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耽美小说>[古剑二][清夏清]太平调>第二十五章 25

  夏夷则陪清和端坐在厅堂等此间主人。他等得无聊,眼观六路,不动声色间将一室摆设打量个遍,不知不觉凝望墙上一幅画出了神。

  那画工算不得好,只妙在意境玄奇。天宇净阔,月生冥海,波澜微卷泛起一片琉璃浮光,冷挂珊瑚枝头。

  他想自己应该不曾于海边一观,却有种奇妙的错觉,好像曾经身临其境过。清辉映碧海,铺展在他眼前的并非波涛险恶,反如故乡般亲切。

  直到清和轻轻咳了一声,他才发现自己已经出神太久。夏夷则定了定神,收眸的瞬间方看到画上题了两句诗。

  “雁尽江花老,人归海月空。”

  他愣了一下,这才发觉那画面是太过空远,少了点什么,难免叫人看得惆怅。

  不及再细想,门外传来一声轻笑。夏夷则收了心,好奇地转过头。

  与想象中倒也没有什么差别,千红阁的阁主,同她名字一样,当然是生动好看的,当然也带着江湖人常见的精明和疲倦。你看不出年岁,可当你看着她眼睛,就明白地知道她已经并不年轻。

  夏夷则想,这就是侠义榜上不时看到的那个念奴娇了。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念奴娇的目光似乎在自己身上逡巡不停。夏夷则有些不解,他想那是清和的故人,故人重逢自有许多话可说,不至于过于在意自己。他疑惑地望向清和,却见清和一脸无奈。

  “别一直盯着我徒弟,”清和笑道,“夷则会不好意思。”

  夏夷则微微窘了脸,想说徒弟也没有那么容易不好意思,就听到念奴娇一阵清脆笑声。

  “看一眼又不会少一块肉。早听说清和护短,果然护得厉害。”

  言罢她朝夏夷则走得近些,直接大方地端视着他。“真像,”她脸上流露出一种说不出悲喜的神色,夏夷则心中正疑惑不定,又听到她幽幽道,“生得这样好,一眼就知道是红珊的儿子。”

  夏夷则睁大眼睛,心中颤抖,提起十二分精神重新打量她。“你认识母妃。”他说,用的是肯定的语气,“你……居然认识她。”

  淑妃常年深居禁宫,虽得宠幸却到底势单力薄,在宫内遍地敌对,无人为友。是以夏夷则活了十七载,竟是第一次知道,她母妃于宫外也有这样的旧识。

  “我当然认识。”念奴娇一笑,眼神中便有了些长辈的慈爱,“我认识红珊时,你还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呢。”

  夏夷则一时不知如何作答,便只能乖巧地笑了,“晚辈夏夷则,见过念奴前辈。”

  “人也机灵。”念奴娇不无感慨,转头对清和一笑,“红珊的儿子,你的徒弟……当真讨人喜欢。”

  “找你来,不是给夷则面相的,看看就行了。”清和见寒暄够了,终于说起正事,“血玲珑其人,我与之交过了手,发觉些异样。关于此人,你们阁中又知晓多少?”

  念奴娇仍在静静看着夏夷则那一双深如月海的眼睛。很奇妙,夏夷则竟也不觉得如何尴尬,大概因为他也能感觉到,这人看着自己,却像是看着遥远彼方,看着另一个人。片刻后念奴娇方回过了神,终于满足地叹了口气。

  “血玲珑?你们不是都见过了吗?”

  “见是见过。”清和微微眯起眼睛,“同夷则交手时尚是虬髯壮汉,我再见到时就成了妖娆女子。”——清和甚至苦笑了一下,“如今江湖上,已有这样精妙的易容之术么?”

  念奴娇肃色沉声,“不错,你既然看到,想来也料到了。”

  清和与念奴娇对视一眼,目光里交换了某种忧虑。

  念奴娇谈起关于血玲珑七零八落的情报。听着听着夏夷则皱起眉头,发觉这些信息异常单薄,串在一起也仍是斑驳破碎的,就连长相如何、是男或女、风语流言都各自相去甚远,拼不出一个完整的模样。

  他想了想,便回头去看清和,“血玲珑并没有固定的相貌,对吗?”说出之后他更加笃定,“若不是精于易容,那就是……”

  “能附于他人躯身。”念奴娇索性接过话,“今日他用的样貌是前院芸娘,早上丫头们还玩笑说跟人私奔跑了……尸身方才验过,是她不假。”

  夏夷则并不意外,他早就觉得,那般狰狞又脆弱,仿佛下一秒就维系不住的形貌——当然是抢夺了别人的。

  便愈发觉得可恨。“师尊,”他心上一凛,忽然想到什么,“既然尸身是别人的,那么血玲珑到底……是死了,还是仍然活着?!”

