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歌夠懂事,不予置評,而貝恩則是驚呼「我們真的要住這裡嗎?」那是他由始以來最難以置信的語氣。

  「這裡是有點老舊,」巴德說,壓抑已經累積在心裡一整天的焦慮。「不過還是挺有趣的,我們可以把它整理成我們想要的樣子。」

  蒂妲攤坐在座位上,拒絕往窗外看。那天剩下的時間,他們把所有傢俱和箱子都搬進屋裡,而她開始探索這間屋子,當成是酒店房間,滿心興奮地觀察一個她根本沒想過要住進來的地方。她把所有東西都跟舊家的作比較──舊家的冰箱門總是一直開著,舊家的地板不會這麼吵,她真正的臥房有更大的衣櫃,可以在裡面玩。巴德也想了些辦法讓她專注在正面的事物上,像是看看山下的小湖泊,以及偶爾會在後方草地上逗留的鹿。這是一處靜謐又隱密的地方,巴德剛找到一份居家工作,這種遠離喧囂的環境正是他需要的,但是蒂妲還不能理解,直到她認為他們的房子鬧鬼了。

  他再次拾起油漆滾筒,轉向那面覆蓋了浴室牆壁、醜到極點的黃色壁紙,他只能猜想這大概是前屋主燒壞腦袋或喝醉的情況下挑選的。他慢慢粉刷,以一層新的顏色抹去原本的痕跡。空氣中充斥著油漆的味道,而窗外又吹進春天的芬芳氣息,他們會一點一點地,把這個家打造成屬於自己的樣子。

  那晚,巴德終於把孩子們都哄上床,他實在累壞了。浴室裡的油漆已經刷好,正在風乾,但是還有十幾桶油漆等著漆上別處的牆壁,更別提這棟房子放不出熱水、空調需要修理,最首要的還是處理貝恩在外面丟球打破的窗戶。現在巴德正拖著步伐回到臥房,垂下雙肩,一心只想睡覺。

  他繞過擺滿了臥房地上的箱子,傢俱都堆放在牆邊,所有平面的空間都是成堆的碎屑。他最珍貴的物品都優先拿進來,暫放在他房間裡妥善保管,遠離可能會面臨油漆和碎玻璃的地方。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梳粧檯的角落,上面有一個樣式簡單的木制珠寶盒,一角已經超出梳妝台的邊緣。

  他爬下床,踩著緩慢無聲的腳步,直到站在梳妝台前面。他把珠寶盒擺正,離開梳妝台的邊緣,手指按著蓋子。這是很久以前,他親手雕刻的,邊緣還是有點粗糙,上面有他一直無法磨掉的小瑕疵。巴德打開蓋子時,他的妻子非常喜歡這個珠寶盒,可能還勝過裡面的翡翠項鍊。他還記得那些珠寶掛在妻子的脖子上,它們讓她的雙眼閃爍。

  他闔起蓋子,嘴唇痛苦地扭曲起來。房裡塞滿了一堆東西,可是依然覺得寒冷又空虛,死氣沉沉。他們又把原本的感覺都帶進來了,巴德忍不住這樣想,一切都會隨時間過去的,蒂妲的鬼朋友也是。

  應該說巴德希望如此。

  他躺到床上,發出內心深處的感嘆,望著旁邊的雜物。還有這麼多事情要做,而且好像每做完一件事,就又有五件新的任務冒出來。即使現在筋疲力盡,他似乎還是無法入睡,有件事他得先完成。

  他不記得是從何時開始的,他從來沒為誰禱告或寫日記,向來都是他妻子擔任聽眾,聽他訴說每天過得如何,每次他都會告訴她,他覺得好多了。她去世之後就成了種煎熬,他的親友鼓勵他禱告,但是巴德知道任何神祇都無法給他救贖,除非衪們安排足以媲美拉撒路復活的奇蹟。因此,他開始在晚上對過世的妻子說話,就像意外發生之前的習慣,一直延續至今。

  「嘿,親愛的。」巴德一邊說著,一邊彎腰脫下鞋子。「『你把鞋子穿進來了』,我知道妳一定會這麼說,在我們把屋子整理好之前,妳得原諒我,我怕踩到鬆脫的釘子。」他踢掉鞋子後,便開始換衣服,繼續說。「孩子們還沒適應這棟房子,不過我早就該料到會這樣了,還是妳比我懂怎麼說服他們。如果有妳在,一切就容易多了。」他嘆口氣,脫掉上衣,換上簡單的灰色睡衣。「這棟房子很不錯,有些偏僻,但也許這是個優點。妳還記得我們以前的鄰居有多吵吧,現在這裡除了自己,沒人會來打擾我們。」他靠在枕頭上。「我想也許這是這麼久以來的頭一回,我們會在這裡過得很好的。」

