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墨秋不知自己是怎么回去的, 只觉得世事也不过是一场大梦,醒来恩怨皆消。

  不过宿醉后的头晕目眩感怕是一时半会儿也消不掉。苏墨秋慢慢地坐起身子,认出来是沈慕安的寝殿。

  霍文堂殷勤地要上前替他穿靴, 苏墨秋摆手示意不必, 他迷迷糊糊道:“……我昨晚上……喝了很多?”

  “也不多吧,”殿中响起苏砚冷嘲热讽的声音,“也就是刚好够你走不动路的量。”

  想起昨日明光殿上那么多人, 苏墨秋脸上一热:“……好像有点丢脸。”

  “苏相说笑了,”霍文堂道,“昨儿个苏相吟唱的那首诗, 宫里宫外的人听了都说好呢。今早上老奴还瞅见国子监那些个学子争相传抄呢。”

  “就是……”

  “就是什么?”苏墨秋边穿衣穿鞋边问。

  “就是不知道名字。”

  “这不是我写的,只是从前听人传唱的,”苏墨秋回他一笑,“叫将进酒。”

  他头依然疼得厉害, 霍文堂笑道:“苏相,这醒酒汤温过了,您看……”

  “嗯, 我喝点吧,”苏墨秋点点头,“有劳你了。”

  霍文堂出门拿汤去了, 苏砚这才道:“你又忘了自己不善饮酒了。”

  苏墨秋揉了揉太阳穴:“……借酒浇愁,聊慰平生罢了。”

  “你这一醉可了不得,”苏砚道, “昨晚上是源司繁和慕容溯两个人一块儿扶你回去的。”

  苏墨秋短促地笑了声, 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尖。他顿了一下:“陛下呢?”

  “我怎么知道?”

  苏墨秋还坐在床上, 转头俯身闻了闻枕头和被褥,轻笑道:“他昨晚上一定来过。”

  苏砚觉得酒还没醒时候的苏墨秋笑起来有点怪, 平易近人中总带着几分轻佻。

  “我来吧,”沈元佑接过霍文堂手里的醒酒汤进了殿,“苏相醒了。”

  苏墨秋和苏砚起身行礼:“常山王来了。”

  “苏相不必如此,”沈元佑道,“坐吧。”

  “殿下,”苏墨秋忙道,“我并无大碍,陛下那边不用担心的。”

  “苏相,”沈元佑解释道,“皇叔叫我来,是希望我每日能跟着苏相学学如何处理政务。”

  苏墨秋点点头,明白了沈慕安的用意。他面上依旧自谦道:“殿下过誉了,我也不是学富五车之人,就怕教错了法子,耽误人。”

  “那不会那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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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哎,你是——”苏墨秋看着面前清俊的年轻人觉得面熟,可死活想不起来他的名字,“岳……”

  “岳时初。”

  “哦对对,不好意思啊,一喝酒就容易记不住事,”苏墨秋道,“你来找我做什么?”

  “说来惭愧,我……”

  苏墨秋听他说了一阵,便了然了:“你想跟我学诗文?”

  “你误会了,这个是我听别人说的,”苏墨秋道,“不是我写的。不信的话你去问问魏太傅,我念书的时候是个什么不争气的样子,他都知道。”

  “苏相是个风趣之人。”

  “你若是真想求教,”苏墨秋道,“我其实没什么能教给你的,只有一首歌想写给你瞧瞧。”

  他提笔蘸墨,须臾之后便写好了。

  苏墨秋把干透的宣纸递了过去:“认得吧,来,念念看。”

  岳时初伸手接过:“好。”

  他大略扫了一眼,开口道:“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蛛丝儿结满雕梁,绿纱今又糊在蓬窗上……”

  岳时初心中一震:“苏相,这……”

  苏墨秋低头笑了笑,道:“你日后若是出来做官……”

  岳时初有些腼腆地摇了摇头:“苏相误会了,我是个无心仕途的人。”

  这话倒出乎苏墨秋的意料,他怔了怔:“一点都不想吗?”

  “我更喜欢闲云野鹤的日子,家父从前逼着我念书入太学,对我来说就已经足够痛苦了,”岳时初自嘲道,“我志本不在此。若有机会,我更想闲游山水,教书为生。”

  “我不及你,”苏墨秋感叹道,“你这份心比我更难得。”

  “苏相,”紫棠道,“常山王请您过去呢。”

  “知道了,我这就来,”苏墨秋临走前回头看了眼岳时初,似是无奈,“你看,我就没办法像你那样做个闲云野鹤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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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殿下,殿下,”李经之追了上去,“您这是……”

  沈之鸾擦了擦剑锋:“是他们逼我。”

  “殿下……”

  “你不了解沈元佑,我自小跟他一起长大,我比谁都了解他,”沈之鸾道,“他看上去忠厚老实,可真要动手比谁都能狠得下心来。他身边还有个高纫兰,皇叔要是让他继位,我不会好过。”

  “殿下,乾坤未定,”李经之劝道,“现在说这些为时太早了。”

  “不可能,”沈之鸾道,“皇叔若是没有那个意思,怎么会让他跟着苏墨秋每日研究政务?这分明就是想把大位传于——”

  “殿下,”李经之提醒,“慎言啊。”

  “你不懂,你懂什么……”沈之鸾苦笑道,“崔泰真正的供词在高纫兰手里,他拿出来交给父皇,我就解释不清了。”

  “眼下只有先下手为强——”

  “殿下!”李经之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流着泪道,“殿下,若是动武,这一切就解释不清了!他们反而可以反咬一口,诬告殿下谋反啊!”

