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青草与蚕丝藤蔓编织而成的大床后,有人敲了敲地板。整间树屋立刻窸窸窣窣地扭动起来,藤条抽节缠绕,头顶敞开一个圆形豁口。阳光从洞口落入房中,浮动的微尘清晰可见。

  五条环顾一周,发现这树屋修建得精緻有格调,与都灵森林里纸煳的观光景点截然不同。空气中瀰漫着清淡的草药香,雾色乳白,窗外淌进枝繁叶茂的浓绿。

  而他刚刚听到的话语声正来自屋后。有人从阴影中走出来,怀錶躺在掌心,金银环衬的錶盘反射着太阳光,令五条率先看见了那只手。

  唔,就个人经验而言,手长这样的人很难不好看——五条下了结论。他已经站在地板上了,鞋袜都不知所踪,脚底与深褐的木纹亲密接触,理应扎脚的木屑却被压得平实完整,毫不粗糙。

  整间屋子看起来并不像临时搭建的居所,有个几十上百岁都不奇怪。

  这时,怀錶的主人也走进阳光下,露出一张苍白的脸。他整个人都被漆黑的斗篷包围,仅领针露出一抹蓝。五条把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个遍,对方也不出声,眼睛和头发都像鸦羽。

  那目光轻轻落在皇子脸上,又像隔着他看向更遥远的地方。

  「你是沃歌的皇子?」他说了五条醒来后的第二句话,「名字?」

  这完全算不上疑问。五条能听出他声音里的笃定,或许连提问都只是一种确认他人是否撒谎的根据。少年皇子难得懒于伪装,索性大声回答:「名字是五条悟——那位暴君刻在培养皿上的,为啥取这个还得去地狱问他。」

  对方没点头也没摇头,下颌微动,像在咀嚼这个由沃歌语念来极其绕口的名字。

  时至正午,从天窗落下的阳光更金。云层被晕染得不真实起来,彷彿珀翁塔尔诗神又失手打翻了一壶蜂蜜,酱汁淅淅沥沥沁进桌布的纤维纹理,整片天都泛起暖色调的浅金。

  就在这静谧得失真的沉默中,五条突然听见一个词。

  不长不短,正好三个音节,却不属于希德大陆上已知的任何一种语系。男人咬字通透清晰,尾音被浅淡地拉长,那些字母便轻飘飘飞起来,乘上一股清风熘走了。

  五条疑惑:「这是……我的名字?」

  对方用黑沉沉的眼睛注视他,没有给出答案:「是天使语。在北地民俗中被译为‘神明’;中南地带学者给出过截然不同的注释,你既然是沃歌的皇子,肯定有所耳闻。」

  说完,他又重復了一遍那个奇妙的三音节词,这回说得又急又快,生怕慢了一拍被别人抢走似的。

  五条眯起眼,按照记忆把那个词原封不动念了一遍,觉得其中语感就像小孩手裡的七彩橡皮糖——主料微苦,化开后尾调却是甜的。

  「算了,这些东西怎样都无所谓。」他撇开话题,抬手指向窗外一望无际的广袤密林,「先交代清楚:你是谁,我在哪,你要我做什麽?」

  男人走到窗前,循着五条指的方向看去。他似乎迷失在那股乳白的晨雾裡,眉眼悠远清隽,是很浓重的东方长相。

  「夏油杰,称呼请随意。」他又转向五条,眼神飘淼地越过少年皇子,「这裡是伊维凯特大森林。第三次天球交汇开始了,我需要你在这裡避避风头,等星灵稳定下来再回沃歌。」

  伊维凯特大森林位于沃歌与深渊海交界处,常年浓雾笼罩,神圣力浓度极高。五条只在各路冒险家的旅行手札上见过这个地方,据说其中蛰伏着无数第一次天球交汇时来到希德大陆的魔种,危险程度不言而喻。

