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成二十二年一月,石冈和己日记

  最后,松山说服了我,我交给了他我的日记。

  为了日记的完整性,我决定加上最后一篇,也就是我们之间的谈话。

  看到空无一人的房间时,我无法形容自己有多么震惊。在旁观的松山眼中,我一定是踉跄着走进了房间,仔细地检查着窗户的插销,窗台的灰尘,拉开窗帘,掀开床上的防尘罩,摸索着书架后面狭窄的空间,最后无助地转向站在门口的人,颤抖的声音连不成完整的句子。

  “没有人……她不在了……她消失了……她……”

  “她是谁?”

  “谁?她是里美,犬坊里美……”

  “犬坊里美是谁?”

  我再一次震惊了,接二连三的打击让我无法开口说话。松山走上前来,把我拉到床边坐下,不,他扶着我到床边坐下,但竭力不让我觉得自己是个六十岁的老人。

  “犬坊里美是你小说中的人物。我曾经拜访过吉敷警官,以及他夫人通子女士,为的是查证龙卧亭两次事件的真实性。当然,小说是经过加工的,除了艺术化一些情节以外,出场人物也采用了假名,同时还有一些虚构的人物加进来。通子女士和她的女儿,龙卧亭旅馆的老板和老板娘,以及大部分的下人是真实存在的,龙卧亭的老板也确实有个儿子,但是却没有女儿。

  “不知道你自己有没有觉得,里美这个人物的一些特征,比如说早熟,大胆和倔强,与你早期作品里的良子小姐非常像。你是否因为良子的存在,而逐渐相信里美也是真实存在的人物呢?”

  我迷惑地看着他。里美当然是存在的,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是个叛逆的少女,一心想要到大都市生活。后来成绩一般的她顽强地通过了司法考试,现在她是一名律师,还能够独立解决复杂的案件。她常常来马车道作客,有时还带着男朋友。她每年新年的时候都送我一只青蛙工艺品。

  “为什么是青蛙?”松山静静地问道。

  我哑口无言。

  “她为什么只送给你——不,应该说,你为什么只送给自己青蛙?你在等谁回家? ”

  回家?谁?我在等谁?

  “你为什么一直住在马车道的公寓?我听说你直接将房子买下来了,是打算在这里养老吗?”

  “御手洗总是对我说,叫我不要离开马车道。”

  “他为什么要这么说,而且不止一次地说?他是怎么跟你说的?”

  “电话……信……”我指了指书桌的抽屉。

  松山从抽屉里拿出那些信,并不多,相比十六年的岁月,显得很单薄。他慢慢地看着。

  “他为什么对你在马车道的生活了解得这么详细?你会把每件事都告诉他吗?”

  “差不多每件事……”

  “但是你们经常失去联系,有时一连数月甚至几年音信不通。他不只是要求你寄给他钱和资料,还会指名道姓地要求你不得给某个女人打电话 ,这是为什么?”

  “他总有办法知道各种事情……”

  “包括地球另一端的你刚刚开始接触的女性名字?不光是这样,他还靠着你写给他的信解决了不可能的密室之谜。那个龙卧亭我亲自去看过,我不认为单靠文字描述能够理解那么古怪的建筑。你的书里提到你既没有详细描述现场,也没有为他画建筑平面图,但他还是立刻就完全了解了龙卧亭的结构。也许他是一个空间想象的天才,但我更愿意相信,他用自己的眼睛看到了龙卧亭。

  “那封信是最奇怪的,从头到尾没有一个字提到案件,却充满了对你的鼓励和鞭策,从各个方面告诉你,你就是救世主,你能够拯救案件里的人,你有足够的智慧去解决事件,你必须靠自己的力量站起来,摆脱他的影响,成为独立的人。

  “连你自己都不相信,那封信是御手洗写的吧?但是从那封信之后,你确实逐渐独立起来了。

  “我想我可以给你一点提示,当时是平成七年三月底到四月初,欧洲正在复活节的假期中,老师和学生都去度假了。御手洗很可能不在奥斯陆,但是临近国家的学生却恰好有时间去那里。”

  临近国家的学生?是谁?

  “我们再来说说这个房间吧。那些唱片是你买的吗?我是说新的那些?”

  我的目光落到一排CD上面,都是北欧的流行乐,也就是说,以重金属音乐为主。御手洗曾经花费一个晚上为我讲述这种音乐的起源和发展,在大雪纷飞的北海道,他也曾经说,他会很适合住在芬兰。

  “还有神经科学的文献和专著。六年前我们来这里的时候,你对加贺解释说,御手洗先生研究的课题需要用到这些资料,所以托你买来复印给他。这些——”松山拿下一本书,“的确是有可能的,只除了一点:为什么它们都是日语的?”

