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条被这声呼唤一惊,半边身子都麻了。这其中多半是累的——人一旦从高度紧张中松弛下来,因肾上腺素回落致使的痛楚与疲惫感都会立即涌来;当然,原本并不抱有期待的人突然登场,饶是五条也不由感到诧异。

  「什麽……天使部队?」瘫倒在地的第一皇女不可置信,「怎麽可能!明明六百年前——」

  「很遗憾,天使一族与人类的盟约的确终止了。」五条嘲弄地代为回答,「人家就算赏脸来宫殿坐坐,也是看在沃歌皇帝,不,三贤者之一的面子上。何况这皇宫不也是你们偷来的麽?」

  被嘴了一通的皇女不敢反驳,眼神却实打实射出怨毒,被五条看也不看地扫了回去。他见夏油始终望着他,并不说话,眉梢眼角均是浅淡的厌倦与烦躁,便知晓巫师大概是极其厌恶人类。

  骑士们瞠目结舌地注视着天使,这群生活在希德大陆的神圣种族毫无惧色,白得发光的皮肤被甲胄笼罩,只露出铂金的头发与一对羽翼,殿内的纯淨神圣力却陡然拔高,直接超出了寻常人类的承受范围。

  素质稍好的骑士顿觉压力剧增,好歹能勉强站稳;并未接受过训练的普通人立即就地晕厥,哐哐倒了一大片,擦着天使军团的枪尖叠罗汉似的摞起一座小山。

  谁叫你们搞什麽猎巫,五条吐舌头,不好好学习神圣力的使用方法,现在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吧?

  他把着刀在海西皇帝脖颈上比划了几下,警告皇子们别搞小动作。这些皇室成员被他的血线诅咒围困,反倒帮忙隔绝了一部分神圣力,因祸得福地清醒着。

  「就是这样,我也有后援啦。」五条对皇帝说,「隐世已久的天使部队……处刑人全死光了,看见没?现在孤立无援的是你们,最好别想着耍花招哦。」

  见皇帝油光水滑的脑门往下点了点,五条松手解除了血刃,把老人家往前一推,令他踉跄了几步才站稳。皇子公主们顿时嚷嚷着「父王」扑上去,好不容易搀扶着站稳了,还要面对一屋子金灿灿的天使。

  老皇帝抬头看看,全场注意力都落在他身上。老头憋了半天气,用紧绷的颤抖声线问:「黑暗女神在上,诸位所为何事?」

  静默。半晌,其中一位头戴冠冕的天使向前一步,金发缓缓浮动,像麦田裡盛开的阳桑花。它们无与伦比的美与生俱来,说话的腔调也柔和悦耳,简直像扳着别人的耳朵往裡面灌圣歌。

  它说:「我们不重復第二遍。踏上罪孽深重的人类土壤令族人们反胃,但这是与渡鸦先生的契约,为实现长达千年的悲愿,我们决定出手相助。」

  以上为天使语,在场听得懂的人一隻手数的过来。

  于毫无修养的海希皇室耳中,这位天使只是吟唱了一段异常优美的颂歌,音符彷彿有生命般跃入空气,在视网膜上跳舞;但五条却全然理解了这段话——毫无障碍,自然得彷彿是他的母语。

  可他明明没专门学过天使语。

  海希皇帝很快明白是自己「没听懂」而非对方「没说」。他立即大呼小叫地喊了几个语言学家过来翻译,全然顾不上维持往日的尊贵做派。三位学者忐忑地左右四顾,谁都没活着见过天使,却发现对方使用的语言与一直以来的研究并无差异。

  于是,学者们战战兢兢地将原话翻译给皇室们听。

  「天灾将至,魔神即将开始移动。」那位天使继续道,「你们迎接毁灭,我们获得解放。若想争取一线生机,就认可沃歌之血吧。」

  知内情者一震,纷纷看向五条悟。这些目光明显变了质,其中许多夹杂着战慄的崇敬,大概以为是他和天使串通好了来的这一出,还等着判断风向看看是否需要巴结这位不受重视的孤僻皇子。

  被儿女七手八脚地搀扶着,海希皇帝好歹当了二十多年主人,立时用横肉累赘的小眼睛看出天使们向内拱卫的阵型。除去刚刚还不明所以的五条悟,这些神圣物种从出现起便将一位黑衣人围在中央,俨然他才是领袖。

  「那位尊驾!」皇帝扯着嗓子喊,觉得对方大概是个有点手段的旅行商人,不然怎麽还得让天使保护呢。没准今天发生的一切都只是大型幻术的一部分,是那逆反的暴君血统设下的陷阱!