  “事已至此,我难道要坐以待毙吗?”沈之鸾甩开李经之,“与其被他高纫兰逼到绝境,不如我自己动手先报了这个仇!”

  “殿下!”李经之几近撕心裂肺。

  李经之追了出去,正碰上要带兵去校场训练的源司繁。

  “源将军,源将军留步!”

  源司繁勒住缰绳:“李大人有何贵干?”

  “源将军……求您……”李经之道,“求您救救殿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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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朕这个身体啊,时好时坏,”沈慕安靠在枕上,“有时候朕都觉得上苍在跟朕开玩笑。”

  “心事太重也不利于养病,”苏墨秋道,“陛下若是能放下心事,病就好了。”

  沈慕安瞧着他:“恐怕是再也放不下了。”

  “朕不想做不教而诛之人,”沈慕安道,“可许多事,终究也由不得朕。”

  “陛下待西河王已经耗尽心血,多年来百官亦是有目共睹,”苏墨秋道,“陛下此刻再做决断,为的是大魏万民,为的是千秋社稷,不会有人说三道四的。”

  “你也觉得为了以防万一,朕应该杀了他?”

  “陛下,”苏墨秋道,“请恕微臣直言,陛下多年以来,对西河王的一片苦心,天下臣民皆为见证。虽无父子之实,却有父子之情,微臣以为圣朝自当以孝治天下。”

  “别人都说你荒诞不经,”沈慕安道,“朕看你不是,你是看似不羁,实则滴水不漏啊。”

  “陛下谬赞了。”

  “陛下,”苏墨秋又道,“微臣觉得当务之急是稳住局面,万万不可让西河王铤而走险。”

  沈慕安早对侄儿了如指掌:“他翻不了天。”

  “那,”苏墨秋道,“是否还是做些安排,微臣觉得还是妥当些好。”

  “这跟你没有关系,你不要掺合进来,”沈慕安道,“他们两个人你不论站了哪一个,日后都很难办。朕也不想让你为难。”

  “陛下……”

  “去叫沈奉云过来,”沈慕安道,“朕有话吩咐他。”

  苏墨秋知道沈慕安心意已决,他说什么也不会扭转,点头道:“那好,陛下,微臣告退了。”

  他才出了宫门,就碰见了高纫兰。

  “……你怎么在这里,”苏墨秋别过头去,“陛下没说传召你觐见。”

  高纫兰道:“我不是来见陛下的,我是来找先生的。”

  苏墨秋轻声一笑,略带讽刺道:“没想到你还认我这个先生啊。这我可不敢当,高大人不必如此。”

  “先生若要责骂,我无怨言,”高纫兰道,“但有一事只怕先生也不得不考虑。如今陛下病重,朝野上下表面平静,实则已经流言四起。人心浮动,时局不稳,这恐怕不是先生想看到的吧。”

  “不用绕弯子,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只是觉得,先生身为一国丞相,应该得早点出面,主持大局。”

  紫棠牵来了马车:“苏相咱们回府——哎,高大人也在这儿?”

  苏墨秋道:“把他也带走,一块儿回去。”

  “好。”

  高纫兰知道苏墨秋动了心:“那就多谢先生送我一程了。”

  “你没必要来找我,”回府之后苏墨秋坐在椅子上,眼神疲倦,“江山代有才人出,新帝登基,你自然也会更进一步。放心,我也不会霸占这个丞相的位置,等新帝登基,我自然会辞官还乡。”

  “天下未定,”高纫兰倒了两杯茶,举杯也不知在敬何人,“朝堂上恐怕还少不了苏先生。”

  苏墨秋自嘲一笑:“少了我苏墨秋一人又能如何。”

  “不过我提醒你一句,丞相这个位置未必这么好坐,弄不好,粉身碎骨也是有可能的。”

  “那日先生突然叫我说话,我当时想了许久没有想明白,”高纫兰道,“可是我现在明白了。”

  苏墨秋转身看他。

  “因为崔泰死了,是陛下下令杀了崔泰,”高纫兰道,“陛下觉得家丑不可外扬,要保他视如己出的侄儿。”

  苏墨秋道:“我没教过你妄测圣意。”

  “不是我妄测,是因为这是人之常情,”高纫兰把另一杯茶摆到了正对苏墨秋的方向上,自己又倒满了一杯,瓷器相碰,像极了师徒举杯共饮,“陛下也不能免俗。”

  “但是这也注定了一件事,那就是西河王决计不能继承大统,”高纫兰侃侃而言,“至少身为帝王,他不能有把柄落在臣子手里。”

  “当然,我这话也不绝对,世事难料,人心更是难测,谁又知道西河王到底有没有戾太子刘据当年的勇武,愤而举兵呢,”高纫兰说到这里,故意叹了口气,“万一真叫他成功了,那……”

  “你到底想说什么?”

  高纫兰平静一笑:“我只是在担忧先生的安危。毕竟……一朝天子一朝臣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