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耽美小说>【夏五】宣誓效忠>第10章

  究竟是从什麽时候开始的呢?

  我不知道。回过神来时,已经两个人开始了旅行。

  名为天球交汇的灾难带来了另一个世界,那些叫做魔种的傢伙入侵希德,四处攻击人类。我想我不得不帮个忙。没什麽,好歹是共享一片大陆的邻居,虽然人类又笨又短命,死太多还是会造成困扰的。

  至少族里不少人都喜欢和靠近边陲的镇子交易,万一哪天吃不到新鲜奶酪了,小蒂姆估计得哭晕过去。到时候还不是得让我帮忙,什麽族长啊,麻烦死了!

  说起照顾,和我签订主从契约的傢伙倒安静得很,除了不太会说话其他都好。我还是第一次和魔种签契约,这种感觉很奇妙,像用一根绳子把两个人系在一起,我说话,对方也能感受到绳结的震颤。

  嗯,起初是忌惮这傢伙的力量才试着签了契约,没想到它居然不是希德大陆的生物——语言不通,最开始连人形都没有,花了两天才变出个能看的模样来。

  好吧,这位被我下了「从此以后就是我的使魔兼僕从了」的契约的魔种长得还行,像个黑发黑眼的东方帅哥。我将我们的契约刻印在一串青苍石里,用长耳草编成手鍊送给了他。

  主从契约要有名字才能生效,所以我按照两百年前看过的童话书给他起了个名。

  「如果您继续发呆,这裡的人类就要死光了。」

  我无奈地叹了口气,随手施了个简化版的「苍」,把包围过来的魔种们吸到一起挤爆了。浓稠的血喷得宛如瓢泼大雨,我开着无下限结界往镇上走,他化成一团黑雾跟着,沉默得像块石头。

  到了镇上,民众们畏惧又崇拜地夹道欢迎,阵仗大得离谱。我可不想被「接风洗尘」——唯一能安慰我的只有糖果和点心,所幸人类最拿手的就是料理。

  来接我的人是相邻几条镇子——他们管这个叫「领主」来着——的主人,看着年纪不大,也就十六七岁模样。

  「我是弗朗西斯·沃歌。感谢您们出手相助。」这人看起来刚从一场猎杀中抽身,金发碧眼都沾着血,比我们狼狈多了。但他居然能看出我是「我们」,想必资质还不错。

  我和他握了手,他看起来高兴极了。谁知道呢?我连无下限都没关,硬要说这算不上一个「握手」,毕竟他只是握住了我与他之间的虚空。

  那之后,我们在镇上住了几天。沃歌常常来花钱委託我们护卫镇上民众,虽然那笔钱实在不多,但我总会拍着脑袋同意下来。

  一则铲除魔种实在简单得很,二则沃歌是个聪明人,很快掌握了我的弱点。

  事情是这样的,在那个万恶的下午——当时我们才刚来到镇上不久,他突然趁我在杂货铺买黄油的工夫跑来搭话,开口第一句就是:「嘿,你是不是喜欢夏油杰?」

  我其实有小小吃了一惊,毕竟我一直确信自己没怎麽表现出来。但表面上,我还是相当镇静地咳了一声,说:「是又怎麽样。」

  哦对了,夏油杰就是我给我的小魔种起的名字。他虽然平时总喜欢蜷在黑雾裡飘来飘去,化形的模样倒相当好看——我是个看脸的,所以在看到他的第一刻就拍着手扑上去了。

  当时我们还在北境孤山上,月亮很亮,他看起来相当不知所措。

  「我对你一见锺情了」——我好像是这麽说的?

  不管了,总之我应该大概也许是喜欢他,一个孤零零的魔种。沃歌发现了这一点,我很惊讶,没刹住露了馅。

  从那以后,沃歌打着「出任务能增进感情」的名号邀请我接受委託,虽然这一看就是骗人的把戏,但的确比单纯赶路要有用多了——杰开始用他会的为数不多的词彙与我说话,大多数时间都只是些单词。没关係,我决定教会他读书写字。

  魔种似乎在全大陆各个地区泛滥起来,我打算离开镇子四处转转。沃歌恳求我们带上他,考虑到这段时间的人情,我勉为其难地同意了。

  于是,我和人类和一个漂浮在黑气里的魔种,三者结成了奇妙的队伍。

  杰学东西学得很快,本身就会黑暗大陆的魔咒,现下又成天听我面向沃歌开设的神圣力小教学,硬生生成了队裡的最强。当然,这个最强也包括我,沃歌只是朵掐在牛扒上的薄荷叶。

  「学点防身技能也好。」当沃歌问我能否将神圣力的使用方法传授给人类时,我无所谓地嚼着一片草叶,「那就让族人们去世界各地,把智慧和技术带给你们吧。」

  他看起来感动过头了,说要不我们来签契约吧,一份盟约。

  我本来想说这事情挺大,恐怕我一个人决定不了;然后仔细一想,我好像的确是族长来着,这点事情还是做得了主的。

  于是我们在那个夜色深处的洞窟里订立盟约,神圣力流转如白昼,比一旁燃烧的火焰更亮。契约结成,杰就飘在一旁看着,不一会儿,突然「唰」地化出人形。

  沃歌吓了一跳,他大概是第一次见到杰的模样。

  「主人,」杰开口叫我,「请也和我订立契约吧。」

  他鸦羽般黑沉的眼眸空无一物,我看着,突然萌生出填满那双眼睛的冲动。我想把他拉下来,拉到我身边,让他拥抱一整个世界的星光与大海。

  于是我说,不行,我们之间有着比契约更牢固的连结。在你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之前,我不会再和你许下任何誓言。