  他看着缝隙里透出的一点浓黑,肯定了自己的想法:「阁下姓甚名谁?究竟何意?」

  黑袍人微微抬头,露出一双细长的、狐狸似的眼睛。

  黑发黑眼是猎巫盛行以来的不祥徵兆,皇帝当场后悔了,却仍旧被一股不知哪儿来的粗劣傲慢佔据,不依不饶地大放阙词:「加入我们,皇宫后山的财富将永远有你的份额!」

  在话语出口的下一秒,风声掠过耳畔。皇帝没来得及回头,身后传来杖尖点地的「嗒」声响,清脆空洞,从鼓膜鑽进大脑,让他产生了头盖骨被噼裂为二的剧痛。

  惨叫声短促刺耳,五条回过神时已身处天使阵中,离刚刚的位置足有十米远。手腕上还落着夏油苍白修长的五指,镣铐般锁在腕骨间,用力得隐隐作痛。

  循着指节往上看,还能隐约瞧见一条缀满水鑽的蔚蓝手鍊。其中宝石正有规律地闪着光,宛如一道均匀绵长的呼吸,于深海中浮浮沉沉,散发出拯救濒死者的零星火光。

  「杰?」五条叫他,颇为得意,「怎麽样,我今天的表现还不错吧。」

  天使将他们护在中央,与拔剑相持的骑士团对峙。夏油轻轻松手,舒展眉梢,露出个一如既往的清隽笑容。他说:「想听实话?」

  「打住,我已经知道你要说什麽了。」

  「实话实说,这还远远不够,」全然无视了五条的抗议,夏油竪起食指摇了摇,隔空将好不容易站起来的海希皇帝再次打趴在地,「至少得成长到能独自对付整个行刑人军团的地步,否则接下来的灾难可不留情。」

  一来二去,在场者终于明白了这位黑衣先生根本不是什麽寻常人类——就施展的法术来看,刚才让行刑人灰飞烟灭的手段恐怕正出自于他。

  刚刚还颇有异议的人们顿时收声,一时间大殿里只有老皇帝满地打滚的痛呼。

  晚宴稀裡煳涂地结束了,天使们在夏油令下收兵,羽翼扑扇,顷刻化作金光消失在天际线彼端。临行前,它们为五条留下了一片翎羽信物,称只要他向其中注入神圣力,天使必定会响应呼唤远渡而来。

  「尚未苏醒的人类之子,吾等随时听召。」

  光芒远去,皇宫虽满地狼藉,却奇迹般保持了原形。早就吓晕过去五六回的贵族皇女们悠悠醒转,一睁眼就看见五条悟蓝莹莹的大眼睛,险些一口气没喘上来。

  「从今日起,你就是正式的沃歌继承人了。」皇帝一字一句地宣读规章,语气抖得厉害,让忙着收拾残局的骑士长和分队长们忍不住转身偷笑。今日皇室的脸面算是丢光了,但在场者无一例外见证了传说中天使军团的降临——即便这意味着剧变与危机,人们依旧满怀感叹。

  然而贵族们可没心思庆幸——毕竟连那本规章手册都是被夏油一个响指强行塞进皇帝手心裡的。黑袍巫师站在原地,毫不掩饰神情中的鄙夷,整个人宛如出鞘的刀。那身沉静的肃杀永远朝外,将毫无防备的刀柄留给五条。

  法杖光华流转,五条悟捂着在治疗魔法下愈合的伤口席地而坐,一会儿看看夏油手中少见的法杖,一会儿百无聊赖地望向穹顶。天顶画渲染着弗朗西斯·沃歌的冒险故事,以屠龙勇者登上王座收尾。

  誓词念完了,文件落章封存,五条至此算是正式得到了宫廷承认。虽然他对王位完全不感兴趣,至少从此往后再无需顾忌出自宫内的大半阴谋。

  皇帝从神坛后站起来,膝盖晃得快碎了。大厅地面全是血迹,多半来自五条——因而几位皇子皇女都提起裙裤跳着脚走路,生怕沾到鞋底。

  见此情此景,常年被区别对待的五条当然不乐意。他立刻准备施法推倒他们,没想到夏油先他一步出手,满脸厌恶地比了个「碾压」的手势。在场普通人立即毫无形象地统统摔倒,腰间彷彿被一隻巨手压迫,爬都爬不起来。

