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耽美小说>[古剑二][清夏清]太平调>第三十八章 (end)

  慈恩寺前凭空刮了一阵寒风,凛冽异常,像是要把空气都封冻住。

  寂如坐在佛堂念经,听着那人的声音破窗而入,也不见得多么低沉深邃,可蜡烛光已渐渐灰蓝了。

  “你是自己把那东西超度了,还是等我动手?”

  寂如噫了一声,合上书,慢吞吞地走到宝殿前。清和周身笼着随怒意流动的薄光,拂尘一甩,满地簌簌声,殿前多了一层落叶。

  寂如双手合十,“阿弥陀佛。施主何来如此煞念。”

  清和冷笑,“寂如,你当真以为我看不出来么。”

  寂如也笑了笑,拈动了两根指头,凭空地,那满地落叶忽然飞起来,腾空旋绕,刹那间化作白光森森向清和而去。

  清和面不改色,眼也未眨,只冷冷一望,身前轰然跌落一地碎屑。

  寂如笑道,“多年不见,道长脾气愈发大了。”见清和神色凛然,又笑,“道长眼中不容揉沙,可我佛自有金刚经降魔杵,砂砾顽石皆可收为己用,区区秽物不足挂怀,道长请回吧。”

  清和不欲多说,脚下画了几步,凭空而起,衣袖飘举翩跹,手中现出一把若虹若水皓剑。

  这剑因与妖物相缠断过一次,虽又修复如初,仍被清和深藏,轻易不肯再用。今夜他破例带剑前来,可见实在动了大怒。

  “魔物存世有气无形,需日日饲以血肉魂魄。你所谓收为己用,心头可还念慈悲二字?”

  寂如笑道,“世间本多苦难,每见不幸,我都会念往生咒为其超度。”

  清和剑身凝霜,提手划出一道白虹,锐气逼人,指向寂如脚下,层阶纷纷崩落。

  寂如后退几步,叹了口气,切齿道,“清和,你死于今日,只因管得太多。”言罢合手念经,渐次地,身后宝殿里法灯一盏盏地亮了起来。

  “魔气周游于三皇子四周,以你的能耐必能察觉,我岂不知你已猜测于我。今日诱你前来,正是为了早作了断。”

  “你自负道行高深,却不知我已毁你生宅,如今你身上已留一处空门,一旦作法,便是自寻死路。清和,此时收手,老衲还能留你一命。”

  寂如手摇转轮,身披袈裟,口中念念作响,一时金光大作,无数繁经密咒若砖似瓦围砌住慈恩寺,断绝外物,筑起一道看不到的高墙。

  “我只不过稍微试了你那徒弟一试,你便动此大怒,他日我还要勾魂摄魄把他做成个魔儡,你若见了还如何能活?索性这先便送你去罢。”

  他狂言未落,清和已冷然出剑,携怒雪崩山之势而来,横扫八风如揽千光万色,惊风引雷如有千军动地,神鬼难挡。

  清和道长名动道门,不是因着什么诗酒风流的本事,正是这一身赫然道威。拂尘飞散,是月映万川,是六出遮天。

  寂如咬牙咽了一口血,退至殿后,佛珠散落,魔气不可抑制地汹涌弥漫。

  他知道清和能如此视寺内封印于无物,定是默默催动了血燃犀。可一个人的血燃尽了又能有多少?魔气妖娆地缠绕上前,暗影遮月,乌墨泼雪,只需拖到清和力竭。

  清和心中冷笑,周身怒气翻滚,扬起发缕翩飞。袖如白雪,任它洇透了血,也不管要不要命。

  他做了那么多年道长,若要拼命时,从来只记得一句,魔高一尺,道高一丈。

  夏夷则赶到慈恩寺,因着四周封印,只觉一片寂静。东方已泛白,残夜将尽,清和也快把慈恩寺拆了个干净。

  寂如半倚在坍塌的门柱前,看清和手把一盏斗灯,试图把魔气燃化成灯油,却不能。

  他靠最后一点道行撑着,已要油尽灯枯,如何还能收得住余下魔气。倒是被魔气缭绕着,瞳孔已忽明忽暗,只怕魔气尚未燃尽,他已被反噬。

  夏夷则破开封印奔进来时,正看见他师尊眼底一点点晕开的红色。

  手起剑落,云生鹤唳,夏夷则身形未至,已轰然吹落一地寒霜,将清和罩在中央。清和昏昏欲睡,又眨了眨眼醒来,看清楚那蹁跹如龙又肃杀如电的身影,竟还有心情欣慰地想,到底是年轻,身法比自己利索了许多。

  寂如奄奄一息望着,发出嘶哑的大笑。

  “三皇子心志不坚,昨日还被迷惑过心神,”他笑,“此地魔障重重,怎么还敢羊入虎口。”笑到竭力,便咽了气。

  夏夷则看也未看他一眼,剑花凌厉,追风赶月,脚踏五行,旋转乾坤,瞬时间阵环相扣落就。

  他这才舒了口气,在清和身前蹲下来,抚了抚清和失血苍白的脸,然后轻轻去接清和手中的灯。

  清和手掌颤了一下,然而夏夷则的手指更加温热有力。

  “师尊,让我来。”他柔声道,“你信我。”

  清和艰难一笑,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

  然后看着他接过自己手中的灯盏,剑影流连在狰狞魔障里。

  他终于想起最初和最深的私心,徒弟,是可以代替自己行走下去的另一个自己。

  他一直看着,直到夏夷则收尽最后一缕魔气,转身回来,很小心地抱住他。

  “师尊,昨天有没有吓到你?”