  五条怀疑地探头看外面,发现以树屋为轴心,四面八方虽的确雾气缭绕,却绝非凶恶之地。他对自己的判断很有信心,因此追问:「那麽,夏油先生,可以请您具体解释一下吗?」

  男人颔首,把怀錶放回皮夹。他轻轻打了个响指,下一刻,五条脚底悬空,眨眼间被铺天盖地的阳光网罗。

  他们瞬间移动到树屋外围,一人佔据了一把椅子,面前摆着正统规格的甜点圆桌,头顶还有遮阳伞。夏油动作自然地倒茶,五条才发现桌上甚至摆好了二人份的精緻茶点。

  「慢用。」他将草莓慕斯往五条面前推了推,食指轻敲瓷盘,肤色比盘子深了小半个度。五条下意识低头看,惊喜地发现这东西完美契合口味——看似朴素,却掺了不少闻所未闻的馅料,几乎贴着他的味蕾量身定制。

  身为圣殿骑士团的特等勋章持有者,他不该在任何未知处放松警惕——尤其是一个住在树屋裡的可疑巫师递来的神秘食品,贸然接受简直再愚蠢不过。

  但五条没怎麽犹豫就咽下了第一口蛋糕,并开始以优雅规范的姿态狼吞虎嚥:教养嬷嬷曾经屡次被他这种行为与实际极不相符的习惯震撼,却碍于礼仪上实在挑不出错处而作罢。

  反正多亏了老暴君的辛苦栽培,他这副身体称得上百毒不侵,无论何种特性的魔法和药草都几乎起不了效。

  五条吃得津津有味,对面突然飘来一声笑。他抬头看,正好撞见夏油脸上一闪即逝的笑容。

  这还是自见面以来的头一次笑。男人把分寸拿捏得太好,不多一分不少一分,弧度与细纹中永远裹挟着耐人寻味的神秘感。即便身经百战如五条——他也不得不在半秒内屈服于美色,决定暂且听对方说完。

  皇子矜持地放下刀叉:「那麽,你能把事情从头到尾、完完整整说清楚吗?」

  夏油喝了口茶,微笑很快消失得无迹可寻。

  「如先前所说,第三次天球交汇来了。」他将十指併拢,左右手指尖相触,光影透过金字塔状的手势滑落脸颊,一些细小的、三角形的明暗区诞生出来。

  与六百年前不同,又与六百年前相同。五条想象过这个情景——希德大陆整体神圣力水平暴涨,紧接着星灵出现,千年未遇的龙灾再度降临。一切或许皆为宣告,一切苦难与苏生,一场灾厄的预兆。

  他问:「不骗人?」

  「不骗人。」夏油松了手,端起茶杯凑到嘴边。于是金字塔倒塌,三角形光斑升格成完整的圆。他的轮廓总算体现出本应有的锋利,像一把猎刀:在暴风雪中晾晒了一整季的猎刀。

  天球交汇意味着两个本不该互相干涉的世界产生碰撞与融合,天空被撕裂,世界间的隔膜寸寸破碎,被引力和斥力毁坏,最终同时湮灭。

  其间,由空洞孕育出的星灵将大肆破坏世界支乾,让黑暗大陆的生物不断落入希德大陆。裂缝继续扩大,最终将引出盘踞于黑暗大陆深处的魔种之神——届时不管希德大陆还存不存在,都得被毁得一乾二淨。

