瞭望塔「吱呀」一声倒了。几个拄着长剑的士兵轰散逃跑,从扬起百米的尘埃中脱身,软甲一起一伏地抖动。他们蹿进聚集在灌木丛中的难民群里,像蚂蚁爬进一块芝士蛋糕。

  「嘿!」骑士长扛着巨剑怒吼,「约翰!乔!滚出来!」

  人群攒动,灌木丛吐出两只跌跌撞撞的工蚁——三等士兵们多半没有爵位,拿薪水办正事,谁都不想和魔种大眼瞪小眼。骑士长用剑柄敲击他们的胫骨,直到两人趴倒在地,嘴裡发出嚎叫声。

  骑士长蜷曲的金发黯淡无光。他将近六十岁,脸庞挤出许多褶皱,有恶鬼顺着那些沟壑往上爬:「龙灾当头,真亏你们想着逃跑!」

  骂声惊动了灌木丛,几只麻雀飞出来,羽毛抹了油似的鲜亮。

  空气中瀰漫着炭火烧焦的气味,首都中心城只剩一半建筑还直直站着,另一半早就全躺地上了。梅森女神不曾眷顾,黑烟笼罩了半座城,人们彼此搀扶,试图用宽大的羊绒围巾和水壶保住热量。

  铁匠铺的邦尼在废墟中奔跑,嘴裡喊着颠三倒四的话:「第三次天球交汇!这就是第三次天球交汇!」他抡起锤子大吼,鬍鬚向四面八方竪起,像只老得快死了的刺蝟。

  可惜没人听他的。人们头都不抬,嘴巴被水和食物塞得鼓鼓囊囊,呼出来的气只能扒着黏在牙龈上的粗麵粉往外鑽。

  与人群相对,骑士团严阵以待。

  「殿下,下一波攻击要到了。」

  梅丽耶·卡塔利拨开横七竪八的盾牌,一直走到阵列前方——那裡站着一个高大的银发少年,背影逆光。剑芒从眼裡反射出去,割伤了他的阴影。

  女爵士把话拿捏得很轻,简直在用天秤衡量羽毛与一句警醒。沃歌帝国的皇子转过脸,看起来比一樽凋像更坚决。

  「圣殿骑士还剩几成力?」他的嗓音像流淌的红酒与蜜糖,侧脸溅了几滴血,是斩杀魔种时沾上的。

  「右翼师团还健全。」

  「让他们准备好。」

  「殿下,能够使用神圣力进行治疗的后勤人员折损了一小半,我们无法预计损失……」

  梅丽耶没能把话说完。他们在晨曦中静默,却不是为了难言的牺牲与鲜血——突如其来的,地平线另一端传来龙族的咆哮,那声音撕破云层,烟雾裂开,露出遍布地表的丑陋疤痕。岩层开始颤动,人群发出成猪待宰的惊叫。

  「来喽。」皇子——五条悟说,拎起手裡的银质长剑轮了几圈。剑刃还在往下滴血,他身上那副轻甲凹凸不平,全是魔种挠出来的印子。

  但年轻人眼裡没有恐惧:那双蔚蓝的、直视巨龙的眼睛。

  骑士队重新整肃,重盾守卫居民,香槟色神圣力从爵士们的掌心涌出,编织成网状防线。梅丽耶退入盾兵方阵后方,拉弓搭箭,附魔箭矢冒出一股火焰,很快变成浓郁的赤红。

  太阳突然缺了半个角。

  「全体——防护罩!」骑士长大喝,佩剑直指遮天蔽日的漆黑翅翼,「把它打下来!」

  五颜六色的神圣力炮弹似地射向半空,巨龙不为所动,喉腔深处隐隐溢出岩浆似的火红。它并未落地,昂起头颅发出嚎叫——那叫声足以击退魔法——再将一肚子滚烫的火焰喷向地面。

  中央城另一半建筑也化为灰烬。五条悟看不到疏散的居民,或许他们全部被这一次攻击蒸发了,或许还有人能喘气,拖着碳化的下半身在废墟里爬行。

  这都无所谓。麵包屑只是麵包屑,撒光了就再去巴克小铺买一袋,没什麽大不了。

  他掐碎了一枚风媒介石。魔法结晶刺入掌心,绀青之风缠绕剑刃,随着少年挥剑的动作刺向巨龙。神圣力敲击巨龙嵴背上的鳞片,倒刺嵌入裂隙,刮下几片漆黑的血肉。这些来自黑暗大陆的生灵连血液都是乌黑的——它调转身躯,愤怒地冲向五条。

  骑士们失声大叫。即便皇帝再怎麽不待见这位前朝皇子,也轮不到他们指手画脚;何况五条悟是近百年来最优秀的神圣力适格者,价值不可估量。

  但五条只是往剑柄上加了一隻手,屈膝蓄势,在巨龙俯冲撕咬的瞬间跳上龙首,举剑刺入其颈间鳞片。施加了风之力的长剑与魔种的肌肉筋脉嵌合,五条抓稳剑柄,也就在这座孤岛上踩牢了一枚铆钉。