  清和说不出话。

  “昨日确实差点被魔气侵扰,可弟子察觉到异样便强行封住了心神,师尊,弟子并未入魔,昨日……只是弟子还没醒过来,犹在梦中。”

  清和静静听着,眨了眨眼,表示明白。

  夏夷则握住他手腕,已如白纸一般,连青色的血脉也清晰可见了。

  “还有,对不起,奉旨还俗的事……”

  清和轻轻抬起手,碰了碰他嘴唇,表示不用说。

  夏夷则凑近他耳边,听见叹息般微弱的一声,“没关系。”

  没关系,从那一天他把你推向我,就永远无法再带走你。

  夏夷则点点头,像是听懂了他心里的话音。

  “我知道,一日为师,你便永远是我师尊。……也永远不止是师尊。”

  清和脸上那微弱的笑意深了些,却因着夏夷则一番话慢慢凝固。

  “可我有幸拜入师门,深恩未报,累疚未偿,师尊如何能轻易扫我出门。师尊……我既已还俗,这一身本事,也应尽数还你。”

  清和胸口剧烈地起伏喘息,瞪大眼睛不可思议地望他,夏夷则凑近的脸上是近乎祈求的决绝。

  口唇相接里,传递着一息绵绵不绝的灵气。

  清和脉门被扣,没有任何反抗之力,只能眼睁睁看着,夏夷则也这么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灵力从掌心传来,从舌尖涌来,甘醇清澈,好似这么多年太华山不化的冰,湛清的天,来去的云。

  清和的眼里飘着漫天漫天的雪,雪又融化在看不见喜怒的深潭。

  这看似甘甜的相拥是如此漫长而痛苦,清和全身都在颤抖,夏夷则知道清和是因为气极,却执着地将他抱得愈发地紧。他不再敢注视清和的眼神,闭上眼睛,在清和脸上蹭出一点冰凉的湿意。

  他不再掩饰心中苦痛,一瞬间露出的脆弱神情几乎把清和五脏六腑都揉碎。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远处传来兵戎交错的声音,寺门外有人策马急传,“殿下,宫里出事了!”

  夏夷则收了手,抚摸过清和眼睑,看他在力竭中沉沉睡去。

  这波澜迭起的一日,于后来史书中,也不过是寥寥几句。慈恩寺忽生大火之日,二皇子协同大皇子逼宫犯上,挟先帝下诏立储。三皇子带兵于宫门外相峙,数日后救先帝于兵戈,逆党数千,当场诛尽。先帝重伤数处,传位三子李焱,即崩。

  夏夷则站在圣元面前,满袖鲜血,又扯了一片衣襟,把手上的血擦干净,这才捡起帛书,丢给他父皇。

  “你自己写,还是我来?”

  圣元的胸前还插着他大儿子府上的箭簇,刚听人禀报,那二位逆子已就地伏诛了。他叹了口气,望着眼前那双漂亮却无情的眼睛,恍惚中又看到他母妃的脸。

  “宫门起兵的时候……朕还以为是你……”

  “我倒想,可惜母妃应该不愿。”

  圣元笑了,脸上沾着血,血上又添了一道浑浊的泪。

  “朕这一生最喜欢你母妃。”

  “书房牌匾后,有诏书给你。”

  夏夷则默默看着他闭上眼,看着最后的笑容变成遗容,不知道是更释然,还是更遗憾。又好像一瞬间被岁月掏空,那些执着的憎恶都无处安放,点点从指尖滑落了。

  牌匾后放着早已写好的诏书,传位三子焱,墨痕已旧,旧得好像回到了多年前,海上那一眼。

  崭新的君王慢慢走出殿门,于高台之上,望这一地的纷乱,这血肉相煎的残局。

  太阳已出来了,明晃晃的,照得人眼前一片茫茫,青的剑,红的血,碧的瓦,黄的砖,浮世千光万色,迷离着夏夷则眼睛发疼,然后在落泪之前,看到光晕的尽头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夏夷则向他走去,正如他也同样平静地走过来。衣襟都染透了血色,脚下是一路滚烫的红。他们就这样走着,恍惚穿过了初见那年的污淖,又好像走过某年除夕满地的红炮。原来好的路坏的路,只要一直走下去,都是殊途同归的圆满。

  尾声

  新皇登基前夜,清和绕着禁城四周慢慢地走了一圈,重新步下一个个辟邪除佞、祈福祷运的封印。

  夏夷则如今道法全无,乐得跟在身边看着,提灯照路,看暖光映着清和虔诚又专注的脸。

  “师尊,这封印一定灵得很。”

  “嗯?”

  “每一道封印上我都许了愿。我刚许的愿,便灵验了。”

  清和笑了笑,没有问他许的什么。脖颈忽然有些凉,仰头看,纷纷扬扬,天地温柔地覆下一场初雪。

  夏夷则微微笑着,帮清和捋好耳鬓边一缕银白。只待一路行尽,自己头上便也是一样的颜色了,他想,如此,也算共白首。

  而此后江山多少年,每一次风雪中回望,都只为全尽这一刻这一生的愿。白首青衫,太平长安。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