  几位皇室尤甚,脸贴着血泊被碾了好几下,直到全身衣物挂满暗红,狼狈得像掉进了颜料桶。

  再次被捲入跌倒事件的皇帝慢慢爬起来,惊恐的神情突然褪去了。他像勘破身外之物似地悠悠发笑,并在侍从们惊恐的目光中往前一栽——昏死过去了。

  医护官们大呼小叫地跑来救驾,五条笑得前仰后合。他脸上还沾着血,雪白的头发和睫毛都染上绯红,乍一看和远东地狱里的艳鬼相差无几,倒显出奇异的美。

  「根据契约,我将在恰当的时机予你帮助。」夏油说着半跪下来,用乾淨的手帕替五条一点点拭去血汙。那双手相当轻柔,甚至小心翼翼得过分,彷彿五条是什麽一触即碎的艺术品。

  这微妙地令人不快,五条皱眉躲闪,抱怨道:「你早就知道会发生这种事?」虽然也不奇怪就是了。

  「算是吧。」夏油并不否认,用左手轻轻扳住五条下颌,令他卡在一个无法挣脱的位置,只能乖乖任由巫师施为,「我们三人许下的誓言很多,真正落到实处的契约却少之又少。天使族虽在六百年前遭逢重创,却始终恪守承诺,在危机降临时响应我的召唤。」

  契约啊……五条看着夏油从自己面前移开,弹指把手帕变没,突然感到没来由地懊恼。看他对海希皇帝尤为憎恨的模样,难不成真是暗恋沃歌老暴君,才不想看到篡夺他的皇朝的贼人在眼前上蹿下跳?

  夏油奇怪地瞥了他一眼,似乎被皇子又愤慨又幽怨的目光看得不知所措:「得了吧,有人帮忙还不乐意?再者,即便没有天使撑腰,你身后不已经站着一排同伴了麽。骑士团的后辈们——据我观察,大概都是些明事理的人类,能力还算不错,可堪一用。」

  难得听夏油做出评价,五条立即收了半演戏装出来的眼神,拉着夏油递出的手起身,拍掉屁股后面沾的灰。他仔细想了想,说:「不对吧,那些人是对我偏见不大,但也不见得愿意听指挥行事。我真要有这种本事,恐怕至少得过个八九年吧。」

  「八九年也就是一眨眼的事。」夏油顺势拍了拍他,「而且我既然在公众面前现身,自然做好了万全的准备。这段时间星灵还算稳定,我会在首都留一会儿,把这边的局势巩固下来。」

  继承人身份得到正式认可,一方面对人身安全有了保障,一方面又不得不被捲入皇位的争夺。即便五条不以为意,这些事情也必须由他来考虑——夏油想说的无非是这些。

  「行啊,来我家怎麽样?」但五条只做一派天真,故意扑到夏油半边肩背上压着他不让走,「反正都得找地方落脚,我那院子还挺大的,放得下你。」

  骑士和医疗组进进出出,夏油索性拉着五条往外走。听五条提议,他考虑了会儿:「也行。我现下滞留首都的身份是你的幕僚兼老师,离得近也方便应对突发状况。」

  「悟,这些年辛苦你了。」

  步出皇宫,地平线以外的曙光穿透薄暮,日轮漏出刺眼的光。黎明正在朝沃歌走来,而五条感受着手腕上温热的触感,心跳漏了一拍。

  「唔,你为什麽总做些会让我误会的事?」他故作懊恼地问。

  夏油回过头,黑眸落了火星:「什麽?」

  「所以说啊,我算是明白了。」五条迈着长腿跳了两步,直视对方的眼睛一碧如洗,「骑士团对我好,无非是为了这个冒牌皇子和神圣力容器的身份——当年受洗时我听见过他们的谈话,这点事情还是心裡有数的。皇宫裡头更不用说,人人盼着我早点去死,连教习嬷嬷也只是为了每个月领走丰厚的薪酬才愿意与我相处。」

  「只有你不一样。只有你看见的是我,五条悟,而非无数头衔堆积出的‘暴君遗产’。所以我喜欢你,就这麽简单。」

  晨曦君临,五条说得畅快,看向夏油的目光也像舒展的苍蓝天空。不知是否错觉,巫师似乎有一瞬间张了张嘴,艰涩的字眼爬出舌尖,又被他沉默地咽下。

  半晌,夏油只是握紧五条的手,与他一同离开皇宫。

  在他们身后,有人缩在大殿阴冷的角落里从头到尾目睹一切。目送两道背影远去,那小小的身影从嗓子眼挤出几声似哭似笑的哀鸣,绕梁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