  遭到创伤的龙族立即脱离地面,翅翼掀翻了街道两旁黏在一起的房屋和店铺。那些本应八风不动的建筑物全被抛向空中,像一排排脆弱的铝制糖果盒,「啪嚓」摔得粉碎。

  「来啊!」皇子兴奋地叫,驾驭一匹烈马般攀紧巨龙。他用脚踩住剑柄,靠全身力量推动长剑,让风魔法和受天使赐福的剑刃继续深入。鳞片崩落,利剑一釐米一釐米往下鑽,凿穿颈椎骨,像推动一柄攻城锤撞击城门。

  巨龙扭动身躯,连滚带爬地窜上高空,地面被远远甩在身后。五条在剧烈的晃动中哈哈大笑,脸上身上全是黑血。龙种的血还在一股股往外飙,穿过血管、穿过大动脉、像火焰又像盛开的拉玛利兹花。这一刻它被五条赋予了至深哲理:剥夺生,以此召唤死。

  他们悬在空中,太阳突然离得很近。巨龙咽喉深处聚集的猩红也和阳光的颜色相似,它试图利用召唤火焰时产生的巨幅暗咏力震伤五条——事实上,五条只是笑得更傲,好像他才是那个手握繮绳的神主。

  某种程度上,他的确是。

  剑柄被瞬间拔出,少年在刹那间连续施放了三道重力魔法,高举长剑朝巨龙咽部噼砍。风神圣力化作尖鑽,原本无法为人力所破的鳞甲「咔擦」作响,坚持了几秒钟,骤然四分五裂。

  五条半边身子埋进了熏臭的龙躯,剑尖直抵喉管,已燃起的火球被硬生生捅灭。巨龙发出嘶哑凄厉的哀号,银发皇子仔细感受着黑血溅到皮肤带来的灼痛,眯起眼睛,觉得自己就像吐司炉里焦黑的麵包边。

  失血过多的巨龙已无法保持飞行:它不断挣扎,胸腔发出打雷似的咆哮,整片天都快被吼塌了。当然,即便叫破喉咙也召不来黑暗大陆的援军——落入首都的魔种相当少,绝大多数都在第一时间被骑士团清理掉了。

  魔种濒死,五条突然发现几束亮光透过鳞片,映照出一颗跳动的、丑陋的心脏。他擦掉煳住眼睛的血,想着这很好,至少它有颗红心。

  ——至于四周急剧聚集的暗咏力,大概是魔种见自己无法逃脱,遂打算以自爆拉五条垫背。

  「好傢伙!」皇子大笑,探头瞥了眼底下芝麻大小的街景。气温迅速升高,软甲蠕动,金属像虫豸般扭曲、变形,再慢慢融化。五条感觉不到烫似地扭动肩臂,仍旧引着长剑在龙种腔体内旋转,把柔软的气管和食道搅得稀巴烂。

  黑血掺着肉沫四处飞溅,光芒更亮,巨龙开始膨胀变形。

  「轰——!」

  气浪冲击的前一秒,五条松开剑柄,放任自己从高空仰面坠落。他知道爆炸的浪潮会撕碎这具身体,因为火光是那样耀眼,像伊萨与雅安娜的荣耀金杯,在圣山之巅朝跪拜者招手。

  渎神者穷途末路,五条毫无畏惧。他浑身都是漆黑的血,双手伤痕交错,像个真正的受洗骑士。失重与咆哮的火光席捲而来,他张大嘴嘲笑圣典,笑声变成一粒粒冰雹,噼头盖脸砸向失德的无神论者。

  哦,我要死了。

  不,不,你不会死。

  半空闪过一道黑影,结结实实挡在五条与光焰之间。他的斗篷如乌云,他的黑发如午夜;他用苍白的手指挥动法杖,他在震耳欲聋中低念悼词。

  于是近在咫尺的死亡逃跑了,像羊群躲避执鞭的牧羊人。气浪与烈焰都被卷进乌泱泱的斗篷里,遮天蔽日,胜于此世一切莫须有的静谧。

  五条并未看清黑影的脸。少年被声势浩大的黑暗裹挟,只听见一个声音在耳边说话。

  他说:「睡吧。」

  伤痕累累的皇子便陷入沉眠。

  五条悟知道他不受欢迎。

  这件事不是什麽刻意隐藏的秘密。沃歌帝国对前任暴君留下的一切遗产顶礼膜拜,表面上却总要装出一副深恶痛绝的模样。他被继承皇朝的海希家族指着鼻子骂「下贱的狗杂种」,对方却整天背地裡偷偷取他的血样,生怕别人看不出他们想研究那位暴君长生的秘诀。