  清和眉头微蹙,“若是……”他顿了一下,终于还是说出那个字,“以为师的道行,终究没有弑魔之力。”

  屋里突然一阵安静,谁也不再说话。弑魔……夏夷则还是第一次听到魔这个字眼,总以为不过是厉害鬼怪,原来是更加匪夷所思、超越他认知的邪恶。久久的震惊过后,夏夷则心里后怕得厉害,原来师尊也有所不能,他想,可师尊还是安全无虞地把自己带出来了。他一向也很明白,凡事有得必有所失,那么师尊……他转过头,看着清和仍未恢复血色的脸。

  那目光太执着,便很难不被察觉。清和抬眸与之相对,轻轻笑了,“夷则不必担心,一时半会,他也无力重来。——为师若是白跑一趟,回去后有何颜面见师祖她老人家。”

  “说起来,”他大约是要转移话题,便换了件徒弟最在意的事情来问,“淑妃最近是太忙罢,夷则还在担心,书信许久不曾回过了。”

  念奴娇一下怔住。“书信不回吗?”她带着气恼,却明显地更多是担心,“她有什么可忙的,阴谋算计懒得学,八面玲珑懒得做……如今连信也懒得写么。”

  夏夷则胸口一跳,有惊惧猜疑盘绕在脑海,可面色还是平淡的。“春暖人倦,母妃大约是忘了。”

  念奴娇瞥了他一眼,“在你师尊和我面前,不需如此小心,有什么说什么就是。这件事我知道了,会马上让人去查。……她书信中会说什么要紧事吗?”

  夏夷则想了想,“都是平常家书。”

  “那就好,我看十有八九是被人截住了,如今宫里头这些人啊,也是愈发无聊了。夷则,血玲珑之事我也会叫人一直留意,一有消息便传信给你。千红阁是什么地方你也知道了,这玉牌你拿好,日后若有麻烦只管过来,阁里人见了这个,没有不听令的。说起来清和早该带你来见我,我也算你长辈,多少能帮你些。”念奴娇说完,又转向清和,笑叹一声,“是忌讳这地方,怕把徒弟教成风流种子么?”

  夏夷则起身道谢,清和只是摇头轻笑。

  话既说完,事也明了,二人便准备告辞了。念奴娇早就瞧见清和脸色苍白, “夷则,”她强势又温和地指着门外,“去逛逛罢,想吃什么看什么,都跟她们讲,我同你师尊还有话要说。”

  纵然心里有些不情愿,夏夷则还是笑得十分体贴懂事。“我去院里等师尊。”他这样说着,转身走出,门就这样在背后合上了。

  他站了一会,默默对自己又笑了一下,讷讷地走到院子里。

  念奴娇只是递给清和一碗药茶,既然夷则不在,她也不再帮清和留面子,嘟囔起来同这个年纪的女人没有区别。

  “一个两个都这样不要命,上辈子欠了李家的不成?”

  清和喝了一口,眉头忽然皱成一团,这一味药出奇地苦。他忍得好像极其艰难,闭上眼,强撑着一饮而尽。

  “我何时不要命。”喝完了,他回驳得缓慢,然后反手扬起碗底,一滴不剩,“你瞧。”

  念奴娇冷哼一声,自顾转身,凝神望向墙上的画。

  “我第一次见她的时候,月亮正圆,她在唱一首有海风腥味的歌……我再也没见过那么好的月亮。”

  “这些年我怎么也想不明白,那么好的女人,为什么偏偏死心塌地跟他走?囿于深墙,母子离分,不但毁了自己一辈子,还要毁了儿子一辈子……”

  清和轻轻咳了一声,“夷则是夷则。”

  念奴娇转过头,眼神像刀子一样从清和脸上划过,“清和,你还要自欺欺人到几时?”