  日语?可是当然——

  “当然有日本人的著作,但是大部分,包括上次我们看到的那一篇,是翻译自西方的论文。御手洗的英文应该和日文不相上下,说不定比日文更好。他也能够熟练地使用德语,法语,以及北欧各国的语言。科学论文这种东西,能够在顶级刊物上发表,引起研究者们注意的,基本上都是英文,找日文版本比找原版困难多了。”

  “你究竟想说什么?”

  “我想说,这些书不是给御手洗准备的,而是给你自己看的。你不懂英文,所以只能买日文翻译的版本。依靠它们你写出了新的小说,包括御手洗利用脑科学知识破案的情节。这个房间仍然是御手洗先生的,但生活在里面的人是你。

  “你生活在这里,读着御手洗应该看的书,听着御手洗应该听的音乐。你有能力写出一流的小说,也有能力独自侦破疑难案件。这不是我想象出来的,你的头脑并不差,而且从御手洗那里学到了很多知识和方法。当然,一开始的时候是有一点困难,也缺乏自信,但是你用很独特的方法克服了。你写了一封鼓励自己的回信,夹在寄往奥斯陆的信里面,然后打电话给人在芬兰的长泽雪枝,叫她去奥斯陆的地址收信,并把回信寄到龙卧亭。

  “也许是心理作用,写完那封信以后你就慢慢有自信了,并且隐约想到了谜题的关键,于是在电话里你告诉她,寄回信的同时打个电报,把自己想出的提示再用电报的方式告诉自己。

  “就这样,你自欺欺人地相信所有的安慰和鼓励,所有的灵感和提示都来自御手洗。为了证实他的存在,你甚至发明了犬坊里美小姐来和他通话。

  “你仍然和御手洗生活在一起,他知道你的饮食起居,知道你和谁见面,和谁约会,并且在适当的时候中断你的约会。

  “所有御手洗禁止你做的事情,其实都是你自己的意愿。你不愿意和女人交往,不愿意结婚,也不愿意离开马车道。

  “因为,我相信,御手洗先生就在这里,十六年一直都在这间公寓里。”

  我忍不住大笑起来,他在说什么呀?

  松山看起来严肃得可怕:“告诉我吧,他在哪里?”

  浮在身体上方的我想要拉住自己,但那具身体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从御手洗的房间走了出去,来到我们刚才所在的客厅。松山警部曾经在窗前不断地踱来踱去,我的一半灵魂便失去重量升上天空。

  然后,我指了指窗台上的天堂鸟。

  冬天,花没有开,只有翠绿的叶子。十六年前我刚买回它的时候,就换了现在这个大花盆。它长得很高,很美丽,从不生病,从不凋零。

  松山不动声色地盯着花盆里的泥土。那里面掺着零星的灰黑色的余烬,有时候我会在窗台上烧一些东西,比如,加贺夫人的书。

  “平成六年元旦过后,你并不是从山口县直接回横滨的,而是先回到了岩见泽,对吗?”

  “我不记得了。”

  “你大概在岩见泽只呆了一天,当时加贺夫人再次住院,加贺辰己被捕,家里没有人。”

  “是吗?”

  “你处理了御手洗先生的行李,伪造了他留言去芬兰的字条,然后一个人回到了横滨。”

  “你为什么要这么说?”

  “不,应该说,你真的相信他去了芬兰。你也真的相信他去过奥斯陆,去过斯德哥尔摩,去过乌普萨拉。你相信他在地球另一边写着脑科学的论文,相信他经常打电话给你,也给里美。你相信里美的存在。

  “我记得六年前你无意间拿给我们看的论文,关于脑白质和前额叶功能亢进的,那会导致一种常见的现象:精神分裂症。”

  我惊恐地望着他的背影。夜幕突然降临。

  黑暗中,我仍然听到他的声音,不急不徐,来自地平线那一边。

  “加贺辰己比我聪明得多,他六年前就发现了这一点。为了保护你所以他离开了,就像为了保护他母亲而入狱一样。其实,现在讨论这些已经不必有什么顾忌了。你知道刑事案件的追诉期限是十五年,现在已经是第十六年的元旦了。”

  我听不明白他的意思。我老了,耳聋并且眼花。我向着黑暗轻声发问,那声音听起来非常奇特。

  “你……是在控告……我杀了御手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