿下冷静,”苏墨秋道,“我知道他执迷不悟,做了错事。若有证据我必严肃处置,给殿下一个交代。”

  “来,”苏墨秋伸手,笑了笑道,“殿下,把佩剑给我。”

  “我不信你……高纫兰是你的学生,你肯定会维护他,”沈之鸾摇着头,“我不信……你们都不可信,你们都一样……我不信!”

  苏墨秋伸出来的那只手一僵,他蓦地转头看向车驾里低声咳喘的沈慕安。

  他听不见沈慕安的声音,却分明能感觉到他心底在无声哭泣。

  季子羽担忧地望着沈慕安:“陛下……”

  “……叫弓箭手来,”沈慕安极力压抑着咳嗽声,“必要时……杀。”

  “陛下……陛下三思啊。”

  “朕叫你去你就去。”

  季子羽哽咽着点头:“是,微臣遵旨。”

  “你们都想逼死我,你们都想!”沈之鸾道,“你不是他的师父吗?叫高纫兰来!叫他来!我杀了他就退兵!”

  “殿下!”苏墨秋嘶哑道,“陛下在前,你要惊驾吗?!”

  “……你还是护着他,”沈之鸾低声冷笑起来,“他是你的宝贝徒弟,你当然要护着他。”

  “我知道他走了歪路,但这一切没有证据,”苏墨秋道,“若有真凭实据我一定不会放过他。”

  “你讲这样的话,你自己相信吗?”沈之鸾道,“苏墨秋,你自己说,你在这儿当着陛下的面告诉所有人,高纫兰那些龌龊手段是不是都是你在言传身教!”

  沈之鸾手中剑倏忽对准了苏墨秋。

  “苏相!”季子羽心脏狂跳,“陛下——”

  “放箭……”沈慕安以手遮掩住唇瓣,点点滴滴的血珠从指缝里溢出,“放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