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耽美小说>[古剑二][清夏清]太平调>第三十六章 36

  不多时,殿上走进一位年轻人,一身天墉道服,玄紫素白,衬一脸傲气凛然。

  行君臣之礼前,来人似乎有所犹豫,不自觉地甩了一下袖子。圣元的声音幽幽从高处飘下,“方外之人,俗礼可免。”

  那人拱手一拜,算是见过。剑目星眸,扫视满殿,只有在看到清和的瞬间肃然点头,而后余光所及,任其王侯显贵,都面无表情。

  大皇子赔笑上前,“烦道爷跑这一趟,实在也是无奈,放眼宇内,也只有你昆仑天墉是真正修仙净地,片尘不沾了。”

  那人道,“如此,在下说的话,在座各位定无疑问了?”

  大皇子笑道,“道爷有贵派秘宝在身,众目睽睽的,谁敢不信。”

  那人面无表情。他派一向对朝中内斗毫无兴致,如今身在此地,又要祭出宝器,心中自是不快。

  他忽然拍拍袖子,对大皇子道,“你退后些。”一瞬间殿中光芒大盛,八面来风,在场一片衣袖乱舞,唯他巍然不动。

  不一会,殿上诸人多已露出难色,有人站立不稳,有人刺骨难耐,有人心中忽生萧瑟之意,有人却觉酷热难当,也有几人身处暖风融融,靡靡欲睡了。

  夏夷则望向清和,看其神色如常,还是用了传音入密的法术。“这是要祭含象镜?”

  清和同样传音入密,“不错,你也看出来了。可有不适?”

  “只是心神恍惚,不知为何想起……母妃。”

  清和见他身处东南位,正是离气所在,难免如此。“没事。”

  夏夷则看看那人,又问,“这是谁,天墉的人当真有气派,进门就觉得冷。”

  清和打量了一下。“他派人才济济,我哪认得全,你若想问,喊师兄便是。”

  夏夷则摇头,“这位师兄一定不喜欢这差事,不高兴报姓名,我才不问。”

  二人还未聊完,只见八风翻卷,殿中忽有千万明光,湛湛四射,流转不停。

  这一片道法大作中,众人纵是先前有所疑惑,也终于震慑于此刻无声又庄重的三清九天。

  “此处无妖。”

  风云骤歇,响彻大殿内外的,是道者清澈的声音。

  这一刻在场诸君神色诸般神色可谓好看,而夏夷则无暇观赏。他回头看了一眼清和,他师尊的眉头并不曾舒展。

  有人当然不信。“道爷当真没有看错?”

  大皇子已露怒色:“妖孽分明在此,却能视而不见,你们道门原是沆瀣一气,狼狈为奸!”

  那人冷笑一声,抬手指天。众人抬头皆惊,不知道何时,头顶雕梁画栋,化作一片云气凝结的水镜。

  “此乃含象镜,含两曜之晖,禀八卦之象,生死往来,六道本相,一看便知。”

  众人仔细看去,倒映在眼里,镜中所显示的,正是这一刻殿上的情景。只是人物面目模糊了些,周身轮廓都泛着一层微光,显得朦胧,又很虚无,仅能隐隐辨出身份。

  “镜中所见,正是诸位本相。若是不信,尽可仔细辨析。”

  ——便是看破了天,镜中三皇子,也分明是个长身玉立的人影。

  有人嘟囔不信,“说不定这含象镜原本就毫无用处。”

  这话由大皇子那边说出来,便有些自打脸面了。既然不远千里费尽心机请动天墉,胆敢肆无忌惮放手一搏,那人定是打听清楚这含象镜的能耐,有没有用处,怕是无人比说话的人更清楚。

  天墉弟子敛着怒,向清和望了一眼。清和知他懒得解释,笑了一下,朗声道:“诸位且看。”众人还未看清楚如何动作,转眼就见一道符纸抛出。

  道符还未落地已化作一团柔光,随后渐渐现出人形,竟与活人别无二致,岂不正是夏夷则的样貌。

  众人一阵惊叹,方知清和道法玄妙竟至如此,既好奇又有些恐惧,一时都目不转睛盯着“夏夷则”,却看不出与旁边那位有丝毫不同。“夏夷则”大方一笑,抬手示意众人看那含象镜中景象。