  清和不作声,慢慢行至窗前,推窗便看到一树热闹海棠下,站着他清俊安静的徒弟。

  “一旦涉及朝政,其中险恶自不必说,没人比你更清楚。更何况看如今情形,来人不死不休,退无地,进无路,他一个半妖之身,难道真要逐鹿天下么……我有时都在想,你太华容他,是不是已经太久了。”

  清和只是静静看着楼下。风吹过来,穿过一树繁花,便有一片红雨簌簌落下,落在那少年发间衣上。然后,似有所感一般,他回过头,恰好迎上清和的目光,微微一怔后,露出愉快的笑容。

  他站在那花树下微笑,便听不到清和此刻平静到近乎无情的话语。

  “不要太华出面,”清和淡淡道,“若有那一日,我自会亲手了断。”

  言罢他转过身去,再没有看夏夷则一眼。

  念奴娇颇为寻味地看着清和,想说什么又无从说起,只好长叹一口气,“清和,当人家师父,很难罢?”

  清和点点头,真心实意道,“难。”

  “我只想着,我的徒弟,若不好,只有我能说得;若是好,就想要天下人都夸得。”清和难得诚实,自嘲地一笑,看向念奴娇,“你说,天底下有这样的好事么?”

  念奴娇被他一番坦诚逗得大笑起来,笑罢浅浅叹息,“这天底下的事,若是动了真心,又有什么不难呢?”

  她走到窗前,看那在海棠枝下踟蹰等待的少年。四面楼台上早就打开无数窗扉,姑娘们嬉笑着打量这端庄沉静的公子,不时有手绢在风中悠悠落下。

  夏夷则只是回以平静的微笑,礼貌又疏远。

  这情景多么熟悉,依稀是昨天的画面。念奴娇眼前恍惚浮动过一片岁月的光影,再眨眨眼,看到的是而今,十七年后,芝兰玉树的夏夷则。

  “当时年少春衫薄。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念奴娇轻轻地,哼唱出的仍是当年的调子,“你养的徒弟,样样都像你。”

  清和无声地笑了笑。

  “他喜欢你。”于是念奴娇忽然丢出这样一句。她眼睛毒,嘴也快,既然看出来了,就一定要说出来。

  她转过头,想从清和脸上捕捉到什么特别的神色,却没有。清和仍是恬淡的样子,念奴娇心里甚至想起一个不恰当的比喻,这人被时间打磨久了,未免像一盘缺盐少油的菜。

  按理说这性情可亲是可亲,却也不容易被喜欢,尤其是那样青葱勃发的年纪,本该喜欢些热闹活泼的……可偏偏喜欢上了——那孩子心里,会时常觉得忐忑吗?

  清和只是应了一声,“我知道。”不当回事一般。

  念奴娇便不知道该替谁心疼。她想起红珊,想起天子,想起自己,再想起年轻的夏夷则……人世间怎么就有这么多因缘纠缠呢?于是她固执地问清和,“那你呢?”

  清和不说话,只是皱起眉头,身形晃了一下。念奴娇见他面色骤变,知道是药效上来了,慌忙递过一团素绢。

  清和接过时指尖是凉透的。他难得露出一种不好意思的笑意,“抱歉,让你见笑了。”

  便后退一些,扭过头,突然就是沉闷的一声,大概是呕了不少血,又后退几步,不叫人看见。

  念奴娇想,隔了这么多年再见,原来积习难改,矫情起来,还是当年光鲜骄傲的小公子。

  待清和再转过头时,终于恢复了些光彩,大约是拿法术化去了,唇上绢上,并没有骇人的血色。念奴娇轻轻皱眉,只是道了一句,“那手绢我不要了。”

  清和笑着收起来。“多谢。”他说,“这一味药亏你还存着,若是回去向南熏讨,必得给我下三年禁酒令。”

  念奴娇哭笑不得。“清和啊清和……”她想起之前问他的话,却觉得不用再问了。

  已经是那样德高位重的长老了,谁还会轻易把帝女玄霜当茶喝。能把自己折腾到这一步,她也懒得问是丢了多少修为。十年,二十年……怕是都难再补回来。再或许这仙都修不成了,可他也不在乎,本就没见他想成什么仙。

  丢过了修为,吐过了血,也还是想着全天下都难为不了他徒弟。那孩子喜欢他,那孩子喊他师尊,是啊,与之相比,成仙又有何难。

  这天下的事,若是动了真心,又有什么不难呢?

  念奴娇终于也有了悲悯别人的时候,“你再歇一会。”她轻步走出去,带上了门。

  夏夷则犹自等着,不时拂了拂衣襟上落着的花瓣。他听到脚步声,转过身,向念奴娇笑着点头。

  “你师尊有些累了,再等一会罢。”

  “师尊他……”夏夷则并没有收敛眼底的在乎,“要紧么?”

