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德點頭,笑了笑,壓一下煎鍋裡的漢堡肉,感覺臉頰發熱。「其實這隻鬼並不壞。」

  「把肉翻過來,那面已經好了。」

  巴德露出和藹的笑容,照對方說的做。「你真的有點愛使指人,你知道嗎?」

  「也許是你不喜歡聽從別人的指示。」

  當巴德的眼光轉向瑟蘭督伊,他的輪廓在廚房的燈光下一閃。從眼角的餘光看來,瑟蘭督伊就跟正常人一樣真實,現在他和灰色、淡淡的污漬差不多。巴德挑起眉毛,提起鍋鏟指著他。「嘿,別偷襲煮飯的人,你會害我分心。」

  「要讓你分心太簡單了。」

  巴德哼了一聲,然後兩人變得沉默,廚房裡都是炒菜的劈啪聲、烤箱的運轉聲,還可以聽見蒂妲和貝恩在飯廳裡爭吵。「你都沒解釋過那些竊藏行為。」過了片刻後,巴德說道。瑟蘭督伊挑眉表示疑惑時,他又說明。「偷小件珠寶,還把東西到處亂放。」

  「我也會覺得無聊啊,」瑟蘭督伊立刻回說。「能跟我互動的對象都具有夠強的意識,我沒辦法碰觸有靈魂的東西,移動物品算是一種挑戰,也是接觸世界的一個方法,提醒我還滯留在人間。我還活著的時候,常常到處收集小飾品送給我的家人,這個習慣還是改不掉。」

  瑟蘭督伊談起家人時,不難聽出他聲音裡的悲傷,刻意隱藏之下,他的情緒明顯變得冷漠。巴德想起瑟蘭督伊剛才說過他曾看著這棟房子落成,而且他束縛在這裡的時間比那還長。困在這塊方寸之地長達一世紀之久,看著這些延伸的走廊以及在此來來去去的生命,卻永遠都不能伸手接觸他們,在這種困境究竟會變成什麼樣子?驚人的是瑟蘭督伊還沒發瘋,或枯萎成凋零的空殼。那雙眼睛背後必定藏有不可思議的力量,巴德希望現在就能看見。

  「爸爸,爸爸,貝恩想把胡蘿蔔塞進我耳朵裡!」蒂妲衝進廚房,差點撞上巴德的大腿後面。

  他用空著的那隻手穩住她,另一手調整瓦斯爐的火。「小心,親愛的,我們得讓食物盡量留在鍋子裡。」

  從眼角餘光,他看見瑟蘭督伊微笑,然後消失。蒂妲望向他剛才所站的地方,皺起眉頭。「你在跟鬼先生說話嗎?」

  巴德忍著笑意,胡亂摸了摸蒂妲的頭髮,給她鍋鏟,順便逃避那個問題。「妳想不想試試看炒洋蔥?」他拉來一把椅子,讓她能看得到自己在做什麼,一手扶著她的後背,幫她站穩。蒂妲將鍋裡炒成褐色的洋蔥堆成一小堆,眼睛都亮起來了。

  「我覺得鬼先生很喜歡你。」片刻之後,她突然冒出這句話。

  巴德驚訝地瞥了她一眼,一種奇怪又難為情的感覺在他腹部裡翻騰。「為什麼這麼說?」

  蒂妲帶著燦爛的笑容看向他,她的暗示巴德想破頭都無法解讀。「我就覺得他真的很喜歡你呀。」

  巴德也回她微笑,想到瑟蘭督伊就在旁邊聽著他們的對話,他試圖忽略那如洪水一般的尷尬,但同時又忽略不了某種感覺在心裡舒展,他不知道瑟蘭督伊聽了女兒的說法會怎麼樣。「喔,那真是太好了。」

  門鈴打斷他們交談,巴德讓蒂妲離開瓦斯爐,拿回鍋鏟,關掉瓦斯。「去跟哥哥說我們的客人來了。」他拍拍她的後背,她就衝了出去。最後再望一眼剛才瑟蘭督伊靠在櫃台前的位置,不自覺地揚起微笑。

  房子像玫瑰園那般茁壯、擴展、綻放,矗立在此,藤蔓纏繞著金屬圍欄,部分攀附在房子外牆上,還開了花。他已經成為這個地方的一部分,如同這裡也是他的一部分。他的生活充滿光明,寧靜又不乏快樂。每次煮飯,有時他要用到量杯就發現東西就在旁邊,而且已經裝好他需要的材料和份量。他常常會在家裡到處放書,做家事經過就順便翻頁,讓瑟蘭督伊可以閱讀。他會熬夜聊天聊到深夜,空蕩的房間裡全是他們的聲音。

  夜晚不再像一艘接一艘漂流而過的空船,他躺在床上,安靜不等於死寂,沉默也非牢不可破。當他在午夜醒來,感覺也不像有什麼堅硬的東西卡在喉嚨裡。這棟房子彷彿把他捧在掌心裡,他並不害怕。

  就在這樣的深夜裡,睡意將他拖至意識模糊的中途。他本來很容易就能再次入睡,但是有種感覺將他從內心深處抽離。巴德睜開眼就呆望著床上的空位,瑟蘭督伊在那裡,即使看不見對方,他仍然知道旁邊不是空的。巴德打了哈欠,手指縮在枕頭下。「你又在看我睡覺嗎?」

  一陣停頓後。「嗯。」

  「為什麼?」

  「因為你的樣子很奇怪。」瑟蘭督伊的語調不太順,好像非常小心地選擇形容詞。

  巴德發出哼聲。「那又不是我能控制的,睡覺就沒意識了。」

  「我沒有罵你的意思。」聲音又停頓下來。「你睡著的樣子看起來很安寧,我從沒在你醒著的時候看過。你就好像……在無重力的狀態,應該是這樣說的吧。」

  巴德聳眉。「大概是因為我流口水了吧。」

  「一點點啦,份量流得很藝術。」

  巴德忍不住發笑,也聽見旁邊傳來同樣的笑聲。過了一會,瑟蘭督伊說。「你還累的話,我可以離開讓你繼續睡。」

  「不,不用了。」巴德忍住打哈欠的衝動。「我喜歡你陪著我。」

  「不久前你還說我很……“毛骨悚然”。」

  「想法是可以改變的。」

  巴德想像得出瑟蘭督伊臉上拉開的笑容。他閉上眼,但還沒睡著,過了很久,瑟蘭督伊的聲音才又傳來。

  「你不跟你妻子說話了?」從他謹慎的語氣聽來,巴德知道瑟蘭督伊很小心注意踩在地板上的腳步。他們從來沒談過這件事,不過這次感覺很正常。

  巴德盯著天花板,手墊在腦後,房裡一片昏暗。如果他坐起來,還是能看見瑟蘭督伊坐在床沿,卻不會留下凹陷的痕跡,或者是在地面上無聲地來回踱步,再不然就是什麼都沒有。在落入沉默的沉悶循環之前,巴德終於回應了。

  「我想還是不了。」他的眼神黯然。

  「為什麼?」

  巴德嘆道。「只是覺得現在沒必要了。」他有些猶豫。「其實這麼做從來沒讓我覺得比較好過,只是變成一件我不得不去做的事,好讓自己堅持下去。」此時好像有個硬塊哽在他的喉嚨裡。「可是我知道這麼做沒用,她已經走了。」他談起這件事已不像以前那麼心痛,他原本還以為傷害永遠都不會減少。反而像是潛藏在心裡的重量振翅而飛,呼吸終於能順暢一點。

  「但你還是很想念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