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這裡幹麻?」巴德問道。

  瑟蘭督伊看他的眼神,好像對方是在問“你今天早餐吃了什麼”。「我晚上幾乎都在這裡度過。」

  巴德的眉毛挺了起來。「在我床上?」

  瑟蘭督伊瞪向他。「嚴格來說,是我的床。」

  巴德嘆了口氣,走到瑟蘭督伊的對面,坐在床邊。他的腳下聚集了月光,將影子投射在床上,繪出一片黑影。這很詭異,但是他與鬼魂共處一室時原本有的那點陌生感,現在卻感覺不到了,反而有種巴德無法形容的自然。「你不能因為曾經待過這間屋子,就獨占每件事情的主導權。」

  瑟蘭督伊的嘴角卷起一抹淺笑。「我高興。」

  巴德沮喪地搖頭。「沒見過這麼霸道的鬼。」

  瑟蘭督伊沉默了一會,兩人越來越靠近,只有一條攤開的被子相隔。他的姿態這麼隨意,看起來還是很高雅,旁邊皺巴巴的床單和塌陷的枕頭顯得很不搭。他的淺金髮披在肩上,在月光下散發微光。沒人能讀得出他的表情。

  「知道我們共用一張床,你很不舒服嗎?」

  「呃,當然。」巴德說。「你真的需要睡眠嗎?」

  「不像你們那樣,只是這種習慣有撫慰作用。整夜保持清醒,獨自在走廊上徘徊……並不會讓你覺得愉快。」

  巴德又嘆了口氣,禁止瑟蘭督伊上床似乎不太公平,怎麼說這張床他也已經睡了幾十年了,再說,過去這幾個月,他也沒打擾到巴德。「那應該無所謂吧,至少不像我能感覺到你這麼糟。」

  瑟蘭督伊盯著他,面無表情。「如果你真的很困擾,可以去睡沙發,我沒意見。」

  巴德不禁笑了。「是喔?你還真慷慨。」他挪到床的中央,與瑟蘭督伊並肩而坐,上半身撐著床頭櫃。這麼靠近感覺很奇怪,而且知道若是伸手根本碰不到對方或任何東西。上次有人躺在他旁邊是他的妻子,那次她睡著時還抱著一本書,嘴裡叼著筆,這些回憶形成不自在的哽咽卡在他的喉嚨裡。這次不同,瑟蘭督伊似乎是存在的,實際上並不是真的。無論他可能有什麼奇怪的習慣,其實一點都不影響巴德。

  「那就約法三章,」巴德甩開那些灰暗的思緒,比出手指列舉。「第一,你只能躺在那一邊。第二,不准在半夜裡出怪聲,我很容易心臟病發。第三,」他的目光意味深長地落到瑟蘭督伊那雙古怪的靴子上。「不准穿鞋子上床。」

  瑟蘭督伊聳聳肩,才一下子他就裸著雙腳。巴德難以置信地看傻了眼。「你還能改變你的外觀?」

  「合理範圍內就行,若是不同的面孔或是其他身形就沒辦法了。」

  巴德搖頭。「真是詭異透頂了。」

  「你想要的話,我可以再把鞋子變回來。」

  巴德輕笑說。「不必了謝謝,穿著鞋子睡覺就是我的底線。」

  瑟蘭督伊動也不動看著巴德塞回被子裡,縮在床上。巴德覺得那雙眼的壓迫感好像要燙傷他的皮膚似的。「能不能請你……再把自己隱形?看你坐在那裡實在很不舒服。」

  「行。」又一會兒,瑟蘭督伊消失了。巴德等了片刻,好像期待會有什麼東西撲面而來,然而房間裡徹底的寧靜,他翻過身,面向旁邊,他知道瑟蘭督伊一定還在。「你還在看我嗎?」