  他靜靜地躺了片刻,彷彿能聽見她的聲音從枕邊傳來,他已經睡意濃厚。這裡只有一片死寂,甚至連他自己的聲音也無法讓房裡減少一絲空虛感。這種感覺不像解脫,反而像撕開傷口上的痂,底下從沒真的痊癒過,每天晚上仍然會發癢。

  他側過身關燈,房裡的黑暗被窗外的月光穿透,照進房間,淡色的窗簾顯得透光。巴德望著它,感覺眼皮開始變重。房裡嘎吱作響,在他周遭移動,似乎到他旁邊躺下準備入睡。他不禁覺得好像有東西在看著他,安靜、沉思,然後他的思緒漂向房間以外,最後終於閉上雙眼。

  一個月後,罩布終於掀開了,最亂的箱子也都拆箱或堆放到閣樓上,鞋子擺在門口,因為每天進進出出,擺放的位置不斷變換而顯得雜亂。碗盤疊在水槽裡,作業散落在桌上,玩具的場景套件也遺忘在走廊中央。新的生活步調開始上軌道了,孩子們開始到新學校上課,巴德會在他們出門後坐在後院喝著咖啡,俯望河流,度過早晨。他的時間大部分都是獨自一人,在電腦前工作,等待公車開進巷道盡頭的聲音,告知孩子們到家。他們就這樣安居度日,找回平凡生活的自在。

  不幸的是,這種生活並不是完全都這麼愜意。

  「爸!」熟悉的尖叫聲傳來,巴德嘆了口氣,關掉正在趕製的電子表格,上樓梯到雪歌的房間,三個孩子全站在那裡,互相喊來叫去,分貝越來越高。

  「我跟你說了不要碰我的東西!」雪歌對貝恩吼著。

  「我才懶得碰妳那個蠢手鐲!」貝恩回嘴。

  「不要吵了!閉嘴!」蒂妲也跟著大喊。

  「到底怎麼了?」巴德蓋過他們的聲音。孩子們瞪大了眼轉頭看他,沉默又短暫的瞬間後,房間裡又再次爆發。

  「貝恩又亂拿我的東西──」

  「才沒有,明明是妳自己弄丟的──」

  「別傻了!不是他拿的!」

  「好好好……」巴德舉起雙手。「一個一個來,最大的先說,開始。」

  「貝恩偷偷進來我的房間,拿走我的珠寶。」雪歌不假思索,得意地交叉雙臂。「我的耳環和項鍊都不見了。」

  「我幹麻做這種事?」貝恩抱怨。「那東西看起來那麼俗氣。」

  雪歌惱火地說。「我朋友安琪被騙了,她以為那是真的鑽石。」

  「好吧,安琪大概也以為聖誕老人……」巴德拋來警告的眼色,貝恩往蒂妲的方向瞥了一眼,才換了個胡扯的說法,「騎的是黃色大象。」

  「貝恩,真的不是你拿的?」巴德在他們又開始吵起來之間先插話。

  「當然不是我,」貝恩回答。「我根本沒進來過這個房間,這裡的味道好像一朵花把另一朵花吃了又吐出來。」

  「你的房間聞起來才像有東西泡在汗水桶裡,腐爛了十年!」雪歌反擊說。

  「我知道是誰拿走珠寶!」蒂妲喊叫的聲音高得快衝上頭頂。雪歌和貝恩立刻停止爭吵,巴德期待地看著她,蒂妲吸了口氣。「是鬼拿的。」

  雪歌發出受不了的悶吼,貝恩也把手拋在空中。「別再說鬼了,妳現在也該長大了吧?」

  「我猜猜,把我的書架整個弄亂的也是鬼囉。」貝恩翻著白眼說道。

  「沒錯!就是他弄的!」

  「蒂妲……」巴德開口,可是她卻帶著受傷的眼神轉過來。

  「連你也不相信我!」她大喊。「算了,無所謂,反正他是真的!」蒂妲轉身逃出房間,頭髮在身後飄動。巴德看了眼另外兩個孩子,他們像在內疚和不滿之間左右為難。

  「搞什麼啊?她一直提到鬼,學校裡所有同學都覺得她很奇怪。」貝恩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