  十分遗憾,五条无法理解。

  人们将利己的一切称为「应该」,转头又对着痰盂翻白眼,说这是「暴政专制的馀孽」。他们欢迎延续千年的人类霸权、金碧辉煌的宫殿和浩浩荡荡的猎巫游行,却放任普通人被活活烧死,或沉泥塘,或揣着一气管麵包屑窒息。

  真正拥有神圣力的学徒们翻山越岭离开沃歌,踏过北境孤山和洛蒂朗孛荒原,一路逃到天使的领地。事实上,这些人要麽被肃正骑士的剑刃刺穿,要麽死在荒无人烟的沙漠中,没几个真能抵达传说中的永无乡。

  而海希皇室每天都躺在行宫里剥葡萄,听来访者被钝刀斩首的声音——五条有时会用那双「不祥」的六眼远远旁观,看头颅骨碌落地,像一条活蹦乱跳的死鱼。

  在他以极高的天赋加入圣殿骑士团以前,教习嬷嬷常常警告皇子「不要在别人面前使用神圣力,除非你想掉脑袋」并以自己侄子的侄子作反面教材,天天眼巴巴看着五条,一双生了老茧的手在围裙上蹭来蹭去,逼他点头答应。

  焉知五条悟最不怕的就是掉脑袋——他不认为有任何人能从肩膀上把自己这颗头颅摘掉。

  虽为「前朝皇子」,被称作暴君的沃歌老皇帝却并非他亲身父亲。他是这位一手打造出人类帝国的皇帝以登峰造极的神圣力技术塑造出的胚胎,在冥想液中泡了几百年,打出生起便拥有人类所无法比拟的魔法天赋。

  得知「遗物」被意外唤醒,刚刚从动乱中杀死暴君、继承王国的海希皇室炸了锅。作为解决方案,他们把五条悟和一位年事已高的教会嬷嬷锁在皇宫最偏僻的高塔中,还在铁门外特地养了十几头猎犬。

  或许海希皇室认为眼不见心不烦,没准时间久了,这位禁忌的皇子就能在偏殿慢慢烂掉,变成脚底一撮湿润的泥土。泥土大多没什麽区别,没人管你镶了金还是镀了银。

  可惜这是五条悟。

  在他第一百一十五次熘去圣殿骑士团大显身手后,五十好几的骑士长大手一挥,以名誉担保为五条破例授勋,让他拥有了居留骑士团的人身权利。

  这一走就是十年。皇子再与皇室无关,即便生活始终百无聊赖,总归比高塔四四方方的天空好上不少。他靠自己挣来的薪资生活,偶尔体恤皇室面子回一趟宫,也大多要嬉皮笑脸逮着「哥哥姐姐」们嘲讽,总之谁都别想好受。

  只要回到骑士团,即便海希皇帝也无法将手伸得太远。

  圣殿是唯一被允许使用神圣力的组织,同伴间有着分吃一碟蛋糕的交情,彼此之间相当照应。据五条观察,其中多少有点惺惺相惜的成分,毕竟都是些「从异端审判中侥倖逃脱的幸运儿」——谁又知道呢。

  等搞定了委託,五条就喜欢挑宵禁的日子上房揭瓦。在首都喧闹繁华的夜幕下,少年皇子大剌剌坐在市政厅屋顶上嚼棒棒糖,耷拉着两条长腿,皮鞋正好踩住丰收女神维提斯优美的胸脯。

  这座伫立在市政厅门口的凋像高大华丽,五条坐得惬意舒服,还会故意使几个无伤大雅的小魔法,让维提斯凋像从象牙白变作五颜六色。

  街头路人初时还会笑上一笑,后来见多了也就麻木了。

  「你小子!」骑士长穿过饱和度奇高的艳俗街灯向他跑来,剑身和剑鞘摩擦出咯噔咯噔的响声,「说了多少次,捣乱可以,有本事你自己赔钱别赖到骑士团头上啊!」

  五条坐直了,这回是真踩在女神像头顶,结结实实稳稳当当。他心说自己不光继承了「五条悟」这个名字和暴君塑造的身体,还有一大笔埋藏在皇宫假山底下的金银珠宝。赔就赔呗,谁怕谁?

  于是皇子打了个响指,「啪」,女神像变成了黄澄澄的巨大香蕉。

  「我就不!」他大声喊,边笑边扮鬼脸,「我——就——不!」

  夜空突然逆转,黑暗倒灌。五条脚下一空,像只没长毛的雏鸟般划拉了几下胳膊,狠狠栽倒在地。眼睛还没睁呢,额头已经天打雷噼似的骤然剧痛——他挨了狠狠一记爆栗。

  于是五条当即从床上蹦起来,捂着额头骂骂咧咧地睁开眼。愣了半天,眼前景色却并非骑士团朴素暖色调的休息室,亦非皇宫富丽堂皇的挂画与吊灯。

  「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