  饶是面前鲜活血肉真假难辨,镜中却并无第二个夏夷则,唯有一片纸屑的影子,风中翩飞。

  清和道,“含象镜下,万象归真,无目可障,正是如此了。在下纵有区区伎俩,也瞒不过湛湛青天。”言罢拢袖一笑,那符咒化出的人形转眼不见。

  头顶风云凝聚,眼前妙符幻象,朝臣中又有几人有人见过这等盛法奇观,不少人双目不眨,竟是看呆了。

  “果然是面宝镜,真假立见。”

  “那道爷是大皇子的人,总不会连同这边造假。”

  “口说千万遍,都不如眼见为真呐。”

  夏夷则身边亦有人适时应道,“方才大皇子言之凿凿,宇内道门,唯天墉公正清明,眼下我等也已看得分明。若大皇子再说不信,岂不是消遣你我,消遣皇上……天大的笑话。”

  那天墉弟子面无表情,声音清冷:“此处无妖,诸位要在下勘察之事已明。若是不信,自可另请贤能。”

  圣元的声音悠悠落下:“既是皇儿特地请来的天墉高徒,焉能不信。”

  此刻尘埃已落,众目共鉴,圣上钦口,夏夷则身份从此再无人能驳。大皇子张嘴终无言,身后拥众眼底皆一片灰败。

  那位天墉弟子却未收镜,仰头凝神,面露惊疑。

  中书令察言观色看得分明,忙上前一步,“道爷可是又看出什么破绽?”

  过了一会,才听到那人泠然道,“并无破绽。各位若是已看分明,在下这便收镜。”

  夏夷则静立殿中,面上无风无雨,既已赢过,何必多言。那几位尽全力一击而未能如意的,纵有千般怨愤,也知多说无益,不再自取其辱,齐齐缄默承认了。

  此日殿上情形,皆被史官记录在册。帝子夺嫡,妄言妖佞,以至惊动道门,风云大作,水落石出,方知清白。古来哪家朝堂可生这般波澜,李姓诸君皆以为耻,然民间却喜闻乐见,早编排了无数戏本,将这一场酣畅淋漓,演得人尽皆知。

  散朝后自家堂前,夏夷则举酒一杯敬清和,笑叹:“那二位不知我师尊有易骨妙术,白白送了我一局好棋。”

  殿上几番驳辩,出头直言的,低声煽动的,他冷眼看得清楚,曾以为中立的几位,也摸清了站在何方。这一局当真是赚了不少。

  清和倾了杯,却摇头,“只怕此事尚未完。”

  “那镜中所显,确有其他隐情。你道行不够,才没看出蹊跷。”

  夏夷则回想当时天墉师兄欲说未说神色,知道事关重大,不可轻易诉诸于人。

  “莫非,也是前几日师尊所察觉的,宫内有……魔气?”

  “正是魔气。前日我于三清殿借法细寻,也只能探到些许魔气流窜的痕迹,想来源头并不在宫内,应是有人与之接触,难免沾染,往来出入,带进宫中。”

  夏夷则了然。“今日含象镜中一观,师尊看清楚身带魔气是哪位高人了,是吗?”

  清和低头,默默斟了一杯,耳听夏夷则犹自揣测,“想也知,不是老大便是老二那边的人,原来已给血玲珑招了魂。呵,当日在江夏一战,到底未能全力一挫……”

  “不是那边。”清和抬起脸看他,眼中有一瞬间的悲怜。“是武将军。”

  夏夷则蓦然愣住,没有言语,手中杯酒泛起细小的涟漪。

  过了一会,只听他沉声笑问,犹未相信。“呵……哪个武将军?”

