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成六年一月四日,御手洗留书

  石冈:

  出于谨慎的考虑,我决定留一封信给你,以便澄清一些事实。我仔细想过以后,觉得这是必要的。你总是在抱怨我做事不向你解释,我也一再表明那不是故意的,那是因为头脑的运作方式不同,就像你很难解释为什么一加一等于二一样。但是在这件事情上我必须留给你一个解释,这是为了将来可能出现的,对你人身安全问题的隐忧。

  我已经对你描述过我与加贺夫人的几次谈话,以及在警署见到加贺辰己的过程。这个案子背后所有的深层动机你都明白了,但是还有一些事情我没有告诉你,因为它涉及到的问题难以用语言轻松描述。在研判人的心理方面,我或许有着高超的能力,但是涉及到人的感情,我想你大概会比我更加专业一些。我希望如此。

  首先我必须通知你,岩见泽的加贺家,还将发生第二起谋杀。这件事我曾经透露给你一次,当时我相信,如果我无法掌控局面的话,必将发生第二起谋杀。

  现在我向你承认,尽管我做了各种努力,但是我的确无法掌控这个局面。第二起谋杀即将发生。

  这中间有我的错,如果我不是处在现在这种精神状态的话,一切或许还会有转机。我很清楚自己的症状,也知道这种病无法彻底治愈。即使现在我自认为是清醒而正常的,我也无法肯定自己是否处在忧郁期,但我却很肯定躁狂期到来时我会做出什么事情。我知道我的躁郁症一向给你带来了相当大的困扰,它对我自己的困扰更甚。

  我现在大概就是处于这样内外交困的状态,唯一的解决方法,或许就是让该发生的事情发生。

  下面我要对你说的话,可能不属于我擅长的领域。最近我时常想到的,是从我们认识起一直到现在的十六年。即使我们共同经历过很多匪夷所思的奇妙事件,但我们相遇的起点仍然是这中间最奇妙的。当时我刚刚从美国回到日本,独自租了一间便宜的公寓,思考着到那时为止的人生。在这个时间点,有一个年轻的,孤立无援的男人闯了进来,白净的脸和白色的衬衫,单薄得像初冬落下的第一片雪花。他正站在悬崖边上,带着令人无法忍耐的哀伤眼神和虚弱微笑,伸出手在黑暗中摸索着。没有人拉一把的话,他就要掉下去了。

  那个人就是你,石冈。那时候我遭遇了人生里最大的冲击,我必须要帮助你,赌上一切帮助你。我是为此而生的,我不能随心所欲地一个人生活,我所有的能力是为了不断地引导他人才得以存在,这是我的使命,一生的使命。

  我必须感谢你为我找到了人生的意义所在,也暂时缓解了我的精神问题。我开始意识到自己肩负着拯救受困者的责任,并以侦探的身份尽力去帮助他们。

  在这个过程中,我不止一次地遇到和你当初的境遇相似的人,而他们总能引起当年那场冲击的余波。第一次,是那个叫做宫田的少年 ,我遇见他的时候已经太晚了,来不及在悬崖边上拉住他,我所能做的只是点燃了满天的烟花,让他在坠落的瞬间看到了最美丽的风景。

  为此我深深自责,甚至强迫你和我一起做了十四年不喝咖啡这样的蠢事。我想你是能够理解的吧,只要看到那个少年的眼神你就会理解的。

  第二次我遇到的人,就是加贺辰己。他在我心中引起的痛苦超过了你,也超过了我自己的想象。因为再一次,我来得太晚了,不是晚了一天,一周,一个月,而是晚了三十年。

  这是我无法对抗的困局,我不能用短短一周的擦拭来对抗三十年时光的雕琢。我想要拯救这个人,但这个人却宁愿用自毁的方式来拯救另外一个人。

  另外的那个人,我却不想拯救她。她不值得,也不需要。她绝顶聪明,也绝顶自私,从某方面讲,她甚至很像我。

  现在,我要为你补充我和加贺夫人最后的对话中,你所不知道的部分。昨天加贺夫人出院,我们在这里对整个案子进行了最后的检讨。我讲述了我发现的事实,包括加贺夫人其实知道我的侦探身份,有意让我一开始就对案子产生初步的兴趣,以及她是怎样安排了照片和信来加重我们对她儿子的怀疑。她做这些事的方法,依旧符合她一贯的作风,看似松散随意,并不抱有强烈的目的性,并不期待它们成为关键,但是效果却非常明显,而且决不会有一丝一毫伤及自身。

  她对此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她不需要否认,因为证据是不存在的,沉默就是最好的姿态。

  有无数次,我站在她病床前的时候,都压抑不住躁狂的自己,想要扯断连着她生命线的输液管。但是我做不出这样的事,尽管我曾经多次和凶手搏斗,甚至满不在乎地将罪有应得的人从高楼推下 ,但实际上他只是摔伤而已,我做不出真正杀人的举动。

  但是此刻我真的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愤怒和绝望,我没有一点证据来指控这个女人亲手操纵儿子杀了自己的父亲,再把这个儿子亲手送进监狱,毁灭了他的一生。

  我拿起她畅销整个日本,收获无数赞誉的童话书,翻开了第一页。我想我的手指大概因为气愤而颤抖了。

  For Amadeo.