  他垂下眼眸,看起来不难过也不开心。沃歌在一旁打量我们俩,这时「扑哧」一声笑出来。我摸了把杰绸缎似的黑发,说,别着急,慢慢来。

  这句话似乎贯穿了我们长达两百年的旅途。

  魔种逐渐减少,习得神圣力的人类团结起来,集结出训练有素的战士队伍扫荡威胁。我们四处走走停停,路过一个国家就出手帮点忙,不知不觉留下了一大堆神乎其神的「传说」。

  在漫长的旅途中,时间概念变得十分模煳。我和杰都是长生的种族,只有沃歌能充当那个「原来已经过去这麽久了」的闹钟。他已经活了两百多岁,勉强靠在人类中最顶尖的神圣力技艺延缓衰老,却始终无法与自然规律抗衡。

  于是,当我们再度回到他日益壮大的领土时,看上去就像「爸爸和他不靠谱的两个儿子」。

  「嘿,你到底怎麽想的?」在一个有星无风的夜晚,我拉着杰坐在高高的悬崖边,头枕麦草而卧。这些年过去,他始终没点人样,搞得我时不时怀疑自己的教育方针出了问题。

  就像现在,即便我这麽问,他也只会用那双蛊惑人的眼睛看过来,不言不语,像宁静的湖畔。没准是人家种族习性如此——我安慰自己,还是没忍住伸长手脚撒泼打滚:「啊——不乾啦!追你追了两百多年,铁树开花都要开秃了好吧!你是不是不行?」

  他静静看我——然后毫无徵兆地低头,咬着月光餵进我嘴裡。

  我下意识躲了躲,花了半秒钟意识到他在做什麽,再花了半秒钟伸手勾他,重重迎上去。我们共同品尝那片云,月光很凉也很软,他的呼吸快了半拍,我更加兴奋,几乎要把他也吃进肚子里去。

  黑发汗涔涔地与银发勾缠,我的额头抵着他的,我的眼睛望向他,我的话语逮着他鼻尖走过。你明白了吗?你懂得了吗?

  杰,你想听我说吗?

  他不回答,仍要低头找我的嘴唇。我伸手挡,他吻在我的手心,抬眼看我,浓墨捲起漆黑的潮汛。我爱极了他微微泛红的、潮湿的眼尾,这让他活了过来——我让他活了过来。

  完了,我要爱上接吻了。

  在那之后,沃歌留在领地,我和杰继续浪迹大陆。已被簇拥为人类领袖的金发伙伴问我们会不会想念他,杰自然不会回答,而我想了想,回答:「不会。」

  沃歌点点头,说好。他转身离开了,眼角的细纹挤出几缕不易察觉的悲伤。我想他是在问我会不会记得他,在他死后,即使只是偶尔。

  在尚未分道扬镳的两百年里,我们曾凭一腔少年意气建起通天高塔。杰说天球交汇必定会再次发生,因为裂缝是难以弥补的。「那就把破洞填上,像打补丁那样。」我说,「我们拥有源自三个种族和两个世界的力量,可以一试。」

  于是巴别塔就这麽建立起来,在荒原中央,剑指天空,用取之不竭的神圣力修復世界壁障。我们不知道下一次灾难将以何种形式到来,但巴别塔是承载着一切希望的神兵利器,假以时日,它一定能完成肩负的重任。

  在后来的两百年里,我和杰踏遍希德,把所有人迹罕至的角落走了个遍。他终于开始流露出似人的情感,即便还十分生涩,却如同击穿落石的流水般令人振奋。

  淌过迷雾,越过沼泽,无数日月与星岩都在我们足下俯首。杰偶尔徬徨,我便在无数个吻旁附一张便笺,上书本人世界第一好看的字迹:慢慢来。

  我们都是坐拥漫长生命的种族,我们还有很多时间。

  好吧,我得承认,造物主永远是公平的——譬如我一切完美,就是运气不太好。

  距第一次天球交汇四百年整,星灵再次现形。世界开裂,无数魔种蜂拥而至,下大雨似地噼里啪啦砸进希德。巴比塔的修缮工作才进行到一半,真正的大麻烦——魔神——却来了。

  祂被异动吸引,朝黑暗大陆的裂缝踩了一脚;没想到世界壁障直接烂了,这一脚结结实实落在希德的大地上。实打实的灭世危机,我带着杰赶往巴比塔,却发现魔神也朝着这个方向行进。