  念奴娇没说不要紧,只是说,“他活得那么久啦,有那么多年的修为,可以慢慢折腾。”

  她说完看着夏夷则脸上的神情,不觉笑了,“是啊,他是活了很久……我说的可是实话。”

  夏夷则了然,也并不纠结于此。“前辈,”他温声问起,“同我母妃,很是熟悉么?”

  念奴娇微微仰头,透过一树葳蕤,看着跳动而斑驳的天光云影。

  “是呀,”她柔和地笑起来,精致的妆容好像都卸掉了,融在了那一片过于遥远的温柔里。“你母妃,你父皇,你师尊……还有许多别的人。那真是一段荒唐的岁月。”

  夏夷则并没有流露出太多失望或者向往,他只是眨眨眼,“前辈若是有兴致,能说一说吗?”

  念奴娇笑着看他,“说什么呢?有什么惨绝人寰比得上满门抄斩,有什么风云激荡比得上朝代更迭?又或者,有什么痴情执念,比得上背弃故土、永诀亲伦,只为了一个朝三暮四的混蛋?”

  夏夷则听得迷茫,眼前浮现出种种纷乱的画面,那之中似乎有些他熟悉的影子,却其实一点也看不清楚。

  “你母妃是个柔弱却勇敢的人,你们这一族……痴情起来就像是扑火的飞蛾,总有用不完的勇气……格外美,格外可恨。”

  “我们这一族? ” 夏夷则敏锐地问。

  “是啊,你们这一族……哈,清和并没有告诉你。夷则……”念奴娇怜悯地看着他,目光里满是忧虑,“你若也是那飞蛾脾气,可别把清和当成了火,你瞧,他什么都不告诉你,最是个没有心的人。”

  她说完便感觉到一阵抑制不住的敌意,少年的眼神变得尖锐,像是被戳到了痛处的小兽,微微炸起毛,露出凌厉的牙齿。

  她当然只是笑了,然后听到夏夷则坚定地说,“我师尊有心。”

  从前的清和是怎样的,他不在乎。那些远去的腥风血雨,他想,终究抵不过山中日月,朝朝暮暮,春去秋来。如今已成为师尊的清和,没有人比自己更了解他的心。

  念奴娇饶有兴致地看着他笑了,“你倔强起来的神情,同红珊一模一样。但愿你也能同她一般,日后心里再艰涩,也不怨造化弄人。”

  “晚辈从来感念造化恩赐,不怨不悔。”

  然而在外人面前嘴硬是一回事,在师尊面前却又是另一回事了。同清和一起回山时夏夷则到底还是没忍住心中的失落。

  那时他御着剑,清和站在他身前。风有些大,他便微微贴紧了清和,说话间气息都交错在耳畔。

  他说师尊,这一趟出来弟子才发觉,原来有很多很多事,是弟子不曾知道的。

  清和想回过头,耳尖就碰到了他温热的嘴唇,便又把头扭过去。他笑着说本就是你不知道的,已经多少年了。

  夏夷则沉默了一会儿,清和也只当他御剑无聊,随意说说罢了。突然又听到他声音贴了过来,失落又执着。

  他说可是我想知道,师尊这一颗心里到底都有些什么。

  他这样说着,下巴搁在清和肩上,手也微微拢紧了,是从背后环抱住的姿态。那便不是师徒间的问询,而是真真切切地蒙上了一层暧昧的情愫。

  清和听着那一颗年轻的心脏,贴着自己的心,一下下跳着,便再也没有回避。

  他叹了口气,说夷则,这心里曾经也有许多酸苦,并不叫人高兴,你又何必都知道。

  夏夷则便愈发把他师尊抱得紧些。身侧浮云舒卷,眼底碧水青山,他小心地问,“那么这十一年岁月,在师尊心里,都是值得高兴的吗?”

  清和在心底轻叹着笑了,心想谁教出的徒弟,怎么如此懂得戳中人的心坎。他侧过脸,转过头,嘴唇便轻轻触到了徒弟的脸颊。

  “是。”他眉眼含笑,然后转过身去。

  他没有听到徒弟的回应,只是摇晃中无奈地加了一句,夷则你稳一点,这剑再晃下去,换为师来御。

  TBC