  献给——神之宠儿。

  你的儿子是神之宠儿吗?

  你以为你自己是谁?神吗?

  所以你可以操控弱小的人,像提着木偶线的法师,为所欲为吗?

  加贺夫人笑了,是她特有的,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笑容。她静静地开口。

  “你以为,你是谁呢?”

  石冈,这是我第一次真正检讨自己的行为,并希望得到你的原谅。从很久以前我就隐约意识到,我的存在束缚了你的人生。你认为我拯救了你,事实上当初究竟是谁拯救了谁还很难说。但是自从你和我生活在一起,你就一点一点缩进了名为自卑的保护壳,不再积极使用自己的大脑,智力上也开始退化。因为我能够解决大部分事情,说各种语言,所以你可以放心地跟着我到世界各地去,不必依靠自己来处理问题,同时又因为这种依赖而越发地自卑。我在你周围建造了一个笼子,你开始越来越离不开这个笼子的保护,然而我并不是看不到你痛恨自己的样子。

  听我说,石冈,日本像你这样的人非常多,明明有能力,却认为自己无能,掉入自卑的井底,然后愚蠢地误以为自己现在的处境是最具有道德的。觉得自己什么都不如人,绝对不是美德,这样只会给周围的人添麻烦。你必须尽快从自卑的井底爬出来,而且必须你自己一个人去做,我所能帮助你的只有指出这一点而已。

  我曾经误以为我有神的能力,像加贺夫人一样,但最终的结果,也许我拯救了一些人,但更多的是扰乱了别人的人生。在十六年前那件事情结束后,你终于回到了正常与独立的生活轨道。我本应该立刻离开,然而我却放任自己对你施加了十六年的影响,使你再次变成了一个无法独立生存的人。

  耶诞节那个晚上,我就已经下定决心,我必须离开你。我不要你跟着我去北欧,你必须一个人留在日本生存,重新适应没有笼子的风险与自由。

  但是现在,我下了进一步的决心。

  如果世界上还有别的办法来解决这件事,也许我不会做这样的选择。这么说大概是不负责任的吧,更好的解释是,我判定加贺夫人这样的人不应该存在于这个世界,然而却在最后一刻发现,原来我们是一样的人。

  我很累,我能感觉到自己的病情加重,而且有向忧郁症单向转变的趋势。如果那样的话,我也就做不了什么事情了。

  所以,我做了以下的事。

  我明确无误,甚至稍显夸大地告诉了加贺夫人她儿子真正的想法。

  我告诉她,她不是神,她才是被拯救的对象。

  我告诉她,她儿子认为自己才是束缚母亲的笼子,他要打开笼子,把母亲救出去。他现在正满怀着献祭的喜悦,在监狱中祈祷母亲灵魂的救赎。

  我告诉她,监狱里的加贺辰己是自由的,冰海中的加贺伊佐夫是自由的,他们的灵魂籍着牺牲而冲破了她的牢笼。

  但是加贺夫人永远都不会自由,因为她太爱自己了,太迷恋自己的能力了;她杀多少人,操纵多少人,都不可能打破笼子,因为这个笼子就是她自己。

  她困死了她自己。

  加贺夫人精神崩溃了。参照她的身体状况,我认为她不会活很久。

  这是我向你预告过的,第二起谋杀。

  我杀死了加贺有希子的灵魂。

  石冈,你是否记得克里斯蒂的波洛探案系列的结尾 ?我现在有了同样的感觉。

  我大概看不到加贺夫人去世的那一天,但我将很乐于知道这个消息。现在,我收拾了行李准备离开。我没有带食物也没有带外套,就像波洛拿开了床边的瓶子。我并不相信某个特定的上帝,但我愿意模仿他说一句:我宁愿将自己交到上帝的手中。他或许会惩罚,或许会宽恕。

  外面又开始下雪了,石冈。

  我第一次看到你的时候,你的人生尽管辛苦,却仍像一片新雪地一样洁白。

  很遗憾我在上面留下了太多足迹,但是现在这场大雪或许能够将它们抹去,连同禁锢你的囚笼一起。

  奇怪的是,我仍然乐于想起那些足迹,它们是十六年时光的见证,就像波洛最后所说的那样。

  They were good days.

  Yes, they have been good days...

  御手洗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