  「沒有。」

  巴德輕輕嘆息,把被子拉到臉上,閉緊了雙眼。身邊沒有呼吸聲,床單上也沒有溫度或摩擦聲可以說明還有人在,可是他能感覺到瑟蘭督伊的存在,比那些跡象更深的程度。有人在身邊的感覺終於讓巴德明白每晚都不是在作夢,當時只是覺得安慰。知道瑟蘭督伊確實存在時,他的背脊還起了一陣奇怪的刺養感。

  睡意來得很快,他人躺在身邊的感覺漸漸將他拉進夢裡。

  之後就像那樣,許多個夜晚,瑟蘭督伊都在沒現形的狀態,這種時候,巴德總是會表達些無意義的意見,引誘他出聲或顯像,通常都很有效。蒂妲曾說瑟蘭督伊不愛說話,但巴德發現事實恰巧相反,可能就是跟他的舉止一樣草率了點,不過他似乎很喜歡和他交談。或說,至少他不會想回避,而且巴德發現如果沒對空房間說「晚安」就怪怪的,若沒得到回應更不習慣。

  春天與夏天交替,炎熱的氣候隨之而來。屋裡很快就出現一個問題:第三天氣溫超過華氏八十度,空調卻壞了,壞得很徹底,他們開著窗睡覺,勉強還能入睡。巴德在雪歌上學前注意到她的黑眼圈,只好把最後一個風扇讓給她。空氣中的水氣預告一場即將來臨的大雨,一下就不停止。每次巴德快要入睡時,悶熱感就不斷堆積,讓他不得不移動位置到床上比較冷的地方。不過一點效果都沒有,怎麼樣就是睡不著。

  被單變得濕黏,在他身上糾結成一團,他踢開被子,半睡半醒的狀態下,四肢顯得沉重,然而空氣還是很悶。他盡量不一直翻來覆去,頭上吊扇發出的喀搭聲只是悲慘地提醒它的運轉沒什麼幫助。他全身只剩一件四角褲,但感覺像又厚又濕的毯子緊緊包著身體。

  一聲煩悶地呻吟後,巴德爬下床。房間另一側的窗戶如果泛著微光的方格,他有點蹣跚地過去拉起窗簾,讓月光流進房間。這扇窗本身就有點小麻煩,他用力扳開窗戶,清新涼爽的晚風接觸他的皮膚,立刻舒服了許多。這扇窗只能打開一點,再開就會卡住,不好開關,不過這樣就夠了。

  巴德輕輕嘆氣,往前將額頭靠在冰涼的玻璃窗上。眼前是房屋拉長的影子,沿著山坡往湖面的波光延伸,包裹在獨有、稍微蜿蜒的道路上,現在沒有行駛的車輛,所有房子都在黑暗中沉睡,完全沒有人醒著的跡象。

  「很美吧。」

  聲音從後面傳來,巴德沒回頭。「是啊。」

  「我常常俯瞰這片庭院,比我活著時的印象還要久。這裡變了很多,但我對鄉村的喜愛還是沒變。」

  巴德轉身,光線掠過他身上,而他的下半身在黑影裡。瑟蘭督伊站在兩步的距離外,凝視窗外,望著巴德剛才所望的方向。雖然巴德站在光源裡,瑟蘭督伊卻被一層深藍色的陰影包圍。

  「我很擔心有天他們會毀了這一切,看來我生命中簡單的快樂註定要一一失去。」瑟蘭督伊嘆道。

  「但並不是失去一切。」巴德輕聲說。對方突然對上他的雙眼,彷彿有什麼在他們四目相接之間傳遞,胸口的起伏像是突來的一陣微風,而窗外吹進來的空氣已經靜止。

  「不是失去一切,」瑟蘭督伊坦承。「卻是我們最缺乏的感受。」

  巴德嚥了口水,點頭。「我深有同感。」

  瑟蘭督伊走近一小步,他的頭髮被照亮,形成固態的月光,眼神中有種深刻的領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