  “江陵武灼衣。”

  夏夷则拢了拢衣襟,他一身精纯道法,本已寒暑不侵,这一刻竟觉久违的透骨冰凉。

  他二人是何等聪慧角色,此间盘根错节,虽不知详细,也足以于冰山一角,预见棋局纵横了。

  “我以为输赢尽在指掌,却不知,自己竟是他人局上一枚棋子。”

  清和宽慰道,“武将军未必知情。”

  “就算不是灼衣,也是他身边之人。武家远居江陵,果然藏龙卧虎。此刻他暗我明,我与之为谋,这是与虎谋皮。可他既有意借我为子,至少助我登位之心不假。师尊,徒弟也只好与虎谋皮了。”

  夏夷则回忆起相交历历,那确实是光明磊落当世人杰,一路肝胆相照,如何怀疑?

  可人心难测,鬼蜮徘徊,他既走上孤寡之道,难道还有与谁相知无隙的奢侈。武姓一族枝繁叶茂,本以为功臣难驭是日后才需细忖的帝王课业,原来这一日已早早到来。夏夷则叹了口气,总觉得身在网中,而那藏在暗处的收网之人,几次三番露而不现,已扎根成心中魔障。

  清和见他眉头紧皱,安慰道,“不管是谁,种下这样的祸根才是与虎谋皮。”

  夏夷则饮尽手中酒,忽然笑了。“师尊,来日种种,既然远瞻不到,便无需挂心。古人云,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说的便是你我这般糊涂人罢。其实,我思来想去,倒觉得心中豁然一亮,往日困顿,都消散不少。”

  清和道,“哦?”

  “师尊从不问我为何想要这位子,也是,人皆有贪嗔痴欲,徒弟未能修得太上大道,想要这位子,自是常情。徒弟心中何尝无恨,何尝不怨,为了母妃,不能不一争高下,堂堂正正还她个公道名分。更不用说,河山大好,焉能袖手旁落。”

  “徒弟过去这般想,难免痛苦多于欢乐,苦恨多于快慰。因这一路,实在有违前半生所学无为之道,困于一己爱憎。然而刚刚,徒弟才明白这位子,实在非我不可了。所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或许我学得一身帝王权术之外的道法本事,正是天地自有安排,以待他日,勉强扶一扶这错乱天道罢。”

  清和看着他:“若是实在难扶呢。”

  夏夷则豁然道,“江山代有才人出,大道青天,非我一肩可挑。天地赋我此命,奈何我没有经天纬地的大才,只要此身尽还天地,就算粉身碎骨,也毫无遗憾了。”

  言罢方觉清和面色有些异样,一双明眸深如古井,只在一瞬间映出百尺千丈下情深流转。

  清和道:“我不会叫你有这一天。”

  他徒弟心有七窍,人情世事参得透彻,偏又没有太好的福气,总是把苦尝的比别人透些,身既困于红尘,心亦困于七情。今日这番话,却半点不像这个年纪该有,原来他活得这样明白。

  做师尊的本该觉得骄傲,却笑不出来。

  夏夷则听他这话,心上蓦地一颤,百般滋味咽下,看向清和时,眼圈已有些热,却还勉强笑着。

  “师尊,”他恳求般地看着清和,“你可别偷着打什么算盘。这世上……你记得,我也只有你了。”

  清和暗叹一声,如何就能聪明成这样。便换了别的话来说,抬手又抛了一道符纸。

  伴随着一声清鸣,窗外闪现几道鹤影,白羽莹润透亮,展翅轻盈,翩然交错着飞。

  二人推窗默默看了一会,夏夷则忽然笑起来,“怎么不再变一个夏夷则?”

  清和瞥了他一眼,“眼前不就是么。”

  夏夷则回想那幕,笑意更深,“我竟不知道师尊变我变的这样好。”见清和不理他,又自言自语,“那我也变一个清和来看。”

  眼见手已经抬起,又轻轻落下。

  清和等了一会,“怎么不变了?”

  夏夷则黯然摇头,“太难了。”

  清和奇道,“这有何难。血燃犀你都学得会,区区符灵早该会变。”

  夏夷则转头看他,突然凑近,“我师尊相貌天下无双,当然难。”

  清和心里思忖着事,忧虑中没在意他说什么,随意点点头,转身倒了杯茶。喝到一半才意识到方才是被调戏了,一口水呛在嗓子里,咳了半天。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