  第一次天球交汇距今不过刚刚千年,第二次则是六百年前的魔种之乱。真要细数,时间间隔只会越来越频繁。

  想起首都的龙灾,五条将喝完的茶杯摆正:「行。反正世界毁不毁灭都跟我没关係,谁爱管谁管去吧。」

  「我在意的不是这些……」他往前一倒,双手撑着桌沿,眼睛几乎贴到夏油鼻尖上,「是你啊。讲讲你自己吧?」

  五条惯会用自己的眼睛。他那双蕴含神圣力的六眼总能令人头晕目眩,像打碎了的天空,许多鲜亮而肆意的碎片扎在雪地裡——一言以蔽之,那是一双潋灧的眼睛。

  但这无法阻挡其中汹涌澎湃的蔚蓝。那些颜色几乎夺眶而出,全扑进夏油眼裡,让他坦荡接下,眼底沉寂的深灰却慢慢捲起一道崎岖的白边。

  他彷彿被火星狠狠烫伤,苦涩地笑:「我只是个巫师而已。」

  一个住在伊维凯特树屋裡的普通巫师?五条最爱别人同自己唱反调,只有这样他才能吵回去:「只是个巫师?现在能预言天球交汇的巫师已经这麽烂大街了麽?」

  「不论如何,龙灾来袭意味着星灵仍十分紊乱。首都是重灾区,你若贸然回去,保不准会在路上被空间裂缝吞掉。」夏油回避了话题。

  他轻轻击掌,茶桌、遮阳伞和椅子瞬间消失。他们又站在空空荡荡的草地上了。

  这片环林的院子十分精緻,四处栽植着鲜花与药草,藤曼编织成诸多大件器具。浓绿大片铺展,被玫红、冰蓝与绛紫截断,攀缠出一座不似现实的小花园。风起,树屋和庭院都被柔和的色彩淹没,彷彿也在有规律地呼吸。

  将景色尽收眼底,五条承认自己有被对方的审美取悦到。他撇撇嘴,嘟囔道:「那你为什麽会’凑巧‘出现在皇宫附近,又‘凑巧’救下了我?」

  这一次,巫师给出了回答:「因为一个约定。」

  长袍被风撩起,五条不经意瞥见他左手腕上的青苍石手鍊——短短一刹那,皇子突然没来由地心悸,胸膛深处传来岩层松动的声响,黑暗中探出刺眼锋芒。

  但他很快被夏油脸上的神情吸引,从错觉似的恍惚中回神。巫师又在看他,目光一片死寂,彷彿内里的人早已燃成灰烬,只剩这个空空荡荡的躯壳。

  光顾他的色彩已经消失了,五条看得直皱眉,有心打断笼罩林地的窒息感,便接了话:「既然不能走,你要我怎麽办?」

  夏油移开目光,很轻地叹了口气。他拽住左袖,把那截洁白的布料往下拉,手指松脱了好几回。好半天,巫师终于捂住手腕上蓝悠悠的宝石,眉梢轻轻弯起,表情又变得柔和了。

  他说:「星灵至少要花一个月才能稳定下来,你就先住在这裡吧。」

  五条等的就是这句话。一个从未出现在沃歌领土上的强大巫师——如此千载难逢的观察机会,可不比世界毁灭美妙多了?

  「那就拜託你咯!」他用裸足跺了跺草坪,被柔软的触感逗得发笑,「一个月就一个月!」

  如此这般,五条悟在醒来的小树屋裡住下,难得体验了一次「以神圣力操持生活」的日子。所有傢具、日用品、食物和衣物全都由魔法实现,以至于五条在第七次吃下一模一样的「切片麵包」后拳头硬了,跑到夏油的书房裡猛敲门。

  皇子待了多久就在书房裡闷了多久的巫师打开门,一脸茫然。五条高声要求他「改善伙食」,夏油认真听了诉求,大手一挥,果真变出个厨房来。

  别说,各类器具一应俱全,真是个亮光闪闪的模范厨房。

  ——除了一颗菜也没有。

  「喝西北风饿死去吧!」五条撂下狠话,捲起袖子扬长而去。他就地取材,发挥出骑士团学来的两百条烹饪手艺当场把切片麵包改成了烤吐司。

  午餐就这麽解决了。每当牙齿与酥松爽脆的麵粉结构接触,五条都会半真半假地发出一声长叹——他就贴在书房门口吃,还特意用神圣力操纵气流,送葱油的香气鑽进门缝。

  可惜夏油从来不为所动。五条甚至没怎麽见过他吃东西,古怪到学识渊博的圣殿骑士想立即回皇室藏书馆查阅资料,看看这人是不是根没脑子的罗兰藤,每天靠晒太阳喝水就能活?

  他想不出答案,夏油也从不愿给出任何答案。巫师极大程度上避免和五条见面,所需物品都会读心似的准时出现在房门口,就是不打招呼不吭声。

  既如此,五条暂且搁置了瞭解巫师的计划。在与锅碗瓢盆斗智斗勇的日子里,他转而尝试着摸清这间院落的大体面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