  生灵涂炭莫过于此。魔神一步步前进,所过之处寸草不生。大地化为焦炭,生灵湮灭,曾顽强不屈的文明毫无抵抗之力地蒸发,齑粉被狂风捲走,千百年辉煌一朝复灭。

  我凝视杰沉着的眉眼,突然明白了人类不畏死的心情。

  或许他们并非毫不畏惧,只是视死亡为一场盛大的新生:以自己的死交换所爱之人的生。神总是公平的,一物换一物,天平两端总要平衡。

  唯一的遗憾就是做事太倔,硬要等杰明白才肯说那句话,结果生生浪费了四百年,直到再也没有机会宣洩于口。

  族人们懂我,他们与我约定了未来的路,告别妻子儿女,化生命为突破神境的圣火。我把杰困在千里之外,独自飞上塔顶,将神圣力与巴比塔融合。

  魔神抬起脚,我仰头看祂,嘴裡哈哈大笑。鲜血从耳鼻口中蜿蜒淌下,时间不多了。祂迈出一步,我高举日轮之剑,狠狠贯穿了自己的心脏。

  神圣力如火焰般轰然炸开,巴别塔光华万丈,耀眼得像一枚支撑天地的钉子。我感到烈焰焚身,熊熊燎燃的神圣力将始终焚烧我的灵魂,直到耗尽最后一滴血。世界修復的进程被飞速推进千年,壁障弥合,魔神不得不退回黑暗大陆。

  朦胧的视线中,杰挣扎着扑到我脚下,脸上写满了天崩地裂的惶恐。我看不清楚,只当是错觉,便努力扬起唇角笑。

  我现在的样子一定糟糕透了。

  不,没有,你……他拼命摇头,眼眶红了,你不能抛下我一个人。

  杰真是小孩子气。我故作苦恼,气力抽离,再讲不出话。他彷彿被压抑麻木了四百年的情感击垮,指尖都在抖,眼睑满满沁出透明的水痕。悟,他呼唤我,悟,别这样,求求你。

  真奇怪,我们从未交换过如此激烈的情感,却都在这个瞬间难过得无以復加。

  「杰,这是作为主人最后的命令。」

  我撑起眼皮,一字一句地念:「你自由了。」

  从此不再有我,却处处有我。来自黑暗大陆的遥远生灵啊,你且自由行走、自由讴歌,自由地活下去;我会化作秋风、化作春雨、化作你所驻足的每一片树荫。

  它们会代我说完未尽的话。

  绚烂的血色逐渐消退,我被疲惫感侵蚀,缓缓沉入黑暗。

  五条悟看见颓然于地的黑发巫师,看见前来找他的沃歌帝王。他们激烈地争吵,而后夏油杰头也不回的离开,徒留沃歌站在原地,被近在咫尺的死亡震慑。

  最长寿的人类开始惧怕死亡。从友人的死诞生出的恶魔将他俘获,沃歌变本加厉地研究神圣力,大肆挥霍财力物力,劳民伤财地修建宫室,试图通过供奉神明的方式得到永生。

  这漫无目的的六百年间,夏油再未离开巴别塔一步。他在神圣力滋养出的大森林中住下,每日遥遥眺望塔顶璀璨的火焰,像在与某个没心没肺的灵魂对话。

  及至沃歌的暴行愈演愈烈,猎巫开始,帝国乃至大陆的神圣力使用者深受迫害。早已远离人类聚居地、回归北岸的天使不再出手,暴君之名掀起滔天风浪,国境为之摇撼。

  六百年过去,海希领主谋划政变,久未出走的夏油杰出现在沃歌床前。他签订契约,亲手杀死了皇帝,却并未带走培养皿中的五条悟。

  「悟。」巫师的目光承载着上下千年的无穷晦暗,他注视凝液里的胚胎,那般专注,彷彿始终只注视着他一人:「现在还不是时候——再等等我吧。」

  「天使长的灵魂与巴别塔融为一体,因而一息尚存。历经六百年,献祭换来的安宁即将结束,加诸其身的无间业火也将燃尽;他入无机胎儿的躯壳,他与至纯至淨的容器共生,直到容器死去——他将苏醒。」

  沉浮于无尽长梦中的五条悟逆流而上,看见北境孤山纯白的倒影。少年天使走向降临于午夜的漆黑渡鸦,步伐轻快。

  他向黑暗伸手,黑暗便与他十指相扣;他笑着将渡鸦从深邃的沼泽中拽出,银发蓝眼灿若晨星。刹那间双翼似日轮般闪耀,黎明升起,笼罩渡鸦的阴影尽数退散,露出黑发黑眼的英俊青年。

  拥有人形的渡鸦茫然失措,目光被天使赤金的光羽填满,泥沼燃烧,灰烬化作新世界的茧。

  这一次,五条悟终于看清了天使长的容貌。他们像镜子两端的倒影,一人笑,另一人随之牵动嘴角。

  五条悟,你该醒了。

  我……该醒了。

  目光相对的瞬间,五条一脚踏空,从长梦中惊醒。他喘息着抚上心口,那裡完好无损,铁灰的乌鸦头骨却逐渐腐朽,破碎成一捧细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